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的临时皇宫,却让初次来到的霞珠大开眼界,眼花缭乱。
她紧张地跟在负责引导的尚宫身后,怀中抱着自己小小的行囊,一边默背宫规,一边尽量控制自己好奇和震惊的眼神。
“霞姑娘,宰相允你破例在药藏局当差侍医,你是首个来此当差的女官。”
霞珠小心翼翼问道:“药藏局?那是什么地方?”
“药藏局是掌东宫医药的机构,不过,陛下现今未有太子,所以药藏局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尚药局的工作,平时闲暇时候,便研读医书,精进医术。”
霞珠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听出那似乎是个闲职。
“这宫里的规矩,你已背熟了,我也不再多说。你只要记得,若无征召,不要出现在贵人面前,便可在这宫中安稳度日。”
“是,我记住了。”霞珠攥紧怀中的小包裹,仿佛是她唯一的依靠。
“在贵人面前,切记不可称‘我’。”尚宫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进了宫里,所有人都是奴婢。”
“是……奴婢记下了。”霞珠慌张地低下头。
到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尚宫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内侍。
“这是新来的侍医,你带进去交给药藏监。”
内侍惊讶地看了霞珠一眼:“原来这位就是新来的侍医,药藏监已经在内,请随奴婢进来。”
霞珠跟着内侍脚步刚刚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着仍站在原地的尚宫恭敬行了一礼。
“奴婢谢过尚宫这段时间的教导。”
尚宫目光中微露吃惊,她原本不打算再说话,但看着神色真诚的霞珠,她还是张开了薄薄的嘴唇。
“……宫中规矩众多,今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
霞珠露出天真的笑容,抱着装有几本医书,几件换洗衣物的简陋包裹,跟着内侍踏入了空空荡荡的药藏局。
就和她想象的差不多,为太子服务的药藏局在没有太子的时候,是个闲职。每日最多的工作就是检查药库,晾晒旧药,炮制新药。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只要不踏出药藏局,都可自由支配。
对于霞珠来说,药藏局里数不胜数的医书完全是意外之喜,喜到足以冲淡她踏入一个新环境的不安和紧张。
如果是在这样的地方,姬萦完全不必担心了。
当天晚上,她就兴冲冲地写了第一封报平安的信,她犹记得姬萦的叮嘱,只在信中记了些与自己有关的日常,然后第二天,托宫中专门给宫人寄信的人寄回暮州。
姬萦收到信已是七天之后,霞珠的平安信至少缓解了她心中一部分的焦虑。
徐籍将霞珠安排在清闲的药藏局任职,相当于是一棒子之后的那颗甜枣。仿佛是在告诉姬萦,“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人自然安全无忧”。
呸。
枣肉心中过,棒子永久留。
早晚有一天,她要把这些棒子都敲回徐籍头上。
一个月后,姬萦携带着青州来的圣旨,带着随圣旨而来的三百人的护送队伍,一起踏上了前往天京的路。
出发的那一天,她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同在一城的徐夙隐。
姬萦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心了。
她没有告诉徐夙隐自己要去天京出使,究竟是担心他又要为她涉险的心多些,还是芥蒂那“六分神似”多些。
能说出“贱人所生,难当大任”的父亲,难道会莫名其妙问她“夙隐的身体在暮州还好吗”?
她理智上清楚这是徐籍感受到她带来的威胁,想要分化她和徐夙隐的举措。
但情感上又不禁反问——这真的是捕风捉影吗?
若是捕风捉影,为何那一瞬间她的心如获真相,猛地沉入冰冷的河底?
“报恩而已。”
“……你不必挂怀,我也只是在报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他注视自己时屡屡露出的复杂目光,竟然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人吗?
刚从太守府启程的时候,她心中还怀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使者团的消息这样大,即便足不出户也该知道她领了圣旨要前往天京。说不定,徐夙隐的身影会出现在暮州城门。
她连如何拒绝他的随行要求的话都准备好了,却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是她自作多情了?
秦疾等人一共送出二十里外,还要再送,被姬萦严厉拒绝。
再次拒绝了想要跟着她一起上天京的秦疾和铁娘子后,姬萦状若无意问道:“这些天没见夙隐兄的踪迹,你们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大公子?”铁娘子讶然道,“大公子三日前就出城寻医了,主公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还以为他快回来了。”姬萦干咳一声,故作镇定道。
好啊!徐夙隐,出城都不告诉一声!
难道又是去找那个救了他的本尊去了?
姬萦面上淡定,心里咬牙,在记仇的小本本上给徐夙隐又加上一笔。
告别送行的队伍,姬萦带着那比起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她会不会逃跑的三百卫队继续往天京赶去。
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徐夙隐跟着她去天京,但对方真的连送都不来送的时候,姬萦反而生起气来。
尤其是想到徐夙隐没来送她,可能是去找那个真正的救命恩人去了。
白天,姬萦骑在马上,思考跟出使相关的事:徐籍派她担任使者的用意;怎么才能在天京皇宫内保全自己;狗皇帝认出她怎么办,以及没认出她又怎么办。
而一到了晚上,她闭上双眼,脑子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相依为命”、“朝夕相处”八个字,像夏夜里厚脸皮的蚊子一样,无论怎么驱赶,都锲而不舍地围绕在耳边打转。
总之,她的脑子一直都很忙。
快要爆炸的脑子在七天后忽然一松,因为事情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姬萦震惊地看着坐在天京城外官道边上喝茶的徐夙隐,连话都忘了怎么说,说什么。
她叫停护送的队伍,跳下马来,大步走到稳坐在茶摊前的徐夙隐面前。除了水叔抬头望了她一眼,徐夙隐端着茶盏巍然不动,只是唇边染上一抹笑意。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本该在暮州,却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徐夙隐。
徐夙隐在她无声的质问下终于绷不住表情,含笑朝她看来。
“坐罢,风尘仆仆。这里的茶虽非名茶,但也可解渴。”徐夙隐对水叔道,“水叔,烦你给护卫团送茶过去。”
“是。”水叔恭敬起身,去向茶摊老板打点。
姬萦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瞪着徐夙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猜你是不会带我进京的。”徐夙隐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便只有先斩后奏了。”
“先斩后奏也不行——”姬萦大惊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你现在就回暮州,或者回青州也行。反正不能跟我进天京。”
徐夙隐以拳掩嘴,轻咳两声。
“路途遥远,我身体又不是很好,若再折腾一遍,恐怕凶多吉少。”
还能这样?!姬萦瞪着他。
“只能请姬大人高抬贵手,赐我一个副使之职了。”徐夙隐眼中含笑。
对着那张笑脸,姬萦有气发不出来,只能瞪向无辜的水叔。
“你就放任你家公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她瞪水叔,水叔也瞪她。
“老夫劝了,一路都在劝,你看我劝的有用吗?”
姬萦对上徐夙隐的笑意,终究是败给了他的执着。
“好吧好吧,来都来了,还能让你回去不成?”她无奈道。
徐夙隐笑了。他吩咐茶摊老板端出提前准备好的吃食,摆满了整张小桌。
“吃罢,接下来才是硬仗。”他说。
姬萦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开始风卷残云。
再往前走,就是天京城,进了天京城,天京皇宫便近在眼前。
沙魔柯会让她踏入宫门吗?
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自己,姬萦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填饱自己的胃。
一个时辰之后,休息好了的使者团再次出发,在天京城门处,姬萦等人被守门的异族士兵拦了下来。
“我们大将说了,只有使者本人能进,其他无关人员都只能留在城外。”
使者团中有人据理力争,然而“理”之一字,在三蛮之中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我不管从前是怎么样的,你们汉人的规矩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们大将说了,只能放使者一人进去!”守门的士兵一步不让。
看着无数虎视眈眈,充满敌意的三蛮士兵,姬萦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使者团说:“你们就在城外驻扎吧。”
她看向徐夙隐,说:“看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跟我去,是他们不让。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暮州吧。”
大概徐夙隐的字典里面,也没有“老老实实”四个字,他对姬萦的话语闻若未闻,直接向守门的士兵通报了自己的身份。
“你回去问你的大将,徐籍的长子也不许进去吗?”
士兵一惊,上下看了徐夙隐两眼,连忙返回去和上级汇报。
“你这是何苦!”姬萦紧皱眉头,“进了这道城门,我连保护自己都没有完全的把握,你又为什么非要跟来冒险!”
“正是因为你没有把握,所以我才必须在这里。”
徐夙隐没有看她。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而我又不在……”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第84章
天京皇城上,沙魔柯充满杀意的目光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两人。
他的仇恨几乎化为实体,令远处的姬萦如芒在背。
皇城宫门紧闭,她抬眼眺望城上乌压压的人群:男女一并剃发,连头皮都满是刺青的处月人站一块,个子矮小的匈奴男子站一块,皮肤苍白的朱邪男子站一块。站在最中间的,就是小山似庞大的沙魔柯。
她曾在同样的地方,或许还是在同样的人前,捏断了上一任朱邪王的脖子。
城墙上都是忌惮和敌对的情绪。
她深呼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巨大的压力正在心中翻涌,令她产生了想吐的感觉。
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轻柔但又不失力度地握住了她握着缰绳的手。
“无论何时,你不是一个人。”
徐夙隐的马与她并驾齐驱。
马上的他迎着皇城上无数的审视视线,神色冷淡,手心却是温热的。
徐夙隐松开了她的手,同时也带走了她胃部的不适。
姬萦找回状态,看着皇城上众多的人群,朗声道:
“沙魔柯,你让我把使者团留在天京城外,我照做了。怎么这宫门还是紧闭着,难道我们的和谈场所,在这宫门之外吗?”
“姬萦,没想到你当真敢来——”
沙魔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的汉话。
“你站着的地方,就是我父亲的葬身之所。我曾发誓,哪怕穷其一生,也要杀了你为父报仇——你竟还敢来到我的面前,看来,你效忠的主子并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
姬萦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要是多说两句就能解气,那你慢慢说,我洗耳恭听。”
“想要几句话就消解我的仇恨?你做梦去吧。”
沙魔柯冷笑着一挥手,皇城下的宫门发出了声响。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队威严的枪骑兵,护送着两个朱邪勇士走了出来。
那两名朱邪勇士,手中抬着一尊巨大的金杯,阳光之下,流光闪烁。
“今日你想要踏进皇城,就必须在我父亲面前磕三个头。”沙魔柯说。
那两个勇士抬着沉重的金杯,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枪骑兵虎视眈眈地护卫在金杯左右。
“怎么样,你磕还是不磕?”
城墙上所有人都在注视姬萦。
姬萦抬高音量,大声说道:
“沙魔柯,和谈是你点头的,我千里迢迢来这里,你却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难道是不知侮辱使者,便是侮辱大夏?”姬萦说。
“你杀了我父亲,我本该在这里就杀你祭天,我现在放你一马,难道你还不配给我父亲磕三个响头?”
姬萦说:“你们朱邪部,历来讲究强者为尊。我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你父亲,你却几次三番地寻衅滋事,甚至不惜用上下三滥手段,你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在堕你父亲威名。这回我代表大夏而来,是来与你们三部的代表和谈的,而非与你沙魔柯个人和谈。”
“我代表的就是整个朱邪部!”沙魔柯说。
“强令使者叩首之后才允进城,你代表的究竟是整个朱邪部的利益还是你沙魔柯个人的利益?”
“我现在是大夏的使者,我磕头便是大夏磕头,若身份对调,你会折辱自己的部落以换取进门的机会吗?”
“既然你不愿磕头,那好,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沙魔柯说,“只要我们能够把酒言欢,今日我一样让你进这个皇城宫门!”
“只是喝酒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沙魔柯大手一拍,厉声喝道,“推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双手被缚,身穿官服的汉人被推了上来。他面色苍白,虽然强装镇定,但仍掩不住眼中流露出的阵阵恐惧。
90/128 首页 上一页 88 89 90 91 92 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