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李星魁笑着摇头,“这才刚开始,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呢,少夸海口。”
“快看!”黄周一探身,“现在是我家船在最前头!”
河道上,果然是黄家的船压过薛家半头,暂时领先,薛沉霍一下站起来,高喝一声:“冲啊,抢过他们,休要给耶耶丢脸!”
“呸,”黄周一把拽他回来,“嚎什么,就许你当第一?”
裴羁不动声色看着。薛沉、黄周、李星魁,三个人虽然会在这些小事上一争高下,但一遇大事十分抱团,因为三个人都很清楚,唯有抱团一致对外,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八千牙兵皆是如此,他们通过血缘、姻亲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还会在加入牙兵时歃血为盟,约定一人战死,同袍将奉养他的父母妻子,教养他的儿女成人,这么多年来牙兵们通过运行这一套体系,使所有人在战场上绝了后顾之忧,战力超绝,又在战场下聚成铁板一块,让节度使也忌惮三分,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不破开他们的同盟,牙兵绝不可能服从节度使调遣。
主位上,田昱笑吟吟地吩咐一声:“把彩头拿上来。”
几个侍从抬上一箱箱彩头,是各样奇珍异宝,又有盔甲刀剑等物,魏博牙兵身家豪富,薛沉几个自然也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薛沉笑着摇头:“年年都是这些,没啥稀罕的,就图个玩吧。”
“是啊,”黄周也道,“左不过这些东西,都腻味了。”
田昱心里一阵愠怒,这些人仗着势大,从不拿他当主上看待,竟敢当着他的面瞧不起他的赏赐。抬眼,看见裴羁神色淡然向他一望,田昱压下怒气:“区区彩头,的确没什么可稀罕的,不过今年在彩头之外,我还备了些别的。”
“哦?”薛沉从矮榻上伸着腿,漫不经心,“都有什么?说来听听。”
“除了每年例行的节赏之外,诸位牙兵弟兄忠心护主,战功卓著,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嘉奖才好,”田昱笑着看了眼李星魁,他是三家中势力相对较弱的一个,“我打算增设两名郎将,奖励战功最高的弟兄们一个出身。”
右边,卢崇信坐直身子,来了,这大概就是苏樱探听到的,裴羁今日的安排。
抬眼,裴羁端然坐在田昱左边,神色淡然,但几个牙将神色都不像之前那么散漫了,李星魁看了眼田昱,黄周皱着眉,薛沉也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裴羁慢慢看过他们三个,所谓二桃杀三士。
八千牙兵由三名将军统属,每人配两名中郎将,四名郎将,这是定规,数十年来从不曾更改过,但他建议田昱增加两名郎将。
从兵擢升为将,身份彻底改变,无异于鱼跃龙门,薛、黄、李三家子弟占据牙兵大半人数,薛沉三人必定都想让这增加的两名郎将出自自家,但,名额只有两个。
当!远处一声锣响,龙舟冲过第一个弯道赛点,冲在第一位的又变成了薛沉的船,其他棚中的薛家子弟欢呼雀跃,薛沉沉着脸,追问:“田节度,你说说,什么意思?”
“无羁,”田昱带着笑唤了声裴羁,“你替我向薛将军他们解释一下。”
“是。”裴羁叉手,向他一礼。
场中所有目光齐刷刷一齐盯住他,裴羁神色淡然:“我朝定规,一名将军最多配四名郎将,田节度体恤牙兵弟兄们辛苦,愿意在定规之外增加两名,职位将以节度使属官的名义上报朝廷,经六部核定,登记在册。此次擢升以军功为主,凡有资格参选的今日起自行上报战功,起始之日为田节度到任之时,战功最高的两位,可得此职。”
场中顿时雅雀无声,定规只能配四个,是以先前薛沉等人还想着这两个名额是不是以节度使幕府的名义给,没想到竟然要上报朝廷,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员了,竟有这等好事!①
田昱笑着添了一句:“薛将军、黄将军、李将军,军中的事你们最熟,战功报上来以后便是你们三位裁夺,决定给谁不给谁吧。”
当!远处又一声锣响,龙舟冲过第二个赛点,这次第一位的变成了田承祖的船,田承祖在百忙中向田昱挥了挥手,田午轻笑一声转过了头,但薛沉几个已经无暇关注这些,直勾勾一双眼都盯着裴羁。
三家将军,两个名额,该给谁,不该给谁?
一片寂静中卢崇信忽地一笑:“薛、黄、李三位将军尽皆劳苦功高,不如各人都增加一名,岂不是好?若是田节度为难,我愿上报王枢密,为三位将军行个方便。”
他看出来了,裴羁这是要引着牙兵内讧,他绝不会让裴羁得逞。
“我不是没想过这点,可朝廷自有定规,这两个名额已经是我削减了幕府属员后千方百计腾出来的名额,”田昱摇头,“再加一个不是不行,但再增加的话,要么削减其他营寨的郎将名额,要么就只能做幕府官,不是朝廷官员了。”
棚中其他营寨的将领一听说要削减他们的郎将,一齐喧嚷起来:
“我们这些人本来配得就不足,如何能削减?”
“牙兵拿的头一份粮饷,装备最好人也最多,我们什么都没有,怎么还要减?”
“不能只顾牙兵,让其他弟兄寒心啊,请节度使明断!”
喧嚷声中薛沉绷着脸一言不发,若都是幕府官就罢了,若那两个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唯独一个是幕府官,却不是打脸?还不如不要。看了眼李星魁,李家势力最弱,子弟最少,说不得,这次让他委屈一下了。
却突然听见裴羁道:“去年与柔然一战李将军战功卓著,朝廷有意嘉奖,想来诏书这几日就要下来了。”
薛沉和黄周都是脸色一变,这次擢升以战功计,眼下这意思,李星魁要占一个名额了?
李星魁心里一喜,脸上不敢露出来,忙起身向田昱一礼:“谢节度使赏识。”
裴羁端然跽坐,看见薛沉、黄周神色阴郁看着李星魁。二桃杀三士,简单却颠扑不破的道理,他行的乃是阳谋,所有人都明白,但人性自有弱点,就算明白,也忍不住不争。
田昱笑着,举起酒杯:“今日过节,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各怀鬼胎,跟着举起酒杯,裴羁闻到雄黄酒浓烈的气味,蓦地想起苏樱。她脾胃虚弱,这雄黄酒不能多喝,早晨竟忘了叮嘱她了。
宣谕使府。
苏樱吃过早饭在庭中散步,门上挂着艾叶菖蒲,厨房在做雄黄酒,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雄黄气味,阿周连忙递上帕子:“捂一下吧,难闻。”
苏樱低眼,不是她惯用的,是裴羁的帕子。大约是裴羁平日里总在她房中流连,连帕子也弄混了吧。
“娘子,”张用匆匆走来,“太阳毒,还是回房去吧。”
苏樱看他一眼。自从裴羁下过命令之后,府中上下人等都拿她当女主人看待,再不曾有人劝她如何的,张用突然一反常态,大概不是怕太阳毒,是怕她在庭院里走动,不大安全。
裴羁也说过要她不要出门,小心谨慎些,如此看来,裴羁此时跟牙兵,已经交上手了吧。
漳河。
一杯饮毕,众人各怀心事,一时都不曾言语,唯独河道上争渡的龙舟一声声敲着金鼓,热火朝天。
田午向河上望了一眼,田承祖此时已落到倒数第二,看看后继乏力,握着酒杯向河边走去,凭栏看着:“堂兄看起来,要落到最后一名了。”
田昱跟着看一眼,此时的心思哪还在这上头?一仰头饮一杯酒:“除了擢升两名郎将,我还有一个嘉奖,无羁,你跟他们说说。”
裴羁欠身:“是。”
薛沉几个齐刷刷地再又看过来,都知道方才那两个名额不怀好意,都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可又忍不住不抢,脸色便不大好看:“裴宣谕这主意,还真是左一套,右一套的。”
裴羁神色淡然:“除了众位将官,各位士兵弟兄也都是劳苦功高,节度使对他们也有嘉奖。八千牙兵总额不变,依旧从田节度到任之日起计算战功,战功最高的五十人,每人可增加一个承袭名额,排在末尾的五十人,褫夺承袭名额。”
牙兵总额竟朝廷核定,难以更改,但别的藩镇牙兵选拔多由节度使决定,唯独魏博牙兵势大,选拔传承都是自己做主,但凡在牙兵之列,每人都可在退伍时指定一人承袭自己的名额,祖孙数辈一代代传下来,若是家中没有男丁,也可指定亲属、女婿替代,保持总额在八千人。
薛、黄、李三姓在牙兵中占比最大,薛沉三人虽然一心,但暗自也都盼着自家子弟能占上风,为此也曾私下侵占别家名额,假如那两名郎将不足以让他们争斗,如今再加上五十个牙兵名额,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场内讧,绝难避免。
当!金锣敲响第三声,龙舟冲向第三个弯道,田承祖已经落到最后一名,啪,田午扔了酒杯:“阿耶,我去一战!”
她跃出去抓过一匹马,抽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过去,霎时间追到弯道处,自马背上一跃跳上龙舟,一脚把田承祖踢下水:“下去吧,我来!”
河岸两边观战的百姓欢呼大笑起来,田午抢过鼓槌,咚咚咚连敲数十下:“冲!”
彩棚中,卢崇信举着酒杯忽地一笑:“这主意,又是裴宣谕出的吧?八千牙兵,只加了五十个名额就还要裁掉五十个,弟兄们出生入死的落了这么个结果,却不是让人寒心?窦刺史,你说呢?”
窦晏平骤然被他点了名字,看他一眼。他今日根本不想来,但田昱再三相请,道他是贵客,一定要赏光,他只得过来,只打算应个景略坐一下就回去陪苏樱过节,没想到卢崇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定要拖他下水,对付裴羁。
他固然深恨裴羁,但卢崇信是王钦的人,王钦把持朝政倒行逆施,近来又推年幼的相王上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便是再恨裴羁,也绝不会做王钦的工具。淡淡道:“此乃魏博家事,我是外人,不便置喙。”
啪,薛沉憋着一肚子火,重重将酒杯一撂:“卢副使说的没错!弟兄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跟着节度使干,怎么,区区五十个名额还要褫夺?裴羁,你难道怕节度使养不起我们?”
裴羁看他一眼。卢崇信到魏博后头一个拜会田昱,第二个便是薛沉,必是王钦交代过,要他拉拢牙兵,对付田昱。
“是啊,增加没问题,凭什么褫夺?”黄周拍着几案,“让我们怎么跟兄弟们交代?裴羁,你这事办得不地道!”
“牙兵乃诸军最精锐者,功绩不够,自然不能尸位素餐。”裴羁开口,“褫夺名额并非驱逐,本人依旧可以留在军中,只不过退伍之时不再传承而已,况且这结果也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在退伍之前积攒下足够战功,依旧可以恢复承袭,若是不够,子侄也可到其他营寨效力,粮饷照发。”
牙兵按着内部法则运转多年,稳定、坚实,两名郎将,五十个名额,加在一起就是撬开硬壳的楔子,谁人独占,谁人就是压倒的优势,比如眼下最弱的李星魁。
“他恢复了,总数岂不是多出来了?”李星魁皱眉问道。
“他恢复了,自然会有新的末尾被取消承袭,总数维持不变。”裴羁向他一拱手,“李将军去年战功卓著,必然在增加之列,某提前道一声恭喜。”
薛沉、黄周两人齐刷刷盯住李星魁,李星魁忙道:“不敢这么说,还是要等战功报上来才知。”
“老李,你听他的?”薛沉啐了声,“要说立功,谁不曾立过功?谁比谁功劳大?那也不是裴羁空口白牙一说就定下的!”
李星魁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满,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咱们看节度使怎么说。”
看节度使怎么说,就是支持这做法了。裴羁不动声色。去年柔然犯边,李星魁率部为前锋,拿下决定胜负的一战,但李星魁也在这一战中损失大量李氏的优秀子弟,由从前的三足鼎立,变成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他需要这五十个名额,尽快恢复李家的地位。
“这不是胡闹吗?怎么算功劳大,怎么算不大?”黄周嚷道,“骑兵不但要战,还要养马,开销花费都比步兵大得多,要算功劳的话,骑兵是不是得算两份?”
黄周麾下骑兵居多,不像薛沉和李星魁是步兵为主。他口中反对,心里已经在盘算功劳,开始为自家争取。
裴羁不动声色,端然坐着。
阳谋,从来最难破,因为算的不是计,是人心。
当!又一声金锣响,龙舟在赛点点头,争先恐后往回划,李星魁的船掉头最快,抢先了薛沉半个船身,薛沉冷哼一声:“老李,你这船还想着后来居上啊!”
窦晏平抬头,看见裴羁绯衣的袍袖,巍然垂在案边。心中一阵厌倦。这是魏博的内斗,他一个资州刺史管这些做什么?早该回去陪她了。
眼看场中乱糟糟的一片,沉默着起身,向棚外走去。
裴羁留意到了,猜测他是要去找苏樱,急急回头,耳边一声阴冷的笑,卢崇信放下酒杯:“这名额难看起来很难决定,不如就交给裴宣谕来定,裴宣谕手腕高明,想来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谁揽下这活,谁就揽下落选人的仇恨,魏博牙兵可不是吃素的。
70/105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