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看中了她的单人作战能力,能够在撤退时最大保证生存率吗?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
天京与郑州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险道,平时只有上山采药的山里人才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狭窄得只够一人落脚,在徐籍将二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条山中密道运到天京背后的山谷之前,没有人能够相信有大军可以从此通过。
主将帐篷中,无数把藤椅上坐满了军中猛将和幕僚。
徐籍独自一人,身穿铠甲银帽,高坐台上,神情威严。
一名小兵快步走入帐篷,手臂上站着一只白色鸽子。
他抱拳说道:“大将军,信鸽回来了。”
徐籍点头示意,坐在下首的张绪真起身接过信鸽,取下竹筒后,拿出信纸,在一只火折子上扫了扫,待笔迹现出之后,双手呈给了徐籍。
徐籍扫了一眼上面的回覆,递回给张绪真。
“宫内已经安排妥了,就按照原计划,二十日落日时分,开启反攻行动。”徐籍淡淡道。
张绪真用火折子点燃密信后,松开了火苗迅速爬上半腰的纸条,后者在空中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点灰黑的残渣,飘落到凹凸不平的沙地上。
“想要将三蛮军中重要将领全都困在宫中,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姬萦没能办到怎么办?”张绪真说。
“哪怕只困住一半,对我们的行动来说都有巨大的帮助。”徐籍说,“二十日当天,我们埋伏在城内的死士就会点燃粮仓,此时正在宫中的三蛮就会阵脚大乱,从皇宫赶到天京城门足要两炷香时间,这两炷香便是我们抢得的先机。”
“宫中一乱,姬萦便能趁机逃出,以她之武力,从里配合大军打开城门不是难事。”
徐籍冰冷的目光扫过帐篷内的诸多面孔。
“诸位,三蛮不是傻瓜,我们拨乱反正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上一次,是因为势力纠杂,人心不齐。这一次,在座各位都是我青隽栋梁,我大夏忠臣,我们再也没有失败的借口。进,可青史垂名,光宗耀祖,退——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了。”
帐内诸人信心十足,激动应道:
“末将听命!”
“属下遵命!”
他们有料事如神的宰相,又有名扬天下的女战神,胜利定然是站在他们青隽这边的!
军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张绪真还留在了帐篷里。
他见左右无人,这才面露忧虑,低声道:“这么重要的任务,真的能交给姬萦吗?义父就不怕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她能向谁泄露呢?”徐籍说,“泄露出去,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指使她做的呢?”
徐籍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难道杀了我的儿子,就真的一点惩罚也没有吗?”
张绪真心神一震,心虚地垂下了眼神,避开徐籍的眼睛。
“义父已经查出是她……”
“杀我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杀我的儿子。若要这样,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人人都想来刺杀一把?”徐籍冷冷道。
“义父说的是……”张绪真说,“既然义父已经查出真凶是谁,为何还要让她担任使者一职?”
“身负惊天之力,足以独步乱世,又有聚贤之德,身边不乏能人异士。就连我那天真的长子,也甘愿为她出谋划策,你说,这样的人,自起炉灶不好吗?为何要来投效青隽?”
“义父是怀疑姬萦别有居心?”
“有的人,看似和你站在一条船上,实际脚踩的,却是旁的木板。”
徐籍缓缓说道:
“要只是和徐夙隐一般,想要匡扶夏室便也罢了,但若是还有其他的心思……”徐籍没有说完,但眼中已露出危险的精光,“此次和谈,就能试出姬萦到底脚踩在哪一条船上。”
“若是同船人,为了大局的安稳,我又怎敢痛惜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但若不是同船人……”
徐籍把茶盏放回桌上,杯座撞在桌上的声响溢出一缕杀气。
“我自然不会让我的儿子白死。”
徐籍看向张绪真:
“城破之后,你率可信之人直取宫中,若姬萦没有动手,此事便交给你去完成。”
张绪真一凛,抱拳道:“儿子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切记,”徐籍意味深长道,“不要再给他第二次逃脱的机会。”
……
青隽送来的密信上写明,反攻是在七月二十日的日落时分。
距离七月二十,已只剩十六天。
和谈是假,恐怕就连绊住三蛮将领都是假,姬萦唯一的也是真正的任务,是诛杀章合帝——她的亲生父亲。
狗皇帝该死,但姬萦从未想过,要因为别人的命令去偷偷摸摸地杀他。
徐籍当然不知道章合帝是她父亲,因而这个命令只会是徐籍的试探。
徐见敏一事,还是让徐籍起了疑心。
他要通过章合帝,来确认姬萦的真心。
杀章合帝,那是谋大逆,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在徐籍这条道上走到黑了,而要是不杀,那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徐籍,她心里还有其他想法。
杀,还是不杀?
夜月当空,白天的酷暑消退之后,披芳阁中庭里微风习习,丛生的杂草中时不时响起响亮的蝉鸣。
蝉鸣震耳欲聋,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食桌前面对面而坐,四个家常小菜已经在桌上放凉了,但谁都没有动筷,也谁都没有开口打破缄默。
信鸽带来的小纸条,已经被徐夙隐扔进了小厨房灶台中的火焰当中。
终于,徐夙隐看着姬萦开了口。
“你想好了吗?”
“你呢?”姬萦看着他。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徐夙隐不愿影响姬萦的看法,然而姬萦偏要追究到底。
“但我想听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徐夙隐沉默半晌,说:
“如果是我,我会杀。”
“……我还以为,你会寻求一条不流血的道路。”
“今日,我分别见了三蛮首领。”徐夙隐说,“他们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
“为什么?”姬萦眯起眼。
“章合帝坐不住了,他向三蛮提出新的条件,三蛮已经心动。”
“他提了什么条件?”
“章合帝对三蛮保证,只要他们放他离开,自有节度使愿意借兵给他,待他‘安内’之后,就将三蛮目前占据的天京、曼州等五州,以及还在夏室控制下的田州、兴州、甄州等六州割让给三蛮……如此一来,大夏将一分为二。这是最好的情况。”
徐夙隐顿了顿,低声道:
“最坏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二帝并立,三蛮壮大,天下自此三分,汉人自相残杀,战火连绵不朽,世间生灵涂炭。若到此时,覆水难收,百年内再难有和平之日。”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按纸条上说的去做?”姬萦看着他的眼睛。
徐夙隐并未回避,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静而坚定,像是从不动摇的巍峨峭壁。
“不。”
他说。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姬萦。她明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不施粉黛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穷途末路之时,也数次在午夜梦回间徘徊。
他不恨上苍给了他太少时间,只恨他没能更早找到她。
遇见已是幸运,重逢更是奇迹。
只要剩下的时间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他已别无所求。
刺杀皇帝,无论是何缘由,都会遗臭万年,千夫所指。
她的前路还长,他却不同。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做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做。”他说。
第89章
“哇,水里真的有莲藕!”
姬萦和她挽着裤腿站在百想池的莲花之中,居云手捧着一节刚刚从池子里摸出来的莲藕,兴奋地叫道。
“对吧,我就说这里有荷花,底下必定有莲藕。”姬萦笑道。
除此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她还在宫中时,每年夏天都会来这个池子里挖莲藕,切片后放在火上炙烤,算是她不用去偷就能获得的难得的美食。
挖藕是个体力活,等岸上的莲藕堆了小小一堆,姬萦和居云再次上岸,守候在一旁的女奴端来一盆清水给两人洗涤脚上的淤泥。
姬萦思忖着开口的时机,在居云认真清洗脚指缝里的泥沙时,状若无意地开口了。
“居云,我听人说,你的生辰好像是在二十五日?”
居云侧头看向姬萦,羞涩地一笑:“是啊,哥哥打算为我在宫中庆祝。你们一定要来。”
“二十五日……可能我们已不在宫中了。”姬萦故作遗憾道,“和谈一直没有进展,宰相已准备召回我们,然后换个新的使者。”
居云惊愕失言,笑容渐渐消失。
她应当也听说了一些和谈的进展,三蛮现在更加倾向于章合帝提出的优渥条件,连与姬萦约定好的第二次和谈,都因此搁置。
居云不疑有他,握住姬萦的手,恳切道:“我会再去劝劝哥哥,你们能多留几天吗?”
姬萦摇了摇头,她的手从居云的手心下逃脱了。
“你会被你们的宰相治罪吗?”居云问。
“大不了降职罢了,治罪倒不会。我只惋惜走得这样不巧,不能看见你过生辰的样子……”姬萦说。
居云沉默半晌,抬起眼睛看向姬萦:“你们什么时候走?”
“二十一日。”
居云说:“那我就二十日过生辰。”
姬萦的目的达到了,她应该感到开心。
本应该如此。
“你可以提前过生辰吗?”
她竭力笑得自然,不让居云看出端倪,但那双充满信任和纯真的琥珀色瞳孔,还是让她内心一阵抽痛。
“是我的生辰,当然我说了算。”居云小小地露出骄傲神色。
她把足衣重新穿上,把脚塞进靴子里,撑着地面站起来。
“姬萦,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毫无预兆地问道。
“我?”姬萦迟疑了,“哪种喜欢?”
“当然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居云说,“我们朱邪部的女子不似汉女,我们会主动追求心爱的男子。”
姬萦想起了居云对徐夙隐不加掩饰的青睐。
“我喜欢徐公子。”居云直截了当地说,“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在生辰那天,最后努力一次。”
“……你想要我帮你?”
“感情这回事,谁都帮不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已经知道结果,偏偏就是想要再试一试——我特意告诉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友人。”居云笑道,“如果你也有心仪的男子,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无论是谁,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是全真教的道士,按戒律是不得婚嫁的。”姬萦避而不答。
居云没有得到答案,但并不失望。
她像是随口一谈,很快便转移了兴趣。
“你之前说要怎么做这些藕?”
姬萦说:“烤着吃。”
居云让女奴去准备了冬日烤火的炉子,铺上一面薄薄的石板后,将切成薄片的藕平铺在上,抹一点油,撒一点盐,看着藕片在滚烫的石板上渐渐变色,滋滋作响。
火焰灼热,好在池子边凉风习习。
姬萦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居云,你有想要的生辰礼物吗?”
“不用了,你能来和我一起过生辰就很好了。”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姬萦执着道,“什么礼物能让你开心?”
居云想了想,说:“二十日那天,我能决定你穿什么衣裳,化什么妆么?”
姬萦一愣。
“我听说汉人女子都爱美,可你自来以后每天都穿的道袍。你的脸这么漂亮,若是穿上红色的裙装,一定会让人一目难忘……”居云笑了,“我想看看那样的你。”
“好。”姬萦说。
居云用长长的木筷翻动石板上的藕片,轻声说:
“我从前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友人。”
“……”
“就像嫁给三族会被说是叛徒的汉女,我在同族的女子之间,也被骂作叛徒。她们认为,只有憎恨汉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朱邪人。我不想恨任何人……我妹妹就是因为这样的仇恨而被掳走的。姬萦,你恨我们吗?”
对于居云的问题,姬萦既没有办法说不恨,也没有办法说恨。
她只能看着居云的眼睛,说:“我不恨你。”
她不恨居云,但却知道,二十日之后,居云一定会恨她。
居云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她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仇恨,除了无穷的战争,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能让一无所有的人继续活下去。”
姬萦低声说。
“我曾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或许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白鹿观的地窖中,她的眼泪和汗水一起滴落在生锈的尖锐烛台上。
时过境迁,她已经快忘却那种非人的痛苦。
唯有那一刻的万籁俱静,好像时间也随之暂停的绝望感深深地镌刻了下来。
“是不甘和恨意,支撑我活了下来。”姬萦说。
居云看了她许久,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在姬萦眼前,她闭上双眼,喃喃念诵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姬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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