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院主看完信中内容,目光转到马车上,就如当年答应江无源的请求时一样,虽然面露恼怒,言语冷硬,但她最终还是伸出了援手。
“罢了,罢了!她在信中既把利害说得这般清楚,我若再是拒绝,岂不是苟且偷生、不忠不义的小人吗?我早便知道,她是个麻烦!”
水叔松了口气,本来准备好的无数说辞都不必再多费唇舌。
“还有这个,是姬萦托老夫转交观主的。”水叔拿出当日姬萦从明镜观主身上偷来的度牒。
明镜只看了一眼,便被上面的明萦观主四字给气笑了。
“这改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还我又有什么用?让她在外谨言慎行,莫给白鹿观丢脸便是。”
明镜转身返回院中,走了几步,中途停下,回头瞪向水叔。
“站着做什么?把人带来!”
片刻后,一个脑袋上蒙着布口袋,双脚不断挣扎的男人呜呜叫喊着,被水叔和姜大夫拖进了地窖。
许多小女冠躲在屋檐下好奇地观看,低声交谈。
“看衣服是匈奴人呢……”
“听说姬萦已经把三蛮赶出天京了,天下也快太平了吧?”
曾经带头欺负过彩圆的小女冠已经成了她人的师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稚的孩子。她从人群中走出,吆喝着看热闹的小女冠们散去。
“都回万法堂去!有这说闲话的时间,不如多学一点功课,等你们的姬萦师姐回来,小心我打你们小报告去!”
女冠们一哄而散。
在她们脚下的地窖里,一百零三根银针正陆续插入章合帝的头皮。他的双眼暴突,惨叫声被堵在肮脏的抹布下,姜大夫是第一回 ,大约也是最后一回,给地位如此特殊的人实施针疗之法,他难免有些慌张,几次刺偏了位置,令手下的人多发出了几声惨叫。
水叔直到此时,才知道十一岁的姬萦曾躺在同样的位置,受同样的酷刑。
他终于明白姬萦为何会将公子忘得那般干净,也终于明白,公子为何对她没有丝毫怨意。
这份明白来得太迟,他已不记得自己因此给了姬萦多少白眼冷光。
强烈的羞愧在他内心中膨胀,他甚至已不知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姬萦。
明镜观主闭口不言,姜大夫也含糊其辞,水叔只能自行猜测,为什么南亭处要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下此毒手。
不知过了多久,姜大夫满头大汗,终于插完了一百零三针,而不堪剧痛的章合帝也早就昏倒过去。
姜大夫擦了擦脸上的汗,对水叔说:“走吧,我们出去说话,待药效生效还有一段时间……”
水叔毫无同情地看着在石床上绷得如同红虾的人,将羞愧转为怨气倾泻在章合帝身上。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守着。”
“等他再次醒来,说不定要到明天晚上了——”姜大夫惊讶道,“你熬得住吗?”
“有什么熬不住的,比这难熬的时候多了。”
水叔不为所动地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章合帝坐下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每一根睫毛变化。
“我会确保直到他明天醒来,连一根蚂蚁都无法挪走他头顶的银针。”水叔冷冷道。
……
天京光复的消息像一道闪电,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连九大节度使联合也未能收复的天京,在青隽节度使徐籍一人的指挥下便重回地图之中,就连徐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行为,也在民间有了不同的解释声音。
天京的光复,让徐籍的声誉一时无出其二。
除徐籍以外,九大节度使中仅剩的五大节度使都向朝廷发以贺表,询问延熹帝返回天京皇宫的时间。
延熹帝在青州望眼欲穿,徐籍却在天京以要为章合帝筹办丧事为由,不宜动土迁居为由给拒绝了。
直到天京光复后的第四日,徐籍才终于有空召见姬萦。
召得慢比召得快好,至少说明暖阁内的尸体没有露馅。
虽然第一天的庆功宴是在皇宫里开的,但之后徐籍的住所和办公场所都是他从前在天京城中的宅邸。
遍地萧条的天京只有徐府门口才是车水马龙,姬萦骑马来的时候,还以为回到了天京尚未沦陷的时候,各种小吃馄饨的摊子都摆在了徐府门前,还有叫卖笔墨纸砚的,顺势还有帮写家书的——摊子前已围了许多不识字的青隽士兵。
姬萦踏入徐府后,很快被领到了书房里。
小小的书房里,竟然同时容纳了多尊大神,姬萦匆匆一扫,便看见了徐籍、张绪真、徐天麟这三张青隽熟面孔,以及白阳节度使梅召南,瞿水节度使张趣两人。
徐家三人她早有预料,另外两个节度使远道而来是做什么的?
她心中疑惑,面上不显,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勿用虚礼,你现在是我们青隽的大功臣啊。”徐籍抬了抬手,笑道。
“宰相过奖了。”
“要不是你在宫中传递出重要情报,我们也不能如此顺利地打开北城门和麒麟门,我说你是青隽的大功臣,那都是说小了,天京能够光复,是我大夏之幸,有你这样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不惧个人得失的忠臣勇将,也是我大夏之幸啊!”徐籍意味深长道。
姬萦在天京光复战中起到的作用,并不比寻常将军来得多。
徐籍如此说,只是为了将她刺杀章合帝的功劳,嫁接到别的事情上给她。
因而她从善如流,含笑说着客套话。
“明萦道长,我第一次赏你时,让你做了一州之守,第二次赏你时,封你为两州之守,第三次,你成了三州之牧,这第四次,你说我赏你什么才好?”
“能为国做事,为宰相效力,便是小冠最大的荣幸。”姬萦拱手笑道,“若宰相实在要赏,小冠在天京的宅子还挂着曾家的牌匾,不如宰相为我题两个字吧。”
“明萦啊明萦,你还是那么会说话。”徐籍从长榻上起身,背手笑道,“你这牌匾,我可以为你题,不过,题的就不是两个字那么简单了。”
徐籍忽然扬声道:
“春州牧姬萦接旨!”
姬萦连忙后退两步,垂首揖手,恭敬听旨。
“皇上口谕,值此国家多事之秋,春州牧姬萦忠勇无匹,立下不世之功,朕心甚慰,今特封卿为慕春节度使,赐双旌双节,掌暮、春、兰、闵、野、庆六州军政!”
即便是早就已经知道徐籍会重赏姬萦的张绪真等人,也因如此夸张的擢升而变了脸色,唯有徐天麟露出了真诚的喜色。
自九大节度使缩减为六大节度使,被划入青隽地图的州城也由八州膨胀为十四州,而像瞿水和白阳这样的小节度使,手中也不过两州而已。
徐籍一声令下,姬萦便成为仅次于他一人的大节度使。
对不知情的瞿水节度使等人而言,徐籍的心思是个谜。对姬萦来说,徐籍的心思却昭然若揭。
她杀了章合帝,这样大的把柄捏在手里,即便是自立门户,也会被群起而攻之,更不用说,改投他人,也无人敢收。
除了他徐籍手下,天底下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吗?
没有。
对徐籍来说,她甚至是比亲儿子更值得信任的人。
因为除了青隽,她再无其他生路。
姬萦谢恩过后,那些还没缓过神的也缓过神了,瞿水节度使张趣率先起身走到姬萦面前,先揖手行了个尊礼。
“自先皇以来,大夏再也没有新添过节度使了,可见大人多么被朝廷器重,以后余也要仰仗大人之光了。”
张趣脸上露着小心翼翼又讨好的微笑,试探道:
“余前些日才听说,大人曾在青云山附近遇险,竟州守城将士畏惧沙魔柯,竟闭紧大门不让大人入城,简直是堕我大夏威名,不可轻饶!此事余一定会给大人一个说法——”
这事儿关城门守将什么事,没有上面的人命令,哪家守城门的敢擅自关门?
姬萦看破不说破,笑道:“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必追究了。”
“大人胸襟果然不同凡响——”张趣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背上已渗出冷汗。
“择日不如撞日,你那牌匾,我现在就给你写上。”徐籍笑道。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山上的一支白玉光素斗笔,大笔一挥,写下狂放不羁的五个大字——
慕春节度府!
姬萦十分给面子地露出了激动的神情,把那副题字吹得天上地下罕有——确实罕有,历来这么多节度使中,要么是书法名家题的,要么是皇帝御赐的,姬萦还是头个宰相给题字的。
张绪真盯着那副题字,越看心中越不是滋味。
姬萦不就是杀了个皇帝吗?他也可以啊,义父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另外两名节度使,则是羡慕徐籍对姬萦的宠信。
在这个时节,获得徐籍的宠信,与获得皇帝的宠信没有多大区别了。
要不是徐籍素来没有女色上的传言,他们甚至都要怀疑姬萦是否与徐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满屋子人里,只有徐天麟看得出来是真心为姬萦高兴。
他兴冲冲把姬萦挤到一边,对着她悄悄说道:“晚上我来找你,我们不醉不归!喝完酒,我们再比试两下!”
国丧期间,敢约人喝酒的也就只有这小子了。
姬萦才不会和他胡来,他有爹罩着,她可没有。
走出徐府后,她就把徐籍的题字交给了制作牌匾的人——想要在被三蛮肆虐过的天京城里找个还会制匾的匠人并不是件易事,好不容易找到了,又因为缺少材料,延误了工期。
待新牌匾挂上曾经的曾宅,已是五天之后。
水叔在这时回来了,带来了她期待的好消息。
“人已经醒来了,变得木头木脑的,四肢也不太协调,走路总容易摔跤。偶尔会找一个叫谢殊影的女子,以为自己还是太子,旁的都不记得了。院里的女冠们取笑他是疯子,给他取了个软脚虾的名字。”水叔简明扼要道。
“软脚虾,倒是适合他的绰号。”姬萦说,“劳烦你替我跑这么一趟,山高路远的,辛苦你了,水叔。”
水叔一反常态地避开了她的眼神,神情也有几分古怪。
“……都是小事。”他掏出那张度牒,复又递给姬萦,“明镜院主让你继续收着。”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姬萦一眼,以又快又轻姬萦险些都听不清的音量说道:
“以后再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这,这还是那个动辄给她白眼的水叔吗?
姬萦皱起眉,一脸担忧道:“水叔,你在路上吃坏肚子了吗?”
“你才——”水叔戛然而止,咳了一声,“应当是没有的。”
姬萦:“……”
可怕啊,明镜院主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第92章
徐籍拒绝迁宫回天京的消息传来之后,青州皇宫便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云。
就连猫猫狗狗走太极宫附近穿过都要提心吊胆,更何况是命如草芥的宫婢。
即便是在民间长大,不通政治的霞珠也察觉到了这段时间笼罩在青州皇宫的不寻常的气氛。如果不是药藏监让她送几味缺的药去太医院,她是不会踏出药藏局的。
好在,药已送到,她也可以重新回到药藏局。
从太医院到药藏监,不可避免地要穿过气氛压抑的太极宫,这段时间,就连太极宫宫道上值守的侍卫也面色沉重。
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往日在太极宫外值守的侍卫不见踪影。
霞珠站在空荡荡的宫道前,畏惧地看了一眼死寂的太极宫。
要回到药藏局,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她咬了咬牙,埋下头,快步向前走去。
一步,三步,十步……马上就要走出太极宫前的宫道,霞珠心中一松,就在此时——
“站住。”
经过宫内多日的训练,霞珠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
太极宫前,太监总管殷德明的目光在霞珠药藏局的官服上扫过:“你是药藏局的女官?会按摩吗?”
霞珠慌张不已,都没想起来撒谎:“会、会一点……”
“正好,你过来。”殷德明冷冷道。
霞珠用眼角余光扫了扫空无一人的宫道,硬着头皮走上太极宫的重重台阶,站到殷德明面前。
“陛下有些头疼,你进去之后,如果陛下要你按头,你就好好按,如果陛下不说话,你就乖乖站着。”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警告,“放聪明些,不该做的事别做,不该说的话别说,不然——谁都保不了你。”
霞珠本来就胆小,殷德明不吓还好,一吓,她已经开始双腿发软了。
她现在无比想念那冷清的药藏局,她宁愿去给皇帝洗恭桶,也不想给皇帝按头——宫中有多少失踪的宫女,都和喜怒不定的小皇帝有关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殷德明不是小萦,不会听她说不。霞珠满心恐慌地点了点头,在殷德明的带领下僵着身体走进了鸦雀无声的太极宫。
“陛下,药藏局的宫女来了。”殷德明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谄媚声音说道。
她不敢抬头,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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