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那些人跟中了邪似的,看见前头进去的人没出来,便也一个接一个地进去,说是进去寻人,实则全部消失在了洞里。即便是一天里最明亮的时候,那洞里也是黑漆漆的,火把堆在洞口都无法照明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于是众人商议了一下,怀着悲痛的心情干脆齐心合力将洞给填了。
其后便没再发生什么异常,许多年过去,那件怪事也逐渐被人遗忘。薛茗听了之后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根据马婆婆的描述,那个大洞明显就充满邪性,当真那么容易被填上?她觉得有必要喊着燕玉鹤去看一看。
正想着,燕玉鹤就从门外进来。他换上了马婆婆儿子的衣裳,没有华贵锦衣的点缀,他身上便少了几分清冷的贵气,瞧着又俊又平易近人。薛茗想起他昨晚几乎折腾了一夜,也幸好那床榻结实,摇了那么久也没有榻,不然马婆婆要是听到动静跑来问候,薛茗的脸皮再厚都开不了这个口。
燕玉鹤不知道出去干什么了,回来往薛茗对面一坐,马婆婆递来一杯茶,他道了谢,并未喝。
薛茗捧着碗,匆匆将里面的粥喝完,擦了把嘴对马婆婆道谢,继而拉着燕玉鹤起身走到一旁,“我方才从马婆婆口中得知,许多年前村子西边的坟地里出现了一个怪洞,走进去的人都死了,感觉有蹊跷,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燕玉鹤道:“此事不急。”
薛茗不明所以:“啊?那什么事急?”
燕玉鹤道:“这村落风景优美,可以走走看看。”
薛茗怎么也想不明白燕玉鹤怎么这时候有闲心在村子里散步看风景,如今百鸦和姜箬鸣肯定发了疯地找她,白堕和琉璃鬼王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鹿蛮说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百鬼入人间时会选举出新的鬼皇。薛茗虽然不知道今天几号了,但看着月亮已经趋近圆形,显然就是这几日了,这么多事堆在眼前,燕玉鹤却说要去看风景。
薛茗跟在他身边,二人从马婆婆家出去后,迎面就看见远处的梯田,像是天然的楼梯,一层层往上,正是郁郁葱葱的时候。夕阳悬挂于西方天际,漫天的云彩慢悠悠飘着,显得大地极为广阔。薛茗知道这黄昏一时半会落不下来,昨日都是走了许久山路,到了山脚才逐渐天黑的。
马婆婆说,她自出生起就没见过朝阳,但从祖辈们的口中听过,每当夜幕接上白昼时,东方就会一点一点亮起白色,灿烂的太阳慢慢升起来,金光洒满大地,便是冬季里最冷的时候,落在身上的阳光也是暖的。
阳光是人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但于马婆婆和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奢望。
年轻的男女在梯田上劳作,年纪大的老人带着小孩在自家门前玩儿,有几个年岁小的孩子对薛茗和燕玉鹤这两个外来人十分好奇,自以为很隐秘地悄悄在后面跟着,实则隐藏技巧很拙劣,薛茗老早就发现了。
她存心逗小孩儿玩,走个一段路就假装要回头看,吓得那些小孩儿慌乱地找地方躲,探出个脑袋偷偷瞧她。
薛茗吃吃地笑起来,对燕玉鹤道:“这里好像世外桃源啊,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脱离鬼界呢?哪有凡人一直生活在这里的道理啊?”
燕玉鹤却没有应答,停步转身,从后面躲藏的小孩儿招了招手。几个小孩儿躲在各处不敢回应,他就从袖中摸出了小纸鹤,往下一扔,那小纸鹤就在空中飞了几圈,继而往小孩儿躲藏的位置飞过去。
薛茗见状颇为惊讶,她连连看了好几眼燕玉鹤,很难想象燕玉鹤竟然也有逗小孩的时候,他看起来就生了一张薄情的脸,好似那种六亲不认的冷心冷情之人,今日不仅有闲心散步,还拿绛星去逗小孩儿?
就见小纸鹤飞了几圈,几个小孩儿立即亮着眼睛跟着上,纷纷从藏身地跑出来。纸鹤又飞到燕玉鹤的面前,落在地上变成绛星,晃了几步,停在薛茗的腿边。薛茗蹲下来抚摸绛星的身体,看见几个小孩儿眼巴巴地朝这边看,就招手呼唤,“过来,走到近处来瞧瞧,我们绛星可乖了,从不咬人。”
许是她本就生得漂亮亲和,面上带着笑说话时让孩子觉得她可以亲近,于是陆续来到她面前。男孩女孩都有,瞧着都是七八岁的样子,扎着各样的小辫子,有几个围着绛星看,剩下一二则来到薛茗身边问她,“大姐姐,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薛茗点点头。小姑娘又问,“外面是什么样?”
薛茗说:“外面还没你们这里好呢,你们这儿景色宜人,其乐融融,比外面好多了。”
小姑娘奶声奶气道:“我爷爷说外面好,外面什么都有,还有太阳。”薛茗闻声朝西边看去,本来想说你们也能瞧见太阳啊,结果就看见连绵的高山将落日遮了个严实,除却半边天际散发的余晖之外,根本看不见太阳的踪影。
薛茗就拉着她的小手,指着燕玉鹤道:“你看见这个哥哥没,他非常厉害,一定能带你们出去的。”
小姑娘仰着脸去往燕玉鹤,燕玉鹤也没有反驳或者应和,低头看着她。
薛茗料想他也应付不了这种年纪的小姑娘,便主动对几个孩子闲聊,问起他们的名字。村子里的小孩在没长大之前,都很难有个正经的名儿,大部分都是类似“栓子”之类的名字,这种名字好养活。薛茗牵着面前叫莺莺的小丫头,让这帮孩子给她和燕玉鹤带路,去村边玩一玩,看看别的风景。
随后两人一鹤,带着一帮小孩子在村子里逛起来。男孩皮实,跑得飞快,约莫是在村子里野惯了,看见谁家的门敞着,就跑进去玩儿,出来的时候手里还带着粽子,蒸糕递给薛茗吃。女孩子文静许多,争着牵薛茗的手,薛茗的五个手指牵了六只小手,另一只手拿着蒸糕吃,后面还跟了几条大大小小的狗,一时觉得心情无比舒畅,心旷神怡。
茂密的树下是坐着闲话的老人,远远看见了薛茗和燕玉鹤,便扬着手中的扇子笑着招呼,热情好客,一点不拿两人当外人。
走了一段路,出了村子后,再往前就是一条澄澈的河流。人傍水而居,这条河养活了整个村子的人,因此被保护得很好,清澈得能看见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一帮小孩儿在水边长大,这会儿都围到水边玩了,薛茗也清闲下来,找了棵茂盛的树坐下来。
微风拂面,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哗啦啦响起来,她摆了个惬意的姿势靠在树上,朝远方天际眺望。耳边尽是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还有几条小狗跑来跑去,绛星倒是乖,卧在她身边,将头枕在她腿上。须臾,燕玉鹤也行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看着水边玩闹的孩子们。
薛茗满心感慨,说:“这样的生活真令人羡慕,要是我也能在这里生活就好了。”
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邻舍关系也极好,一家孩子百家养,到了晚上凉快了再相互串门聊天,又不用工作,也没有性命威胁,可以说是梦想中的生活状态了。
“你喜欢此处?”燕玉鹤忽而问。
“是挺喜欢。”薛茗脱口回答,但紧接着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因为这些村里的人便是如此安宁地生活着,才变成了如今这样,永远看不见日出的模样。
她想起了以前黑心老板在开会的时候,对着话筒发表的抑扬顿挫的演讲:“不上进,就是死路一条!别人不上进,就是别人死!你不上进,就是你死!”
薛茗一个激灵,又开口道:“不过我觉得人还是要有点追求,或许等这些事都了结了,我会找个山头拜师,学点本事傍身,免得一直被人欺负。”
燕玉鹤淡声道:“难道我还入不了你的眼,何需拜他人?”
薛茗一听就来劲了,往他身边凑了凑,“这么说,你可以收我为徒?但你不是说我不能再拜入你的师门吗?”
燕玉鹤道:“不过是些简单的把戏,用不着拜师我也能教你。”
薛茗大喜过望,抓着他的手腕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别反悔!”
燕玉鹤低声应了一下,没再说话。薛茗心情大好,干脆躺在他边上,枕着双臂往天上看。燕玉鹤说以后会带着她,确实让她卸下心头重担,不必再担忧日后去何处落脚,如何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生存了。
况且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与燕玉鹤在一起的,自然也是不想与他分离,日后要是能生活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
清爽的风吹过,薛茗闭着眼睛想了许多,最后在无意识间慢慢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原本在河边嬉闹的小孩儿也早就不见,应该是带着那几只狗回村去了。
燕玉鹤还坐在她身边,位置并没有挪动,好似在打坐。她刚一动,燕玉鹤就睁开了眼,朝她望来。
薛茗揉着眼睛坐起来,“那些孩子回去了?”
燕玉鹤嗯了一声,站起身对她道:“走吧。”
“去哪啊?”薛茗也慢吞吞爬起来,伸展胳膊和腰身,就听燕玉鹤道:“你白日不是想去村子的西边看看?”
薛茗见周围天色黯淡,月色皎皎,虽说这地方很美好,但毕竟是在鬼界,到了晚上难免感觉有点阴森,薛茗有点不赞同晚上去,但毕竟是燕玉鹤的决定,她便也没有反驳,见他拿出纸片变出一盏提灯要走,就跟了上去与他贴在一起。
一路上倒也安宁,并没有什么异样发生,待二人逐渐行到坟地,薛茗看见了那些错落的坟包,还是有点害怕,本能地伸手挽住了燕玉鹤的胳膊,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显得亲密无间。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只觉得走到坟地的深处,周围到处都是坟墓,就听燕玉鹤说了一句,“到了。”
薛茗恍然转头望去,就见面前出现了一棵十分粗壮的大树,树冠开得很散,占据了所有视野。燕玉鹤微微将手中的提灯举高,光芒往上照去,薛茗的视线也忍不住往上移,继而有一股风不知从哪里刮来,吹得薛茗迷了眼睛,赶忙闭上揉了揉,等她再次睁眼,就见燕玉鹤打了一束烟花似的东西往天上炸开。
一瞬间亮如白昼,夜风吹得茂密的树冠摇晃着,薛茗在视线清楚的那一刻,头皮吓得发麻,后背的冷汗瞬间冒出来。
她看见这庞大的树冠分出的千百树枝上都挂满了尸体,或老或少,密密麻麻,在上面随着树枝被风吹动时轻轻摇晃着。
他们皆是被缝住了嘴,钉穿了手掌,以一根绳子捆住脖子,吊在树上,密集得完全没有缝隙般。
薛茗震惊的目光掠过,她在上面看见了马婆婆,看见了今日围在她身边喊着大姐姐的那群小孩儿,看见树下乘凉闲话的那几张面孔,还有扛着锄头,晒着干草的年轻男女。
那是村里生活的所有人。
第38章
这是非常让薛茗震撼的画面。
她先前也看到过,那些挂在槐树上的,挂在屋檐下的尸体,她知道这些都是姜箬鸣所为,但第三次在面前这棵树上看见时,还是无法适应,心脏像被狠狠捶了一圈,闷闷地痛起来,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棵树比先前那棵并根槐树要大得多,几乎长成了参天巨树,上面挂满的尸体如垂下的枝条,若不是走到近处,恐怕还瞧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尸体的阴气被树当成了养料,这些树叶比寻常树更绿。
薛茗的目光扫过去,许多在村里看见的熟面孔,热情的老人,那些活泼的孩子,勤劳的年轻人,一个她以为是世外桃源的地方,实际早就被毁了,所有人的血流尽,养出了这么一棵阴邪之树。
“姜箬鸣……”薛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恐惧从心底涌出,将她的理智蚕食。
燕玉鹤望着那满树飘摆的尸体,淡声道:“今日你从那老妪口中听得的事,并不完整。多年前姜箬鸣来到这个村落,在坟地处布下聚阴阵法,一场暴雨让这里出现坍塌,村子里的人前来查看,最后发现这洞口的古怪,便想用土填上。”
到这里,燕玉鹤所言都与马婆婆告诉薛茗的相同,但后面的故事就发生了变化,他道:“但这里设下聚阴阵,一旦踏入此处就会被阵法所害,这村中出动了许多人前来填洞,当日就命丧于此,剩下的人则被姜箬鸣亲手所杀。”
薛茗听得此话,才想明白那过路仙为何会存在,因为一个村子的人凭空消失了,在短短几日内全部死亡,于人们来说怎么不算是极其凶险之地?所以才建了过路仙拦在山路上。从进入这里开始,燕玉鹤就清楚,他们所看见的所有人,其实早就死了。
薛茗忽而想起昨夜燕玉鹤说过一句话,“生人有执念,死后不愿离去仍留存于世,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她恍然大悟,怔怔道:“这么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了?所以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生活着?”
燕玉鹤微微颔首,算是默认。薛茗的心情一下子说不上来是什么,总觉得有些悲切,这些人忘记了自己的死亡,一直生活在这里,憧憬着再也无法到达的未来,想想竟如此可悲可怜。
燕玉鹤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随手往树上一扔,落在树干上时一簇火苗瞬间燃起,继而整棵树就像倒满了汽油一般,火势迅猛地扩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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