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缓的面部表情瞬间冻住,以谢相思这种尽职尽责到为了保护他能豁出性命的架势,他完全没想到她会找这样的理由来拒绝他。
而且他还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点!
裴缓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最后彻底黑了,他霍地站起,几个字像是从牙齿缝儿里挤出来的一样:“那、你、好、好、养、伤、吧!”
每个字都生硬得像是他手里捏着一把小石子,一个一个地往谢相思脸上砸。
他风风火火地离开,等人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谢相思还能听见愤怒的男声一路飘走:“白照那气质只能扮个赤脚大仙,就这样怎么得第一!还解忧帮出来的,根本没替我解忧!等回长安我就写信到解忧帮去投诉她!”
谢相思揉揉额头,觉得以裴缓这日日想投诉的做派,这一单她应该是干不长久。
不过好在,裴缓今日来,让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可以完全确定,她是真的能听见裴缓的心声,而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她是在受伤之后才有这样的技能的,陈大帅的那一剑穿透她的肩膀,也刺进了裴缓的胳膊,他俩被串成了糖葫芦,来了个对儿穿。
那一刻,她就听见裴缓的一句“幸亏没伤到脸,不然日后换装打扮起来该不好看了”。
这句是贴在她耳边响起的,可裴缓人在她上面,正常的发声来源应该是从她头顶。
现下谢相思明白了,当时她的耳朵贴在他心口,听到的是他的心里话。
可能就是因为同时受伤,血液相融,才会让她能听得见裴缓的心声。
方才她试探裴缓的时候也特地留意了一下,裴缓是听不见她的心声的,换言之,日后无论裴缓想搞什么幺蛾子,她都能一清二楚。
这样就能避免因为裴缓的作妖来影响她的保护事业,甚至假以时日掐住裴缓的命脉让她听自己的也是有可能的……如此想来,这次的受伤还真的是值得的。
这些时日笼在心尖的阴霾一扫而空,谢相思露出笑容,舒舒服服地重新躺了回去。
“看来上天待我还是不薄的。”
谢相思的婉拒,没能浇灭裴缓内心对孔雀毛尾巴的向往。
他将那十来个侍卫都叫来,排排站地立在他跟前,视线挨个扫过去,眼瞧着那一张张脸,嫌弃得他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
回头他要和陛下说一声,再派侍卫保护他要派几个长得好看的,不然会影响他的心情。
来回转了好几圈,裴缓终于挑了一个相貌勉强算得上是清秀的侍卫小哥出来,准备带去天香阁姑且试一试,看自己的精致颜值能不能匀一点儿分数给这小哥。
谢相思全程就坐在窗前看着,听着裴缓那精彩纷呈的心理活动。
从前他想方设法找她碴儿的时候,估计内心就是这样九曲十八弯的吧,这人如果能把这样扭曲的心思放在正地方,我大越就会多一个社稷柱石,朝堂肱骨了。
裴缓拉着侍卫小哥去试妆,谢相思翻出之前遮脸的绿绸子,决定还是暗地里跟着裴缓走一遭。
所谓助人为乐,看着裴缓吃瘪而快乐,和帮助裴缓保持安全状态,这本身是不冲突的。
仿佛是老天爷都想看热闹,为了呼应这次的神仙主题,黄昏时分久安镇就起了雾,白茫茫的一片仿若仙境。
天香阁所在的那条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赶去参加盛会的俏姑娘俊公子,一个个裙摆飘逸,流苏坠地,仙气飘飘。
“哟,这不是白霞仙子嘛,赶去参加蟠桃会?”
“嘿,重台上神,好久不见又英俊了。”
谢相思听着这台词,有一瞬间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天上,不得不说,这些人真的入戏太深。
“咦,这位仙子很面生啊?”
一位“仙君”摇着羽扇凑过来,一笑脸上直掉粉。
谢相思扯着嘴角娇娇地一笑:“小仙是刚刚飞升九重天的,对这儿还不熟悉,仙君眼生是正常的。”
那“仙君”一双眼顿时亮了又亮:“不熟就好,不熟本君就可以带着仙子四处逛逛。”
“不必……”
“走走走,不必客气,这儿我最熟了。”谢相思的话刚说半截就被截住,这人热情地拉着她一同往天香阁走。
她如今是偷偷地跟着裴缓来的,也不想挣扎太过引人注目,忍了忍就跟他一起走了。
掉粉仙君脸上的那种色欲熏心的表情她见得太多了,谢相思很后悔自己出来时放弃绿绸子,而是买了套鹅黄色的纱裙换上。如今她只能拿大大的团扇遮住下半张脸,一边盯着裴缓二人的去向,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掉粉仙君。
裴缓自出现在天香阁里就立时惊艳全场,谢相思眼瞧着他在大堂游走,姑娘们的视线一路跟上,寸步不离。
本就是那样惑人的一副皮囊,今晚又特意装扮,上好的紫色真丝长袍颜色极正,用料讲究,在灯火掩映下泛着淡淡光晕,头上只松松地挽着发髻,用一根同色发带系着,长长的一截垂下来,仙风道骨,又艳丽魅惑,这本该矛盾的两样气质在他身上得以完美地合二为一。
别人不知道,常欢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就是之前放后院姑娘们走的那“不听话的小东西”。
可王哥已经同她说了发生的种种,她自是知道这人就是裴家的二公子,当今的怀王殿下。眼见着这尊大佛又来了,她忙娇羞地笑着凑上去:“这楼里这么些个神仙,就数这位爷最有仙气了,您该不会是真的仙君下凡吧!”
裴缓嘴角一勾道:“还算你有眼光。”
“奴家看人的眼光可一直都准得很呢……”常欢掩着唇,和裴缓笑作一团。
谢相思恍然,瞧这样子,就算侍卫小哥拉低平均分数,裴缓也能得第一,赢走他心心念念的孔雀尾巴。
这不是谢相思自己冤枉常欢拍马屁,而是方才裴缓自己心里说的。
“今儿个还有个装扮的比赛,得第一还有奖品呢,但要两个人参加才行。我看仙子也是一个人,我刚好也是一个人,不如咱们凑个对儿去参赛,奖品对半分如何?”
掉粉仙君跃跃欲试,谢相思抹了把脸上沾的香粉,斜睨了他一眼,说:“奖品是孔雀尾,对半分,难道要一人拿一把羽毛走?”
“没错啊,快入夏了这东西做扇子最好了。”掉粉仙君自认内敛地一笑,“不瞒仙子,我就是天庭专门负责做扇子的仙君。仙子如果将羽毛交给我来做扇子,我给你打对折。这孔雀的扇子难得,也就只有仙子这般貌美之人配用。”
谢相思感叹这久安镇真的,处处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所以他方才见到自己的那个笑,不是贪恋她的美貌,而是垂涎上好做扇子的材料。
谢相思无语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怎么能保证一定能得第一?”
“山人自有妙计,仙子且坐等躺赢就是了。”
行吧!
不一会儿,大堂最东侧就摆了张长几,上面笔墨纸砚齐全,想参赛的人在上面签上名字就算报名。
因为是主题会,众人都报的是神仙名。譬如裴缓的“清英帝君”,清秀又英气的意思,再譬如这掉粉仙君的“羽扇上仙”,真的是爱扇如命了。
谢相思左手掩着团扇遮着脸,右手拿着笔随意地写了个名字上去,羽扇上仙轻轻地启唇:“思思,可真是好名字。”
——“这人怎么瞅着这么眼熟?”
谢相思刚要应羽扇上仙,就骤然听到裴缓的心声,她呼吸一滞,眼皮轻抬悄悄地朝裴缓看去,果然撞进一双满是探究的眼。
——“她不是说不来吗?”
谢相思心突突直跳。
——“看这腰的细度还真的挺像她的,但是也不一定。”
谢相思提起的气又放下,那声音又道:“待会儿有机会亲手量一量,毕竟我抱过。”
谢相思:“!!!”
裴缓这短短的心理活动,成功搅得她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子都要烧着了,恨不得现下立马就跑出去。
幸亏羽扇上仙解围,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叫到一旁去脱离了裴缓的视线,才避免她继续受他心声折磨。
“待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就闭上眼睛,再拿这个捂住口鼻。”羽扇上仙递过来一张摸起来冰冰凉的丝帕,“你默念到十再睁眼,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你以前是变戏法的?”
“仙子慧眼。”
她按照他说的指令行事,却留了个心眼儿,在捂住口鼻前屏住气息。默念到十之后,她睁开眼,整个大堂的人七七八八地倒了一地,而那个创造奇迹的羽扇上仙正抱着一整个孔雀尾往门外冲。
他说的“躺赢”真的没错了。
他打算让她躺,自己赢。
谢相思眯了眯眼,抬腿勾了个凳子,使了力气猛地一挥,凳子四分五裂,直直地朝着羽扇上仙后脑勺砸去。
那飞起的凳子“呼呼”地像是带着风,羽扇上仙虽闪得快,但还是被一条凳子腿儿擦着脸颊划了条长痕,还没等他喊出一声疼,一柄刀鞘已经抵到他的咽喉处。入目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因攥着刀骨节用力,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再顺着往上看,撞入一潭墨色的池水中。
忽而,那池水起了波澜,刀鞘更逼近一寸:“哟,上仙这是要去哪儿?咱们怎么着也是搭档,这么卖队友抢东西可不好吧?”
谢相思眼见这人定定地看着自己,呆呆愣愣的模样,心头火四起。
这摆明了就是在装傻,是在看不起她的智商?
谢相思冷冷地一笑,“唰”的一声刀刃出鞘半寸,折着烛火的亮度晃进羽扇上仙的眼,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垂眼瞄了瞄脖子上的剑,又抬头看了看谢相思。
“都是江湖上混的,今日这事阁下是想公了还是想私了,给句话,我好……喂,喂喂,你干吗?”
羽扇上仙长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这双眼毫无征兆地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谢相思还没有见过有人能哭成这个样子,眼泪和洪水决堤一样,只是须臾满脸就湿漉漉的。他本身涂了好几层的粉,遇了水便溶解,那一张脸变得和鬼画符一样。
在裴缓身边有一段时间,谢相思对待周遭事物的感觉也有点儿被影响。
太丑的东西,实在是看着闹心。
她掏出锦帕递过去,蹙着眉:“装傻不成就开始卖惨?我也真的好奇阁下师出何门,竟能在短短时间内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我……你……”
羽扇上仙抽泣着将脸擦干净,擦掉那一层油腻的皮,露出一张清秀得过分的脸。
当然,身边有裴缓那样的人在,这张脸不足以让谢相思失神。她短暂地失语,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看着顶多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江湖中人,欺负小孩子可不提倡。
羽扇上仙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紧紧地攥着那孔雀尾,别开脸,倔强得脖颈儿上青筋都要暴起了:“我娘得了古怪的重病,镇子上的大夫都没办法,我到处去翻医术古籍之后找到了一个方子,需要上好的孔雀尾碾碎入药。我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只有野鸡,哪儿有孔雀。我本来都要放弃了,突然听说天香阁今天举办的主题会上头名的奖品恰好就是孔雀尾,可我又怕比不过旁人拿不到第一,就干脆用了这个办法……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为了救我娘,我只能这么做。”
之前沉沉的声音如今沙哑青涩得很,谢相思心道,又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少年,古有王祥卧冰求鲤,今有羽扇上仙卖队友换孔雀尾。
谢相思没见过亲生父母,对这样的母子亲情又陌生,又羡慕。
若是大度地放他走,有一半的概率可以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他们解忧帮中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人,习惯行走在不见光的黑暗里,活得像是鬼。若是偶尔在和自己任务不冲突的情况下能救救人,也算是为自己积点德,体会下做人的感觉。
短短时间里,谢相思下了决定,指尖一动,刀刃收回刀鞘,后退两步。
羽扇上仙察觉冰凉的刀移开自己的咽喉,满眼不敢置信地望过来:“思思姑娘……”
这张脸叫自己叫得这么亲密,可真是犯罪。
“你叫我思思姐姐好了。”谢相思摆出一副慈祥脸,扯出一抹笑,“今日你是碰到了我,换成旁人非要拉你去深巷子谈谈人生不可。你快些回去给你娘治病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傅清明。”他凝眼在谢相思唇边的笑,不自觉地就把底给漏了,他怔了怔,随后不动声色地后移半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面上感动非常,“多谢思思姐姐成全我,等我治好我娘,一定报答思思姐姐的大恩大德。”
“快些回去,别耽误了。”
傅清明重重地点头,捂着脸不让自己再哭出来,转身飞快地跑出天香阁。
在跑出三条街后,傅清明停在镇子上的小桥边。
浓雾散开,有弯弯月挂在天上。
傅清明执着孔雀尾,扇了两下,一下子笑出声:“这种鬼话也会信,还说自己是混江湖的,连一点儿提防之心也没有。”
他回身看了看天香阁的方向,笑意更深:“多谢了,思思姐姐。”
另一边,谢相思在目送走傅清明之后,折身往裴缓身边走,怕他方才骤然昏倒之后被什么东西硌死。
“傅清明,傅清明……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谢相思想了会儿没想到,遂放弃。
她探出手指放在裴缓鼻下,温热气息均匀裹过来,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所谓祸害遗千年,就是这个道理了。
她想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她是瞒着裴缓偷偷过来的,若待会儿他醒了看见她惯例冷嘲热讽倒是小事,他肯定会把自己没得到孔雀尾的锅甩在她背上的,那就麻烦了。
谢相思起身往门外走了几步,却走不动了。
为了符合仙气飘飘的设定,她这件裙子拖着长长的裙裾,衣袖宽大得快要坠地,此时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像是抓住了钓鱼时的鱼线一样,双手交叠着往自己那里扯。
不用回头谢相思都知道是谁在扯着自己,她下盘站得稳,不管他怎么扯都只是扯得她身形微晃而已。
如今无外乎就是两种情况。
一是裴缓已经醒了,抑或是从来都没晕倒,只是装模作样等着她露马脚。
二是裴缓还没醒,如今这样子只是疑似梦游的征兆。
若是第一种,那内心排演这么一场大戏,她不会一点儿也听不到他的心声,谢相思正严肃认真地往真相靠拢,忽而察觉那双手扯着她的衣袖开始来回荡着,那张平时她恨不得一日堵上八次的嘴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落花落叶落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
谢相思听出来了,这是《湘妃怨》,看来他真的是还昏迷着。
谢相思听得头皮一麻,想起每日清晨被这曲子支配的恐惧,小腿肚子都跟着发软。
裴缓那扯来扯去的力气没减,谢相思腿软了这么一下之后,直接被扯得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倒在裴缓身上,压得裴缓闷闷地“嗯”了一声,近乎贴着谢相思的耳边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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