“这幅画一共经过几人之手?”
“在送给徐见敏之前,有许多人经手,他们都没事,怎么偏偏到了二弟手里,就这么巧的出事了?”张绪真难掩不平。
“画带来了吗?”徐籍问。
“带来了。”
姬萦上前一步,将早已准备好的长条木盒递上。
徐籍示意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晁巢接过木盒。晁巢谨慎地戴上一双皮手衣,然后才接过木盒,小心打开——
姬萦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位时常出入宰相府书房的青隽骨干,猜测他或许身负医术。
果不其然,他并未召唤其他医者,而是用戴着手衣的双手,轻轻拿起盒中画卷打开,先以目细看,再是皱着眉头嗅闻一二。
“宰相,还容我小退片刻,准备一碗药水回来。”晁巢小心请示。
得到允许后,他放下木盒快步走出,片刻后,端着一碗看不出颜色的水回来,以手指蘸水,轻轻弹在画卷之上。
姬萦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生动的美人画。
在众目睽睽之下,画上的美人渐渐变蓝,发紫,而卷轴等部位则依旧没有变化。
晁巢揖手对徐籍说道:“回禀宰相,这幅画的人像之上,涂抹了附子、丹砂、雷公藤等物特制而成的毒药,平常无色无味,只有用特殊的药水与之接触,才能引起变色反应。”
“这些药物虽然内服乃是剧毒,但若只是由皮肤接触,毒性很小,但经年累月的摩挲接触后,就会病入膏肓,并且难以察觉原因。只不过,这是对寻常成年男子的体质而言,若是孕妇,则可能会由于附子,引发小产。”
他看了眼只在人像面部和身体变色的反应,说:
“下毒的人……应是十分了解二公子的习性。”
“你什么意思?”张绪真眯起眼。
晁巢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鄙人的意思是说,送礼的人,应该十分了解二公子的喜好。”
张绪真还要说话,徐籍放下了茶盏。
杯脚和桌面的轻轻碰撞声,但却让厅内所有人声骤然消失。
“你们两人若没有话要补充了,那就先下去吧。此事待我听过徐见敏的说辞后再来定夺。”徐籍平静道,脸上古井无波。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有神情惊惶的下人来报。
“不、不好了……二公子在州狱里死了!”
姬萦还没回过神来,张绪真已经面色突变,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
她想过徐见敏到了青州恐怕就离死不远,可也没想到,张绪真的动作这样快。
“确认消息无误吗?”徐天麟难以置信道。
“已经确认过了……是、是真的……”下人说。
徐籍这下再无保持不了世外高人的喜怒不变,怒意从眼中喷涌而出。但那并非是因为死了儿子,而是权力和威严受到直接冒犯的震怒。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姬萦等人立即跟上。
到了州狱,见到的果然是徐见敏七窍流血的尸体。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右手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紧抓恭桶,至死都在为排尿而努力。
也不用再去请大夫,晁巢弯下腰捡起洒落在牢狱地上的药瓶,倒出里面的小药丸闻了闻,又左右张望,接着走向了一旁放着丰盛食物的矮桌。
那些精致的食物,一看就不是牢狱里的正常伙食,而是酒楼里出品的菜色。
晁巢挨个菜嗅闻,直至酒壶时,他皱起了眉头。
“酒有问题吗?”徐籍声音冰冷。
“单独饮用没有问题,只是——”他看向姬萦和张绪真,“这瓶药是什么?”
“这是明萦道长找来的大夫给二弟的药。”张绪真马上道。
“的确是我找来的大夫。”姬萦痛快承认了这一点,“二公子在路上说要找个大夫,我就在城里找了个本地有名的大夫给他。大夫本来要开方子煎药,但二公子一定要现成的药剂,于是大夫给了他这瓶药丸。”
“知道是治什么的吗?”徐籍问。
“二公子不告诉我。但事关二公子身体,我还是私底下问了大夫。那瓶药,是温肾利水的。”
众人的目光不禁又看了一眼抓着恭桶而亡的徐见敏。
“不错,药瓶里的确残留着熟地黄的味道。”晁巢说,“药瓶里之前装的确是补虚药物,若是单独服用,没什么要紧。但若与知母、栀根等物服用,却会引发强烈副作用。尤其是栀根,两物相逢,便会形成剧毒。”
他叹了口气,揭开酒壶的壶盖。
“此酒中便有栀根气味。”
“谁给他送的食物?”徐籍锐利目光射向战战兢兢的狱卒,后者两股战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是陈牢头……但他刚刚……”
“他刚刚怎么了?”晁巢追问。
“我们发现二公子暴毙后,立即就去通报宰相了。刚刚回来,我发现牢头不在,去找他,才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了……这、这是遗书……”
狱卒用颤抖的双手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纸张。
上面写着陈牢头自作主张想要讨好徐见敏,私自点了酒楼美酒佳肴款待徐见敏,却阴差阳错导致二公子暴毙的事情。
因为恐惧惩罚,陈牢头留下此遗书自尽谢罪。
死无对证。
事情真的那么凑巧吗?
第80章
夜色沉沉,宰相府内的空气好像凝着下坠的寒霜,又低又冷。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姬萦预估回客栈的时间,但徐籍没让人走,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一盏茶,姬萦已经喝了半壶,还是因为怕尿急,才没有喝光剩下那半壶。
徐籍和晁巢留在了徐见敏死的青州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姬萦和张绪真、徐天麟坐在一间花厅里,由重新板起脸的兰骆“服侍”,只要她和张绪真开始说话,兰骆的喉咙就开始不舒服,他轻咳一声后,花厅又会重回寂静。
徐天麟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倒是不受限制。只不过徐天麟刚死了二哥,看得出来没心情和姬萦闲聊,因而也沉默不语。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终于,徐籍和晁巢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外。
兰骆立即迎去,张绪真和姬萦先后起身见礼。徐籍平静的面庞上,已经丝毫看不出失子之痛。
“父亲!”徐天麟快步迎了上去。
徐籍摆了摆手,无言地示意保持躬身动作的姬萦和张绪真起来说话。
“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徐籍在花厅主位上坐了下来。
张绪真面露难过,说:“都是一家兄弟,即便二弟听信谗言,我也不该斤斤计较,要不是儿子执意要将他押送回青州,让父亲裁夺,二弟也不会……是儿子的错,儿子愿以命相赔!”
张绪真跪向徐籍,拔出腰间佩剑。
“义兄不可冲动!”徐天麟上前制止,“父亲已失去一个儿子,不可再失去第二个了!”
张绪真拿眼角目光去觑徐籍的反应。
“人都死了,说些没用的做什么?”徐籍淡淡道,“你真觉得,徐见敏是阴差阳错被毒死的?”
“父亲的意思是……”张绪真自然而然地放下了佩剑,一脸不解的神情。
真会演啊,姬萦在一旁默默感叹。
“徐见敏死在你们二人对证之前,还是因为巧合而死。连导致这场‘巧合’的人也死了。彻底的死无对证。”徐籍说,“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吗?”
“父亲的意……”
姬萦加快了这场戏的进度,抢了张绪真的话,直截了当道:
“宰相认为,二公子是被人谋害的。”
徐天麟朝她投来英雄所见略同的眼色,说:
“我也觉得,此事太过凑巧,恐怕是人有意为之。”
张绪真抓着佩剑站了起来,怒声道:
“是谁胆大包天,敢在青州狱中杀人?!”
“是啊,这个人,胆大至极。”徐籍不咸不淡道,“明萦道长——”
姬萦拱手道:“小冠在。”
“既然问题出在药和酒上,那下毒之人,必是知道吾儿正在服用熟地黄的人。这一路上,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姬萦察觉到徐籍的疑心,仍不慌不忙道:“回宰相,小冠曾将此事告知前来询问的张将军。”
徐籍的目光扫向张绪真,后者也承认道:“儿子得知二弟托明萦叫了大夫,担心二弟的身体在路上有个万一,所以确实找过明萦问过。不过,儿子只知道是温肾利尿的药丸,并不知道其中具体成分。”
“那谁知道具体成分?”徐籍问。
“这……应该明萦道长知道吧。”张绪真说。
“小冠也只知是温肾利尿的药物,不知其具体配方。”姬萦说。
“若我没记错,明萦道长身边有个叫霞珠的医者吧?就算大夫没有说,让她闻一闻,也就都清楚了。”
“二公子那么谨慎的人,我的人有机会闻吗?”
“那可不好说,毕竟二弟现在人都死了,怎么样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姬萦叹了口气:“张将军是打定主意要把锅扣我头上了?”
“这怎么能算扣锅呢?我只是在以常理推算。”张绪真说。
姬萦师男长技以制男,一脸无奈道: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拉我下水了,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徐天麟的目光在两人之中左右游走,他想不到其中任何一人会是杀害二哥的凶手,但张绪真率先对姬萦发问,却使得他心中天平倒向姬萦。
“义兄,事情还没清楚之前,就别说这些莫须ῳ*Ɩ有的话吧?”徐天麟面露不快道。
张绪真没想到他会选择帮姬萦说话,一脸诧异神色。
“罢了,夜色已深,今晚你们就在宰相府中歇息吧。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能踏出宰相府一步。”
徐籍冷冷说道,起身走出花厅。晁巢紧随其后。
张绪真连忙行礼,目送其离开。他转过身,不善的目光落在姬萦身上,想说些什么,又忌惮于仍站在花厅里的兰骆,最后只留下了一声冷笑,也跟着离开了花厅。
兰骆面无表情道:“明萦道长,请随我来吧。”
徐天麟还想跟上,兰骆一脸无奈道:“三公子,男女有别,你还是等天亮后再拜访姬大人吧。”
“……那我明日一早再来找你。”徐天麟不情愿地对姬萦说。
时隔多月,姬萦又回到了借住宰相府时所住的偏院。兰骆离开后,偏院外多了十几个站岗的青隽士兵,美其名曰“保护”,但真实用途,还是看管姬萦行踪。
姬萦并未表达异议,她要了盆清水洗漱后,房间里的灯很快就熄灭了。
同一时刻,宰相府的书房内依然灯火通明。
七名骨干幕僚先后进入书房,行礼落座。他们大多已经知晓了大略,由晁巢再补充了一些细节,以及此前从未在姬萦和张绪真面前披露的情报。
早在万莱坡伏击发生的第二天,从兰州出发的密信便赶在姬萦和张绪真的前头,一路往青州飞去了。
在姬萦和张绪真抵达青州的头一天,徐籍就派人搜查了州牧府,从书房密道里搜出了徐见敏尺寸的皇袍。这些东西,随着州牧府中各人的口供,以及一封徐见敏的遗书,一起快马加鞭送向青州。
就在今晚,抵达徐籍书房。
明黄的龙袍放在一旁,数量众多的口供密信则在众人之间传递。
徐籍以手撑腮,闭目坐于床边长榻上,桌上摇晃的烛光加重了他脸上的疲惫。
众人看完书信,一时不敢说话,徐籍却像眼皮上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道:“都说说吧,什么看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名手拿徐见敏遗书的幕僚周岫谨慎地开口了。
“这封遗书,笔迹是真的吗?”
徐籍仍闭着眼,晁巢开口说道:“宰相已辨认过,确是二公子的笔迹。据告里在口供里所说,是她贿赂看守前去给二公子送饭时,二公子以防万一留给她的。”
如果是真的,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因为徐见敏在信中表示,若自己在见到父亲之前有个万一,那凶手毫无疑问就是张绪真。
“告里和明萦有私交,她的话当得了真吗?”周岫面露怀疑。
“但笔迹确是二公子的。”晁巢说。
另有人又说道:“既然二公子在信中说了徐鸣鸣的事,鄙人以为……”他小心地觑了眼徐籍的脸色,见无异色,才接着说道,“是不是开馆验尸,就能判定二公子所言真假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闭目的徐籍身上。
他终于睁开眼,目光清明锐利。
一声叹息落在地上,徐籍缓缓道:“验尸之后,又能如何呢?”
“自然是查明真相……”周岫说,“若是有毒,那便如二公子在遗书中所说,是张绪真杀人灭口,若没有毒,张绪真没有理由杀二公子,杀人的自然就只有姬萦。”
他顿了顿,又说道:
“二公子在万莱坡伏击张绪真一事,本来就疑点颇多,若想要杀人灭口的是姬萦,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有人说道:“从动机上来看,姬萦比张将军更充分。青云山上,沙魔柯称是与二公子达成了利益交换,不论真相如何,此事定然在姬萦心中埋下了一根深刺。”
“但要买通青州狱的牢头,可不是在青州没有根基的人能够做到的事。”另一人不赞同道。
“难道姬萦也算在青州没有根基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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