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
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蠢的人!
徐夙隐如此,她更是如此!
被欺骗的愤怒在她心中翻涌,她不想继续和徐夙隐同处一个空间,因为她无法保证ῳ*Ɩ自己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语——直到此刻,她竟然还在担心自己说出的话语会变成利箭刺伤对方。
她恐怕是比徐夙隐更傻的大傻瓜。
“我还以为是徐籍在挑拨离间,既然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只是因为长得像,便有夙隐兄这样的旷世之才相帮,这反倒是我的幸运。”她故作轻松,佯装寻常的样子说道,“霞珠在找人,江无源在找人,你也在找人,看来我是有什么神奇的体质,专门替人寻人啊。”
“说罢,那女子有什么特征。我让尤一问去帮你找,云天当铺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分号,他们寻人,比你大海捞针起来快得多。”姬萦说。
“不必了。”徐夙隐说,“我已……不再执着于此。”
“为什么?”
“世间相遇万千,不是每一个都能有头有尾。”他微微笑了,轻声道,“我已满足了。”
如此便能满足吗?姬萦不禁心生迷茫。
那她心中这股只想独占徐夙隐身心全部的饕餮之心,又算什么?
她初时得知自己身为替身的愤怒,逐渐化为了一股惘然,对徐夙隐的为什么,以及对自己的为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并不了解自己的内心。
怀着这股惘然,她把披芳阁大致收拾了一下,徐夙隐在一旁帮忙。两人整理出两个可以住人的房间。做完这一切后,她刚洗完手,库玛卓提便踏进了披芳阁的大门。
库玛卓提扫了一眼杂草丛生的中庭里的水桶和扫帚,似乎是在确认姬萦有没有趁她不在做了坏事。
“走吧,宴会已经准备好。”她说,“不能带武器。”
库玛卓提说话的时候,尤其盯着姬萦背后的剑匣。
“是我们不能带,还是所有人都不能带?”姬萦问。
“所有人。”库玛卓提冷冷道。
“好吧。”
姬萦耸了耸肩,松开身上的绑带,将剑匣留在墙角,徐夙隐也放下了腰间的佩剑。
库玛卓提转身向外走去,姬萦和徐夙隐跟了上去。
三人骑马来到昆仑宫——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姬萦就看出了库玛卓提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夏朝皇族祈福祭祖的宫殿,如今却成了三蛮议事、宴会的地方。
库玛卓提下马,用姬萦听不懂的处月话高声说了什么,昆仑宫内沸腾的人声就像离开了火源的药釜,霎时寂静下来。
库玛卓提转身面对姬萦二人,生硬地说道:“三族首领都在里面,请进吧,使者。”
姬萦和徐夙隐交换了个机警慎重的眼神,相继下马。
姬萦知道章合帝就在里面,她深呼吸一口,大步迈进了昆仑宫。
第86章
“夏国使者到——”
随着一声响遍整个昆仑宫的通传,姬萦大步迈进了宫殿大门。
她没有低头,没有垂眼,双手捧着青州来的国书,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
徐夙隐始终慢她一步的白色衣袂,是她在群狼环伺之中唯一感受到的安慰。
殿内左右两边各有数排食桌,三族首领已经坐在左边上首,以沙魔柯为先,处月人其次,匈奴最后。而在空荡荡的右手边,则是孤身一人,神情难掩紧张的章合帝——她血缘上的父亲。还有无数姬萦不认识的,应当是三族贵族的面孔,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后排的食桌上。
比起城墙上那远远一眼,此刻的章合帝更清晰,也更衰老,和姬萦记忆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似乎已不像从前那样耳清目明了,姬萦逆着夕阳走进昆仑宫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似有疑惑地打量着她。
他的鬓发已经斑白了,额头和眼角都生出了许多皱纹,然而老化最明显的,却是他的眼神,现在那双眼睛,充满杯弓蛇影的畏惧和紧张。
姬萦收回目光,一切如常地行使者礼,将国书双手交给一名上前承接的年轻匈奴。
年轻匈奴也如她一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国书,无视章合帝渴望的眼神,快步走到三族首领前。
匈奴首领不敢率先接过国书,装模作样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处月首领接过国书,又以“不通汉字”为由,又将国书交给了沙魔柯。
通不通汉字并没什么影响,因为徐籍为了以防任何一族做手脚,特意派人在国书的黄绸上写了四个版本:汉字版、朱邪版、处月版、匈奴版。
沙魔柯展开国书,本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学问,一看便卡壳了,随即露出扫兴的神情,扫了两眼后,重新转交给了右手边的处月首领。
处月首领看完后,匈奴首领再看,最后,才轮到那名年轻匈奴接过国书,将其递给望眼欲穿的章合帝。
章合帝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姬萦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大约是国书里一口一个延熹帝,而丝毫没有提及他章合帝的缘故。
处月首领说:“使者远道而来,今夜是我们三族为你准备的接风宴,今夜不谈正事,坐吧。”
姬萦和徐夙隐在唯一空着的一张食桌前先后坐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一群身姿曼妙,仅着轻纱薄衣的汉人舞女鱼贯而入,她们虽是汉女,跳的汉舞,服装却像是特意改过,迎合的三蛮风尚,因为姬萦从前在宫中,从未见过身上仅着几片布料的舞女。
那些雪白的纤腰,小巧的赤足,光洁的手臂,措不及防地攻击了姬萦的眼睛,使她的目光牢牢钉在那旖旎的美景之上。
“……咳。”
身边的一声轻咳,唤回了她的理智。
姬萦掩耳盗铃地跟着咳了一声,坐正了自己的身体,摆出一张坐怀不乱的脸来。
不远处,章合帝正悄悄注视着这一幕。
他总觉得,这名徐籍派来的使者,面相上有几分眼熟,但他思来想去,却不知道究竟是貌似何人。
在三蛮掌控的皇宫中,他虽保留着夏室皇帝头衔,却与眼瞎耳聋的囚徒无异。更不用说,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上一任朱邪王,沙魔柯至今未能雪耻,没有人敢在朱邪人面前提起这名女子的名字。
就连章合帝,也只是偷听到朱邪将士暗中议论,杀害朱邪王的女子来自高州,是一名道士,自称明萦。
随着歌舞的开始,殿内重新恢复热闹,三蛮用酒杯喝酒的人少,用酒坛直饮的人多,他们彼此说着趣事,亦或议论姬萦等外人,因为用的是蛮族语言,大张旗鼓,毫不遮掩。
沙魔柯身边早已聚了不少人,他一边抓着酒坛狂饮,一边用夹杂着轻蔑和憎恨的目光时不时看向姬萦。
姬萦坐得无聊,悄悄用余光朝章合帝看去,他也无心欣赏歌舞,正在观察对面三个蛮族首领的脸色,他的目光扫向姬萦的那一瞬,她先移开了目光。
为了表现自然,她决定做点什么,顺手就将面前的茶杯递给了旁边的徐夙隐。
“喝口茶吗?”
徐夙隐面露无奈:“你拿的是酒杯。”
“那你要喝酒吗?”
姬萦话音刚落,对面三蛮的坐席之中,走来一个此前已见过一面的年轻朱邪女子——
贞芪柯唯一的女儿,朱邪部唯一的公主,居云。
居云的目光扫过姬萦和徐夙隐,面露迟疑,似乎不知该如何向杀父之人打招呼,片刻后,她直接对徐夙隐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吗?”
居云的汉话和沙魔柯说的一样流利,这在三蛮当中并不多见,姬萦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徐夙隐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不记得。”
居云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你救了我。”
“我不记得这样的事。”徐夙隐彬彬有礼,话语间却透着疏离。
“一年前,你们救出小皇帝的那一天——”居云急切道,“你阻止了你的士兵伤害我。”
徐夙隐沉默了片刻,想起了居云口中的那一日。
一年前,天京沦陷,数日后徐籍带领大军突袭宫中,救走幸存的延熹帝。徐夙隐被命令殿后,他在撤退途中曾发现一名落单的三蛮女子。
有士兵想要杀害这名三蛮女子,被他制止。
对他而言,他只是不希望由男人引发的纷争殃及无辜的女人和小孩,但并未想过,这名女子,会是朱邪部的公主。
从前,这件事微不足道,现在更是如此。
“抱歉,我不记得了。”他说。
姬萦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抱歉神色,只有面对无关紧要之人时的冷淡。
她忽然想起,徐夙隐好像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因为长得与那名山野女子有六分相像吧?
如果她没有这张与她人相似的脸,是不是就会如此刻的居云公主一般,被他拒于千里之外?
居云公主神色更加失落,但她没有放弃,而是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朱邪女奴上前,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雕花宝盒。
“今天宴席上都是我们三族的特色美食,你……你们可能吃不惯,所以我找来汉人厨娘准备了一些吃食。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她腼腆地笑了笑,将宝盒打开放到桌上。
镶嵌着宝石的盒子里共有三层,第一层是粗糙的点心,第二层是家常小菜,第三层是米饭和羹汤。做菜的应该是汉人的平民百姓,姬萦想象不出他们入主天京后到底杀了多少人,以至于连一个正经的汉人厨子都找不出来。
那雕金砌玉的宝盒,一看就是华贵的宫中造物。
鸠占鹊巢,不外如此。
徐夙隐皱着眉没说话,姬萦先帮他开了口,她笑着说道:
“居云公主真是有心了,我们正在烦恼该对哪里动筷呢。不如公主就在这里加个碗筷,与我们同吃同乐,聊聊天可好?”
居云的目光飘向徐夙隐。
“来来来,坐!不要客气!”姬萦像个主人家似的,吆喝着公主身后的女奴为公主在桌边又加了一个座位,摆上碗筷。
居云看了看徐夙隐的脸色,见他虽然眉心蹙起,但没有拒绝,有些紧张地坐了下来。
“是这些饭菜不合你胃口吗?”她小心翼翼问道,眼睛看着徐夙隐。
姬萦用手肘戳了戳徐夙隐:“公主问你话呢,你倒是说两句啊。”
徐夙隐重重叹了口气。
居云更加忐忑了:“是菜有什么问题吗?”
“公主别担心,他性格就是如此。”姬萦说着,率先动筷,尝了一个撒着面粉的民间小点心,夸张地扬起音调道,“嗯,好吃!”
“真的吗?”居云脸上的担忧散去,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即便因为那个不知从哪个死者手里夺来的汉人工造食盒,姬萦对这位天真的公主心生了几分芥蒂,但她表面上依然看不出分毫异样。
“居云公主,你的汉话很好呢,是专门学过吗?”姬萦边吃边问。
居云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的阿母是汉女,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姬萦惊讶道:“怪不得我看你和别的朱邪女子好像有几分不同。你哥哥的汉话也很好,也是你阿母教的吗?”
“哥哥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了,哥哥也是我阿母带大的,所以他的汉话也比其他兄弟们好一些。”
“那你阿母呢?也在这里吗?”姬萦好奇道。
居云倒是有问就有答,只不过,提及阿母,她的神色转瞬黯淡了下去。
“十二年前,阿母就已经死了。”
“是因为生病吗?”
“……是被杀了。”居云低声道,“同村的男人,骂阿母嫁给了朱邪人,趁阿爹外出不在的时候,把阿母拖出去打死了。”
“就在村子里打死了?没人制止吗?”姬萦难以置信道。
居云摇了摇头。
“你们汉人认为,嫁给外族的女人是叛徒,丢了汉人的颜面。村子里嫁给外族的女子都会受欺负,只不过……我阿母是第一个被打死的。当时族里的男人都服役去了,只有女人和没到年龄的小孩在家。我去山里捡柴,回来的时候,阿母已经……”
居云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这样的事多吗?”姬萦问。
“多,很多。”居云毫不犹豫,“我本来还有一个妹妹,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汉人强行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希望她还活着,但阿爹和哥哥说,一定已经死了……汉人抢走我们的女子,都是糟蹋之后,再虐杀至死。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她沉默片刻,抬起眼来看向徐夙隐。
“所以阿爹说,我们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不用受欺负的地方……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居云的目光中闪烁着真诚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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