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虚伪的话语,但是从居云的口中说出,却只有近乎残酷的天真。
姬萦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
居云恐怕并不知道从暴起反抗到入主天京,一共有多少汉人死在他们三蛮刀下,就像她也从不知道,在有着朝廷鼓励通婚,希望汉化三蛮的政策下,依然有大量汉人视通婚为耻辱,要通过杀害通婚汉女的行为,来找回他们丢失的“尊严”。
宴会在杯觥交错间结束了,除了居云公主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有重量的人士前来主动搭话,沙魔柯给他们的第二个下马威,似乎就是在接风宴上感受透明人的滋味。
姬萦看得出来,章合帝在三蛮当中没有丝毫话语权,和居云公主身后紧跟的女奴无甚区别。而章合帝深陷自身难保的焦虑之中,至少现在,还未认出大夏派来的使者,就是他应该在十年前死亡的女儿。
姬萦和徐夙隐,被库玛卓提重新送回了披芳阁门前。
她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沉重滋味,踏入已经空置的披芳阁后变得更加令人喘不过气来。
“……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还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姬萦不想用动摇的心情去面对徐夙隐,迫切地想要回到房间独处。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叫停了姬萦的脚步,但她并未回头。
“每个人立场不同,都会有不同的正义之道。”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唯有姬萦才能察觉其中的温柔之意。
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脆弱似乎总会遇上徐夙隐。
他一直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一切,从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像是一块被夕阳烘得暖洋洋酥麻麻的鹅卵石,只想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歇息片刻。
但现在,只使她感到胸腔中一阵绞痛。
因为这份温柔的主人并不是她。
她抿紧嘴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房间。
……
月色朦胧的夜晚,黑暗蜷缩在黯淡的月光之中。
重兵把守的未央宫中,寂静一片。
章合帝在明黄的龙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正在快速活动,眉心无意识地紧皱着,面露痛苦神色。
“啊!”
梦境破碎的瞬间,他的叫喊也冲破了喉咙,章合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
误以为有意外发生的护卫队长冲了进来,发现只是章合帝做了噩梦,恼怒道:“安静!”
章合帝不敢反驳一语,在护卫队长离开后,他反手摸了一把发冷的后背,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梦到了谢皇后。
谢皇后是先帝还在时便给他订下的太子妃,谢家世代镇守边关,满门忠烈,谢家这一代最后的几个男丁,也都牺牲在了征服三蛮的征夷大军之中。
谢家至此彻底凋零。
先皇为了平息民间对谢家灭门的种种揣测,以及抚恤忠烈之心,即便谢殊影已成事实上的孤女,还是将她赐给了他为妃。
那时,他才十岁,谢殊影也不过六岁。
先帝将谢殊影接入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他们如青梅竹马一般长大,在婚约的连结下顺理成章地生出男女情意。
即便后来宫中繁花似锦,谢殊影依旧是他最爱的女人。
如果没有那次南巡,他们也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又或者是,她没有带回那个古怪的孩子,他或许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此之前,他对这个女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这个一直受到他厌弃的孩子,在今夜的梦魇之后,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甚至记起了她有一双清澈却又满是倔强和不驯的眼睛,在无数次被责骂罚跪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毫不屈服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她不觉得父亲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就如他也不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总疑心那一言一行中的匪气,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他甚至能想象出,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长大之后的样子。
哪怕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内心,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一定会有不屑的痕迹。
只可惜,她永远不会有长大的时候。
要怪,只能怪她的出身那样凑巧,偏又背负了篡位谶言……
从噩梦中脱离的章合帝呼吸逐渐平稳,他重新躺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中闭上了双眼。
他才是大夏名正言顺的皇帝,只有他,才有资格带领大夏重新走向辉煌。
在对未来的乐观想象中,章合帝渐渐又沉入了睡眠,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今夜久违地梦见谢皇后和她的孩子,但这相比起重振旗鼓光复大夏的宏图来说,只是他万千念头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很快,便被他忘在了脑后。
第87章
此后数日,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披芳阁无人问津,就像被三蛮遗忘了一样。
三蛮倒是没有限制他们的行动,只是不得靠近重要人士所在的宫殿——譬如说,章合帝居住的未央宫。
直到第八日,两人才终于得到三蛮首领的召见,四方第一次坐下来,商谈了和谈的具体条件。
对大夏来说,和谈只是个幌子。
在三蛮的狮子大开口下,姬萦顺水推舟表示了无法接受, 第一次和谈无疾而终。
没有人想过一次就能谈妥,虽然姬萦一口回绝了三蛮提出的和谈条件,但三蛮的代表并没有表现出诧异。
双方约定,三日后进行第二次和谈。
姬萦答应了下来。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摸清皇城内的情况,在徐籍发信的时候,与他里应外合收复天京。
送她们回披芳阁的还是库玛卓提,这人似乎是三蛮安排过来监视他们的眼线,姬萦每次出门,都能与她“不期而遇”。
披芳阁院前,站着抱琴的居云,身后跟着两个女奴。
她向下马行礼的库玛卓提点了点头,怀着羞涩的微笑走向徐夙隐。
“上次你说你在家无事便会抚琴,我恰好有一古琴,听说是被你们汉人誉为‘焦尾’的名品,想请你看看是否真品。”
姬萦心中一梗,不愿去看那和谐的一幕,目不斜视地走进披芳阁中。
“徐公子?”居云轻声呼唤,唤回了徐夙隐紧随着姬萦身影的目光。
她难掩羞怯的神色,学着汉女那样称呼徐夙隐,可以说是一种示好,一种暗示。然而,徐夙隐的表情并未如她希望的那般缓和。
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她身后的女奴没有什么不同。
冷淡,疏远,不以为意。
“我不懂琴。”他这么说。
居云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眼看徐夙隐就要追随姬萦离去,居云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叫住了离去的徐夙隐。
“徐公子——”她说,“是因为我是朱邪人,所以你才不喜欢我吗?”
徐夙隐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居云。
……
姬萦走回披芳阁中庭的时候,身后并无脚步声传来。想来徐夙隐正在帮那位朱邪公主看琴。
她不在乎。
她必须要假装不在乎。
这些时日以来,唯一热情待客的就是这位居云公主,她日日造访披芳阁,雷打不动。送给徐夙隐的点心水果流水一样地送来披芳阁——沾徐夙隐的光,姬萦也有一份。
姬萦知道,她只是沾光而已。
这位朱邪部落明珠的心意,明显到就连在男女关系上素来迟钝的姬萦来察觉到了。
她知道徐夙隐不会为居云心动,因为他的心中早已被那名苦寻不到的山野少女占据。但居云不知道。看着居云一无所知地环绕在徐夙隐身边,像一只单纯的小狗摇着尾巴想要讨徐夙隐开心,姬萦心中都会感到深深的不快。
居云和徐夙隐站在一起说话,她不快。
居云朝他灿烂又羞怯地笑,她不快。
就连居云善良温柔,性情可爱这一点,也令她生出不快——小狗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居云,徐夙隐怎忍心屡屡拒绝,让她露出失落伤心的表情?可若徐夙隐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姬萦只会更加不快,不快的同时,还有一丝预感失去的恐慌。
究竟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奇怪?
姬萦大步走回房间,关上房门,好让溺水一般的内心有喘息的空间。
她很想向人请教自己是得了什么毛病,但唯一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却在青州皇宫,姬萦不愿让本就孤独一人身处陌生环境的霞珠担忧。
她只能自己琢磨自己得了什么病。
是单纯的占有欲吗?还是……更复杂的情感?她从未有过类似经验,即便心怀猜测,也不敢轻易确认。
更何况,他是徐籍的儿子。她和徐籍之间,将来必有生死一战。
只这一个理由,就可以让她心脏骤冷。
徐夙隐正在做什么呢?是在与居云谈笑风生,还是在同赏一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亦或是在居云的强烈攻势下终于露出微笑?
姬萦心乱如麻,忍不住推门走出。
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落至树梢,橘黄的夕阳洒满大地,宫殿上的琉璃瓦连绵出一片璀璨的光辉。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徐夙隐既不是在与居云谈笑,也不是在与居云赏琴。他不在任何人身边,只在她的眼前。他正将一双长箸放在石桌上,那里已摆好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食碗。
他抬起头对姬萦说道:“我正想敲门叫你,来吃饭吧。”
姬萦怔怔地走了出去,目光在四周寻找。
“居云公主呢?”她问。
“走了。”
“她不是来找你看琴吗?”
“没空。”徐夙隐说。
姬萦走到石桌前,看清碗里的食物后露出惊讶的神情。
两个碗里盛的都是面条,清香四溢的面汤里,飘着翠绿的葱花。
居云公主身边的人,是做不出这样的手艺的。
“我看你这几天好像都没什么食欲,便做了点你喜欢的面条,你看看合不合胃口。”徐夙隐轻声说。
“……你做的?”姬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小厨房里还有干净的面粉和水,我随便做了一些。可能赶不上外边卖的,你将就着吃些。”徐夙隐说,眸光中满是担心。
姬萦的目光落到他的双手上。
那双手,光洁修长如旧,只是一向纤尘不染的袖口和衣带上隐有几点斑驳白色。
“你……”她哑声道,“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就因为我与你寻寻觅觅的那名女子有六分相像吗?”
徐夙隐一愣,然后露出一抹笑意。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你。”
披芳阁外,他转身面对望着他的居云公主。
他当然察觉到了居云对他的青睐之意。
同样也知道,只要利用好居云公主的爱慕之心,就能打开收复天京的突破口。
“兵者,谋也。”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
但不同的道,有不同的谋。
他父亲的道,从未是他的道。
“朱邪是朱邪,沙魔柯是沙魔柯,而你,是你。”
徐夙隐淡淡道。
“我无法回应公主的好意,只因为我心有所属。”
居云公主仍愣在原地,而他已经追进了披芳阁。
在姬萦紧闭的房门前,他犹豫不决,最终转身去了小厨房。他将她这几日的强颜欢笑看在眼中,知道她因为和谈担负了巨大的压力。
他能做的不多,但他想要去做。
他想要在自己生命的烛火熄灭之前,尽可能地,将这份燃烧的温度送至她的身边。
他生疏地打水和面,笨拙地切割面条,一个步骤失败就再来一次,他学得快,也从不厌烦。虽然嘴上说着“将就”,但给她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舍不得让她将就。
就像当初为她煮那碗红枣糖水一样,剥了整整一盘的红枣,才从中挑出最完美无瑕的四颗煮进锅中。
他的手在烧水的时候被滚烫的锅沿烫伤,后来写信时,落下的每一笔都在提醒他指腹的疼痛。
但听到小二说她喝完了整碗甜汤的时候,他却露出了情不自禁的笑容。
被困在天坑里的时候,他们曾一同在溪石上刻下划痕,那些一笔一笔组合起来的正字固然重要,但后来的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也早就成为他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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