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帕移开嘴唇的时候,雪白的巾面上多了一抹鲜红,他怔怔地看着那抹红色,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平静。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既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又怎么会为之悲痛呢?
他在水叔察觉之前,先一步收起了染血的手帕,复又看向姬萦和徐天麟默契十足的身影。
姬萦所在的地方,渐渐变成了战场中央,她越是悍不畏死,敌人便越是恐惧,而她的同袍也被她的英勇无畏所感染,即便她并没有指挥权,却有越来越多的青隽士兵随着她的剑尖所指一同冲锋。
当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也被夜色吞没,黔驴技穷的三蛮终于敲起了撤退的鸣鼓。
无数三蛮败兵狼狈地向南城门逃窜,姬萦则率领着万人之众驱赶着他们。直到此时,一直在中军指挥的张绪真才终于现身,他的亲兵气势汹汹紧随着他的冲锋,写有“张”字的蓝色将旗高高挥舞在空中。
当最后一个三蛮踉跄地逃出城门,姬萦身边的青隽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时隔一年,大夏的皇城终于回到夏人手中。
即便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姬萦充当使者的真正任务,但在他们眼中,以身涉险的姬萦毫无疑问也是光复天京的大功臣。无数的青隽士兵汇聚过来,他们脸上的血迹未干,却已经绽放开了与有荣焉的激动笑容,姬萦艰难地婉拒了他们要将她抛起庆祝的动作,小心地护住背上的剑匣,逆着人群往回走,试图找到徐夙隐的身影。
“姬萦!我们终于赢了!”徐天麟拉住姬萦的肩膀,兴奋说道。
姬萦敷衍了事,继续往回走去。
“你在找谁?”徐天麟大声说道,追了上来,“跟我去见父亲吧,他一定会重赏你的!”
张绪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明萦道长,宰相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义兄在说什么?这天京城都打下来了,姬萦的任务自然完成了。”徐天麟皱眉道。
张绪真却只看着姬萦,直到她点头回答:“宰相派人去问天阁看看就知道了。”
张绪真闻言大喜,格外亲热地拍了拍姬萦的手臂,意味深长道:
“那愚兄就在这里预祝明萦道长拔宅飞升了。”
徐天麟疑惑地看着两人。
“我要先换下身上的衣裳,再处理一下伤口。今晚我住哪里?”姬萦问张绪真。
“宫外所有无人的宅邸,任你选择。”张绪真爽快道,“最好不要离皇宫太远,今晚必定会有一场庆功宴。”
皇帝不在,宰相却要在宫内开庆功宴。如此僭越的举动,周围之人却都觉得理所当然。
姬萦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说些什么,她拱手行礼,借口要去疗伤,匆匆离开。
她在麒麟门外找到徐夙隐和水叔,徐夙隐的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她虽然有更要紧的事情,但还是翻身下马,担忧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这样的大事吧。”徐夙隐轻描淡写道。
“我有事和你商量。”姬萦说,“张绪真允我在宫外自由挑选宅邸入住,哪家适合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徐夙隐略一沉吟:“城南果子巷的曾家,角门四通八达。”
“走。”姬萦果断道。
他们各自上马,由徐夙隐领着向果子巷而去。
被三蛮杀空了的天京城,沿途都是门户大开的死寂民房,到了果子巷挂着曾家牌匾的宅邸,姬萦率先踏进了大门,转身对水叔说:“水叔,我和夙隐兄在花厅有要事相商,劳烦你在外望风,切莫让任何人接近。”
水叔从她脸色上看出事关重大,哪怕是越过他的主子发话,他也还是点头领了命令。
“是怎么了?”徐夙隐不禁问道。
姬萦拉着他走入花厅,随后关上了门扉。
她取下背上的剑匣,轻轻放在地上,目光凝视着徐夙隐的眼睛。
她依旧牵着他的手。
“无论前方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烹油,只要想到与你一起,我便毫无恐惧。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
她炙热的体温顺着两人相连的五指传递过来,徐夙隐的视线落到姬萦脸上,从她瞳孔中看见了自己虽死无悔的决绝。
他有资格给出的承诺并不多,恰好这是其中一项。
“我亦如此。”他毫不犹豫。
姬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松开他的手,将剑匣平放到了地上。
徐夙隐刚想发问,剑匣在他面前弹开。
整个剑匣内部原本放长弓和宝剑的地方被掏空,腾出了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空间。章合帝挤在剑匣之中,身上的匈奴衣装已经被鲜血打湿,他嘴唇发白,已然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
“要是因为徐籍背负这千古骂名,我们岂不是太吃亏了?”
姬萦笑道:
“杀与不杀之外,其实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
第91章
一个时辰以前——
姬萦与徐夙隐、居云在昆仑宫外的宫道上分别。
她答应徐夙隐去麒麟门,却没说是现在就去。
要论在皇宫中抄近道,没人比她更为擅长。
她朝着问天阁径直而去,一路上走的都是宫婢才知道的小径。她一边走,一边用最后的时间思考,如何处置她的生身父亲。
若不是因为章合帝,母后不会死,大伯父不会死,山寨三千寨民不会死,她更不会沦落到天坑之中,以松针和根茎为食,自然也不会遭受后来那一百零三针的酷刑。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身的疑神疑鬼而致。
支撑她熬过天坑寒冬,地窖一百零三针的,是对章合帝的无尽恨意。
她必须亲手了结这份恩怨。
当两层楼高的问天阁映入眼帘,门外把守的三蛮士兵立即发现了姬萦从宫道上走来的身影。他们一边大声示警,一边拔出武器向姬萦冲来。
姬萦步伐不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直到走入问天阁,与无数如临大敌,不敢贸然动手的三蛮士兵目光相接,那两名守门的三蛮士兵也追进了阁中。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阁中之人,四十名三蛮士兵,二十名弓箭手,还有一个藏身在暖阁内一脸惊惧地朝外窥探局势的章合帝。
一共六十一人。
“人都在这儿了吧?”
姬萦慢慢合上了门扉,又取下背上的剑匣,拿出内里的宝剑。她把沉重的剑匣抵在门上,封住唯一的逃生之路,转身对众人笑道:
“那小冠就开始了。”
无数三蛮士兵在恐惧的支配下怒吼着冲来,哪怕是听不懂官话的三蛮,也能从本能察觉到此刻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用重剑杀了贞芪柯的姬萦,若手中只有一把宝剑,还能以一敌百吗?
姬萦用事实告诉他们,当然。
宝剑在她手中灵活转动,鲜血在空中飞舞,越来越多的三蛮涌了上来,又越来越多的倒下去——二楼的弓箭手再也顾不上敌我,在恐惧之中向着姬萦射出了箭矢。
箭如雨下,姬萦旋身躲入阁下,看着几名倒霉的三蛮士兵被友军的箭矢射中。
估摸着箭雨停止以及再发的时间,姬萦穿梭于黑色的圆柱之间。
天京沦陷以前,问天阁是翰林们议事群策的地方,现如今,却化为人间炼狱。
一名三蛮红着眼睛大吼着朝姬萦冲来,姬萦手中宝剑一挑,后者朝后仰去,一道血柱从喉咙上喷涌而出,飞溅的血液跳上周围数个三蛮的面孔。
当姬萦身上的衣裙化为沉甸甸的朱红,问天阁内剩下的三蛮士兵已经所剩不多,章合帝见势不对,完全躲入了暖阁之中。
姬萦斩杀了最后几个三蛮,走入暖阁,将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的章合帝重新拖了回来。
章合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别杀我,别杀我——徐籍给了你什么好处,我能给你更多!”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却丝毫没有皇帝的威严,几缕爬窗时候蹭落的斑白头发,老而无力地垂落在惊惧不安的面孔前。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哪有丝毫相似?
这真的是那个随口一语就令她失去一切的罪人吗?
他还配得上她的憎恨吗?
姬萦手中的剑尖指着章合帝的喉咙,只要她心念一动,她的亲生父亲就会以死谢ῳ*Ɩ罪,但事到如今,她个人的私仇已经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大夏即将一分为三,而今日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杀了章合帝,虽然可以避免二皇裂夏,三蛮趁机崛起的未来,但却会让她将致命的把柄送到徐籍手里。即便是杀光所有知情人,亦或永世藏起夏室公主的身份,也都各有弊端。
杀章合帝,从长远以及她个人而言,已没有任何好处。
但不杀,天下就会陷入百年的纷争和战火。
由徐夙隐去杀,似乎已是这个死局中最好的一种选择。
那些本该她去承担的骂名和抨击,都将由徐夙隐一人承担。而她,只需表面与徐夙隐割席,便可尽揽功成后的赞誉和美名。
但她真的能够闭上眼睛,放任那清风霁月的贵公子为了她染上一身污秽吗?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
她厌恶地看着在她的剑尖下恐惧颤抖的章合帝。
章合帝看着姬萦眼中那抹熟悉的不驯和轻蔑,忽然听见了自己骤然加重的心跳声。
某种恐惧堵住了他的口鼻,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你的法号叫明萦?那你的本名叫什么?”他问。
她只是依旧用那种像看脚边秽物的眼神看着自己,丝毫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不可能——
绝不可能!
那孩子已经死了,玉牒上的三公主已经被划去,一个早已死去的幽魂,怎么可能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就算她当年侥幸逃脱,按照常理,又怎敢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钦天监监正在他万寿节那日作出的谶言还历历在目,如果那孩子真的没死,如果谶言是真的……
“你是姬萦吗?”他颤声道,“我的女儿姬萦?”
如果谶言是真的,这或许就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章合帝一改先前畏惧的姿态,激动地靠了过来,想要用双手去触碰姬萦的身体——
在那之前,锋利的剑身刺进了他的身体。
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染血的剑尖,又震惊地看向身前神色不动的姬萦。
“为……什么……”
姬萦拔出宝剑,冷冷地俯视着章合帝。
“这一剑,是替母后刺的。”
章合帝面色惨白,捂着受伤的身体想要躲藏,但身后只有厚重的墙壁。
“不……别杀我,难道你不想知道谶言是什么吗?”
姬萦无动于衷。
“这一剑,是替大伯父和三千寨民刺的。”
又是一剑刺中他的身体,新的鲜血涌了出来,让明黄的龙袍变了颜色。
“你杀了我,你就是弑父弑帝的千古罪人!姬萦!你这个孽种,谶言果然是真的,你到底为什么没死——”章合帝在濒死的恐惧中大叫着。
“最后一剑,是为我自己刺的。”
姬萦的剑尖抵上他的心口,但在最后时分,她如此前一样,避开了要害。
宝剑深深地刺入章合帝的身体。
“你不配为夫,不配为父,更不配为皇。”
“从今以后,便如猪狗一般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吧。”
姬萦打晕了受伤的章合帝,在满屋尸首中寻了个跟章合帝身体特征差不多的,调换了两人的外衣。又依照龙袍上的破口,在那具匈奴尸体上依样刺了三剑。
她扯下问天阁里的纱帘,将烛台和香薰炉里的油倒在伪装成延熹帝的匈奴尸首身上,令火焰顺着纱帘蔓延。
做完这一切,她把靠在门前的剑匣拿进了暖阁,掏空了里面的隔层,将昏迷不醒的章合帝塞了进去。
除了杀和不杀,她还有第三种选择。
天京光复,是三蛮叛乱之后大夏迎来的第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虽然可惜的是章合帝殒身在战乱之中,但除了让大夏百姓仇恨三蛮的理由多了一个,青州皇宫里的延熹帝夜里能睡得安稳些以外,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当天晚上,天京皇宫整夜长明,鼓乐不断,金銮殿成为大军论功行赏的地方。
一架马车从果子巷悄然驶出,水叔在夜色中离开天京。谁也不知道,本该“殒身”的章合帝,手脚被缚,嘴被堵住,只能在马车中绝望地以头撞车。
水叔坐在车头,一路扬鞭疾驰。
五日后,马车抵达高州白鹿观门口。头戴斗笠的明镜院主在女冠的簇拥之中走出观门,白纱在风中摇动,模糊的是她脸上被烧毁的狼藉,不变的是她依旧冷硬坚定的神情。
水叔拿出姬萦所写的亲笔信,双手呈给这位在对抗三蛮的暴行中烧毁了面容的女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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