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午嗤一声笑,田昱觉得丢脸,沉着脸叱道:“退下!”
田承祖只得水淋淋的又走了,田午仰头又是一杯酒:“这般废物,阿耶当真要把魏博交给他?”
“报!”门外的侍卫飞报进来,“兵部江郎中前来传旨!”
田昱心中一喜:“快快迎接!”
侍卫飞跑着收拾,不多时抬出香案,摆好了迎接圣旨的仪仗,裴羁跟在田昱身后出棚迎接,就见兵部郎中江河捧着圣旨走在最前面,老远向他点了点头,跟着看向田昱:“田节度,陛下得知你麾下李星魁将军奋勇杀敌,战功赫赫,特下旨嘉奖。”
“快请,快请!”田昱喜上眉梢。
香案摆好,江河朗声诵读圣旨,裴羁隐在人丛里,不动声色看过在场诸人。牙将职级皆有定规,李星魁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提,但,可以加勋级以示殊荣。从前李星魁他们三个都是七转之勋,这次他在长安时暗地运作,为李星魁争得加勋一级。
江河的圣旨此时正念到末尾:“……李星魁加勋一级,赏金二百两,缣百匹。”
李星魁跪地接旨,高声谢恩,裴羁冷眼看着,薛沉、黄周沉着脸对望一眼,脸上的不甘掩都掩不住。
网罗已经铺好,只等他们三个,入彀厮杀。
“无羁,”江河宣完圣旨,众人簇拥着走过来时,停步在他面前,“你的圣旨也快下来了。”
裴羁抬眉,他带着几分感叹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大好的前程,为着一个女子……”
他两个是同年,志趣相投颇有些私交,这次李星魁加勋之事也多得江河四下活动奔走,裴羁叉手为礼:“多谢兄台告知。弟有些私事,失陪。”
转身离开,江河连忙叫住:“你去哪里?”
裴羁回头,摆了摆手。
公事已毕,他眼下,要回去陪她过节了。
宣谕使府。
食案上满满摆着时令吃食,苏樱挑了个鸡蛋大小的玲珑巧棕,剥开了递给窦晏平:“你尝尝吧,是南边的口味。”
北方食粽不外乎加些甜枣、红豆之类,但她自小在锦城,食粽的风味与北地大不相同,裴羁为着能让她多吃点,前些日子新招了几个蜀地的厨役,这次包粽子一半便是南边风味,既有肉粽,也有各色碱水粽、咸粽,她给窦晏平剥的,是各色菌菇、鲜蕈的咸粽。
窦晏平接过来咬了一口,鲜嫩清香,与素日吃惯的粽子大不相同,眼中带着笑:“很好。”
连忙放下要给她剥,只是满桌粽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也不知道粽叶底下包着的是什么口味,又不知哪个口味是她喜爱的,抬眼:“念念,你想吃哪种?”
“加了菌菇的咸粽。”门外传来一声,裴羁沉着脸走进来。
窦晏平连忙将自己手里的粽子递回去:“念念,你吃这个。”
裴羁一把挡开:“你吃过的,如何能让她吃?”
嫉妒翻腾着,沉声道:“念念,我给你剥。”
在裴家时他留意过,每到端午,阿周和叶儿会给她包锦城那边的粽子,她最喜欢吃的便是加了菌菇的咸粽。昨日包粽子他便再三叮嘱了厨房多做些这个,没想到她竟给了窦晏平。
眼见窦晏平又要去盘中挑,裴羁横身挡住:“不需你。”
可笑窦晏平这榆木脑袋,她把最爱吃的给他,他竟还不知道她的口味。又可恨他一番心意,竟是为窦晏平做了嫁衣。
小童捧过银盆,裴羁拿澡豆细细洗干净手,又拿帕子擦了,这才从盘中挑了一枚菌菇棕剥开,递给苏樱:“吃吧。”
“多谢。”苏樱接过,向他一笑。
裴羁心里熨帖几分,挨着她身边坐下,淡淡瞥了眼窦晏平:“念念如今病着,衣食住行都要十分留神,你天天往这边跑,竟连她什么口味都不知道?”
窦晏平忍着气,心里又是愧疚,看着苏樱:“是我疏忽了。”
“不怪你。”苏樱道。他们从前来往都是背着人,也从未同桌用饭,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口味?将面前的酿酶推过去一点,“你尝尝这个,也好吃的。”
裴羁压着眉,看见窦晏平夹起一颗酿酶向她道谢,看见她一双眼波光盈盈,只是看着窦晏平,嫉妒怎么也压不住,啪一声,重重撂下酒杯。
他知道她爱吃甜酸口,特意让厨下给她做的,可不是为了便宜窦晏平。
苏樱心中一凛,这才反应过来对窦晏平太亲密了,趁势便露出惊怕的神色:“你,你怎么了?”
裴羁见她惊得一颤,心中立刻又懊悔方才发作,连忙揽住她的肩柔声安抚:“一时失手,别怕。”
窦晏平冷冷放下筷子:“念念正吃着饭,你动手动脚的,让她怎么吃?”
裴羁看着他,慢慢将人又向怀里搂紧几分:“我喂她吃。”
“郎君,”门外张用突然唤了一声,“京中来人传旨。”
裴羁抬眼,大门外几个人正往里面来,为首的他认得,御史李旭。
第68章
窦晏平急急起身。殿中御史李旭, 王钦的党羽之一,朝中有名的酷吏,近来朝中一直在弹劾裴羁, 李旭此来, 只怕是此事有了结果——看样子不像是好结果。
横身挡在苏樱面前, 低声道:“你快些进屋躲躲, 情形看着不对。”
“送娘子回房。”裴羁跟着起身, 吩咐侍从。李旭此来, 当是带着罢职的旨意,李旭一向跟他不对付, 多半会借题发挥, 到时候场面决不会平和, 得确保她安然无恙才行。
张用连忙上前来请, 苏樱没有走,向裴羁道:“我不走。”
她不能走,她得留下来弄清楚当下的局势, 必要时还得安抚裴羁,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为之后对付他铺好路。“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都与你一起。”
裴羁呼吸一滞,她竟如此爱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语声灼热着:“我无碍, 你快回去吧。”
“哥哥, ”苏樱握住他的手, “让我留下陪你吧。”
哥哥。窦晏平在片刻震惊后, 猛地转开了脸。她叫裴羁哥哥,这两个字, 曾经是他们耳鬓厮磨时,她在他耳边低声唤的。心里如同刀割,余光里瞥见裴羁拦腰抱起了她。
“你放开她,”窦晏平脱口叱道,“休要动手动脚!”
裴羁没有理会,抱着苏樱大步流星往卧房里去,心里灼热到极点,刚一跨进卧房门槛立刻便向她唇边一吻,低声叮嘱:“听话,留在里面别出来,外面太乱,我来应付。”
轻轻将她放在榻上,带上门出来,听见冰冷一声喊:“裴羁。”
李旭已经进门了。
裴羁压眉:“保护娘子。”
张用立刻率众上前守住,窦晏平飞跑着亦按剑上前,李旭还在往里面走,裴羁快步出去,伸手拦住:“到厅中说话。”
久居上位的威势让李旭一怔,不由自主便跟他出来,待反应过来时一阵羞恼,方才他看见了,那个让裴羁自毁前程的女子就在里面,来的时候王钦交代过,若是能拿住那女子最好,从此便可将裴羁的命门捏在手中。
正要推开裴羁,身后门户响动,李旭探头一望。
裴羁跟着回望,苏樱打开门出来了,张用上前阻拦又被她叱开,她越过重重守护的侍从,快步来到外间门后站住,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坚定,执着。
她是一定要与他一道面对的。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爱护。裴羁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绪,对面李旭举起圣旨:“裴羁接旨。”
厅堂是青石铺的地面,冰冷,坚硬,裴羁撩袍跪地,头顶上是黄绢制书上飞腾的云纹,李旭展开来,高声诵读:“门下:查裴羁德行不修,持身不正,有狂乱悖德之行,无恭敬愧惕之心,致使朝野为之侧目,物议沸腾。着即革去裴羁魏博宣谕使一职,再行处置。”
门槛内,苏樱垂目。这圣旨,跟卢崇信说的不一样。卢崇信说过,这次弹劾会抓住人伦二字做文章,这是重罪,一定能让裴羁万劫不复,可眼下的制书一个字不曾提到人伦,只轻飘飘用了悖德两个字,看起来更像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裴羁,”李旭诵读完,“接旨吧。”
裴羁直身,双手接过圣旨:“裴羁领旨谢恩。”
苏樱看见他无喜无怒一张脸,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两样,他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丝毫不曾慌乱。
“如今你是戴罪之身,这四品冠带也就不配戴着。”李旭一点手,“来人,剥去他的冠带!”
几个随从立刻就要上前动手,吴藏急急上前,又被裴羁一个眼神止住,他淡淡道:“我自会动手。”
起身,脱下绯衣,除去冠带,吴藏接住递与李旭的随从,另一边侍从早已奉上一件素色常服,裴羁接过来从容穿好,戴上束发玉冠。
苏樱沉默地看着,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不会错了,他早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个结果。
她虽然不曾把希望全都放在这次弹劾上,但也不曾料到这结果,竟然对他毫无影响。一时间说不出是恨是怒,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心绪翻腾在,低垂眼皮,遮住眸中情绪。
“念念,”窦晏平看见李旭一张脸越来越黑,必是对裴羁的反应不满,想要伺机发作。横身挡在苏樱面前,又回头叮嘱,“接下来只怕有变故,你千万跟着我,我来应付。”
革职戴罪,并不算轻,裴羁落得这个结果,让他既有种罪有应得的痛快,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心里还为苏樱的安危担忧。裴羁倒了,他那些对头必将不遗余力对付他,苏樱必定也会受连累,但裴羁倒了,魏博的兵力从此不属调配,身边只有张用吴藏这些侍卫,他早些日子已经暗中又调来数十名将士,如今人数或还有优势,不如趁乱下手,哪怕硬抢,也一定要带她走。
“裴羁,”李旭沉着脸,他也曾无数次传旨革职,有几个像裴羁这般从容?根本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心里恼恨着,厉声道,“你不服本官命令,根本就是藐视圣人,大不敬之罪,来人,拿下他!”
随从一涌上前动手,吴藏仗剑拦住,裴羁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论,也不是你说了算。”
“那也不是你说了算!”远处一声喊,薛沉打马径直冲进内院,冲到阶前,“裴羁,刚才还对着我们指手画脚耀武扬威的,怎么,一眨眼就丢了官,成阶下囚了?”
“我早就说他装得道貌岸然,背地里全干的脏事,圣上英明,这官早该撸了!”大笑声中黄周纵马奔来,和薛沉并辔停在阶下,“来人,把裴羁轰出去!”
数十名牙兵飞跑着跟进来,薛沉狞笑着一指裴羁:“这府第是宣谕使府,裴羁一个罪人也配住在这里?轰他们出去!”
今天在漳河边他吃了裴羁好一口窝囊气,不,自从裴羁来了魏博,他们就处处掣肘,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他多少窝囊气,先前他高高在上,既是田昱心腹,又是太和帝宠臣,他们不得不忍,如今他丢了官,不趁这时候杀了他,还等什么时候?“要是裴羁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牙兵得了命令,拔刀仗剑一涌而上,吴藏带着侍卫牢牢挡住,裴羁回头,看见窦晏平和张用双双拔刀护在苏樱身前,看见苏樱一双妙目微微抬起,慢慢看过场中诸人。
目光沉着冷静,像高明的棋手,不动声色搜寻着对手的破绽。裴羁心中一凛,骤然想起从前在长安时,他也曾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她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别人。
这是她心中怀有目的,暗自筹划的神色。难道她,想起来了?
下一息,她的目光对上他的,脸上骤然露出惊怕,像失了保护的小兽,慌乱着想要寻个依靠:“哥哥,你快些进来吧,外面危险。”
让他突然一下将那些疑虑全都打消,心里熨帖着点了点头:“我无碍。”
顿了顿,转向窦晏平:“你护好她。”
局势太乱,比起张用,她更信任窦晏平,眼下也只能暂时托付窦晏平。
窦晏平抬眼:“不消你说。”
厅中,牙兵抢上来又被吴藏等人击退,片刻之间已然有伤亡,血花飞溅,窦晏平急急转身,挡住苏樱的视线:“念念,你先回房,外面乱得很。”
苏樱闻到了血腥味,当!不知谁的兵器被打落,紧跟着一声惨叫,又不知是谁是伤还是死。血腥味突然浓起来,视线越过窦晏平,对上裴羁紧绷的目光,他高声道:“晏平,送她回房!”
“放箭!”薛沉狞笑着,“格杀勿论!”
不好,若是放箭,玉石俱焚。窦晏平来不及多想,打横抱起苏樱往房里跑,身后一声厉喝:“住手!”
滚滚烟尘中,卢崇信催马飞也似地奔了进来,在阶前一跃而下:“休要惊到我阿姐!”
他的亲兵紧跟在身后冲进来,拔刀拦下薛沉的弓手,卢崇信心跳快如擂鼓,恶狠狠向薛沉道:“敢伤到我阿姐,我要你的命!”
“呸!”薛沉并不服他,“一个没卵子的阉人,有你说话的份儿?”
卢崇信苍白的脸上因为羞恼泛起红晕,幽幽笑一声:“李御史,你可听见薛将军说的话?请你回去将这番话,原封不动转告我义父。”
不好!他只顾嘴上痛快,这阉人一句,却是将王钦也骂了进去。薛沉急急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御史,这等小事,犯不上惊动枢密使他老人家。”
“管不住嘴的,就别说话。”卢崇信冷冷横他一眼,“退下!”
薛沉忍着气让开路,卢崇信快步进门,方才情急之下抓了马便奔过来,腐刑的伤口本就不曾长好,想是拉扯到了,疼得额上密密一层汗。穿过剑拔弩张的士兵,迈过地上的尸首和伤者,里间门前张用横刀拦住不让进门,卢崇信抬眼:“姐姐,是我,我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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