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不得不把心思收回来,回头,淡淡道:“若是节度使允准,几位将军信任,我可以办。”
卢崇信皱眉,他竟敢接?
裴羁握着酒杯,轻抿一口。他从不曾想过全身而退,但谋大事者,岂能惜身。
余光瞥见窦晏平身影一晃,拍马走了,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是要去找苏樱,她此时,一个人在家。
“他算什么,连仗都不曾打过,凭什么他来定?”薛沉一拍几案站了起来,“卢副使这话说得可笑!”
裴羁漠然看着,对面卢崇信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羞恼着低了头。跳梁小丑,这等伎俩也敢来算计他。薛沉等人跋扈多年,宁可自家杀的头破血流,又岂会把这件事的裁决权交给他这个外人。
向棚外一望,窦晏平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必是去找苏樱,想要背着他单独相见。裴羁一口饮干杯中酒,须得尽快了结,赶回去看她。
棚外,窦晏平催马飞奔,风吹脸颊,河两岸杨柳枝条披拂着,掠过肩头。蓦地想起怀里藏着的那枚簪子,窦约已经传消息过来,道是这枚簪子,乃是窦玄亲自寻了美玉,亲手打磨雕刻,可那图画……他看了崔瑾的画作,神韵的确有些仿佛。
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与崔瑾,到底有什么关联?
宣谕使府。苏樱坐在窗前,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门外,抬眼,窦晏平跳下马快步进门,隔着窗子老远便向她一笑。
苏樱情不自禁,眼中也露出笑容。
第67章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进来, 心跳突然之间快到了极点。
方才隔着半开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向他笑了。
眼睛骤然亮起来, 眼梢飞扬着, 唇角微微翘起, 不由自主的笑容, 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让他突然间有种强烈的感觉, 她记得他, 记得他们是爱人,记得从前的点点滴滴。
“念念!”飞快地向正房跑去, 九级台阶几乎是一个跨步便冲了上去, 门外值守的吴藏犹豫着看了眼张用, 低声问道:“要拦吗?”
裴羁交代过, 今日须得加强警戒,任何闲杂人等补得放进来,但来的是窦晏平, 他仿佛不该归入到闲杂人等之列,拦, 还是不拦?
张用也犹豫, 裴羁不曾交代过让拦,但裴羁显然也不会愿意让窦晏平跟苏樱单独相处, 但裴羁又说过, 他不在的时候, 府中上下由苏樱做主。迟疑之间, 窦晏平已经冲进去了, 听见里面苏樱轻声道:“你来了。”
张用看了眼吴藏,吴藏也看着他, 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半晌,张用低声道:“派人跟郎君说一声,咱两个就在门口守着吧。”
屋里。窦晏平飞奔着来到苏樱面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知道不妥当,强忍着缩回来:“念念,你,你想起来了?”
苏樱心里砰的一跳,看着他满是惊喜的脸,这才意识到方才不经意时,竟把真实的心思流露出来了。连忙将脸上的欢喜收敛些,安静地看着他:“想起什么呀?”
里里外外全都是裴羁的耳目,一旦让裴羁发现破绽,必定会严加戒备,她再想逃脱,千难万难。
窦晏平低低啊了一声,在怅然与失落中低了头,觉得眼梢发着烫,许久,涩涩一笑:“没什么。”
是他的错觉吗?方才她对他一笑的时候那么自然,甚至她眸子突然间亮起来的模样,也是他刻骨铭心深藏着的记忆。也许是他太想念她了,以至于生出错觉吧。
怔忡着,慢慢说道:“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苏樱看见他发红的眼梢,心里也觉得难受。她不想骗他,可事实上,她却为着各种原因,一次又一次骗了他。轻声道:“好多了,沈医监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吃些补养调理的药膳,不必再吃药了。”
“那就好。”窦晏平无声叹了口气。即便她不曾想起他,但只要她身体无恙,他也就知足了。
“坐吧。”苏樱指指窗下的坐榻。
看他低着头一脸怅然,苏樱心里越来越酸涩。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可以让卢崇信知道,因为卢崇信隐忍狠辣,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能把消息瞒得水泄不通,但窦晏平不行,他太正直纯良了,很容易在言行中露出破绽被裴羁发现,亦且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必定会竭尽全力想要带她逃走,裴羁在魏博势大,到时候必定还会连累他。
看着窦晏平在榻上坐下,苏樱便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道:“裴郎君说你今日和他一道赴端午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呀?
“席间在说公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在那里待着,又惦记你,”窦晏平觉得她把裴郎君三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大有一种亲厚稠密的感觉,心里酸涩着转过了脸,“眼下龙舟赛应当也决出胜负了,也许他也快回来了吧。”
苏樱心中一动:“他们在说什么公事?”
漳河边。
酒过三巡,裴羁抬眼,不动声色看过场中诸人。
薛沉与黄周两个坐得相邻,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边上李星魁偶尔也插一句话,但比起先前三个人说说笑笑的情形,显然已经疏远了几分。旁边几席上其他营寨的将领小声议论着擢升郎将之事,时不时看薛沉几个一眼,满脸嫉妒不平难以掩饰,却又不敢做声。
裴羁慢慢又饮一口雄黄酒。
牙兵待遇远远高过其他营寨,早已引得众人不满,此次嘉奖又只赏牙兵不赏别人,两方积怨只会越来越深,如此,则牙兵若想有什么动作,绝不能得到外援。
而薛、黄、李三人之间,随着李星魁实力减弱,矛盾也渐渐浮上水面,牙兵中除了这三家尚有中郎将乔晦实力不弱,乔晦是薛沉的表弟,定计之初他便看好了,这一计,关键一环在于李星魁。
他虽然放了话说李星魁战功最高,可得一个名额,但以薛沉和黄周一贯跋扈的做派,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上有薛黄两个想要按下李星魁维持现状,下有乔晦野心勃勃一心想上位,李星魁日子不好过,自然会生出异心,到时候便是他出面援助之时。
当!又一声锣响,龙舟冲到最后一个赛点,距离终点只剩下数丈的距离,此时李星魁的船在最前面,紧跟着是薛沉的船,田午的船紧跟其后,她一向好胜,此时亲自坐在船头划桨,口中高喊着号子,带动众人跟她步调一致,催着那船如飞一般往前冲刺,激越鼓声中一点点越过薛家船,又奋起追赶最前面李星魁的船,近了,更近了,田午眉飞色舞,在喊号的间隙里高声叫了声:“阿耶!”
田昱闻声回头,看见时眉头便是一沉。
裴羁也看见了,这条船原定的领队是田承祖,胆略机变都不如田午,往年也曾经带船出站,都是排在三四的位置,哪知今年田午突然踢开田承祖自己下场,一下子扭转了局势。
眼看田午就要超过李星魁,然而今日的计策中,李星魁夺魁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又岂能让田午破坏。
裴羁起身出棚,举杯凭栏,右手向下重重一压。
凤目微扬,带着警告望着田午,田午眉头一抬,越过他再看棚中时,田昱沉着脸,右手一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田午低头,嘴唇勾了勾,手中船桨重重向水里一探,再划动时方向却突然与其他人相反,全船步调骤然被打乱,片刻凌乱间,只听得两岸观赛的百姓齐齐发一声欢呼,李星魁的船已抢先冲过了终点。
“恭喜李将军拔得头筹!”田昱已立刻站起,举着酒杯走向李星魁,“我敬李将军一杯。”
李星魁连忙也站起,平日里对田昱并没怎么放在眼里,此时却因为那两个郎将名额并着五十名牙兵的名额,满心里都想要亲近,举杯向田昱躬身低头:“属下不敢,惭愧!”
“呵!”薛沉黑着脸,看着田午的船第二个冲过终点,跟着才是薛家船、黄家船,“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今年竟是母鸡打鸣!”
他明里说的是田午,暗地里却也带上了李星魁,李星魁笑容一滞,田昱带着安抚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道:“来人,把彩头给李将军送上!”
侍从抬着那堆箱子全都送到李星魁面前,黄周黑着脸灌一口酒,彩头没人稀罕,难受的是面子上过不去,谁知竟是最弱的李星魁得了这么多好处!
锣鼓声中,最后一条船也冲过终点,裴羁走回棚中坐下,想起窦晏平已经走了几刻钟,心里便有些焦急。龙舟之事已毕,眼下还需等着圣旨,这圣旨几时能到,几时能回去看她?
“裴三郎,”耳边一声低唤,田午大步流星进来,一扭身在他对面坐下,“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该如何谢我?”
裴羁抬眼,淡淡道:“将军非是帮忙,乃是补过。”
今日必须让李星魁赢,把李星魁的体面抬到最高,才能最大程度激发薛黄二人的不平,田午不懂关窍,一味争强好胜,险些误事。
“你太好强,今日险些坏事,”边上田昱也听见了,低着声音,“以后休得如此莽撞。”
田午笑了下,拿过裴羁的酒杯握在手里把玩着,半晌,幽幽说道:“阿耶和裴三郎既有安排,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难道要防着我不成?”
“你女儿家,机要公事不需你插手。”田昱道。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就不是人了?”田午一口饮尽杯中酒,撂了杯子,“我上阵厮杀的时候阿耶怎么不说我是女儿家?”
“我不曾让你去,是你争强好斗,每次都争抢着要去。”田昱沉着脸,“休要再吵嚷,坏我的事。”
裴羁沉默地听着,余光瞥见棚外一个人急匆匆走来,却是留在家中的侍从,心里突地一跳。难道是她有事?不等那人上前,早已起身迎出去:“娘子有事?”
侍从吓了一跳,看他神色紧绷,忙道:“娘子安好,张头领差我来禀报郎君,窦郎君去了,娘子与他在屋里说话。”
裴羁心下一沉,抬眼,看见远处烟尘翻卷着,一彪人马飞快地往近前来,最前面的人绯衣玉冠,正是兵部前来传旨的官员。
宣谕使府。
窦晏平看着苏樱,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问起裴羁的公事,却还是如实答道:“田节度预备在牙兵中擢升两名郎将,又准备改革牙兵承袭之法,以功高者居之,才不配位者褫夺名额,眼下为着此事他们内部起了争执,这主意,应当是裴羁出的。”
苏樱恍然,原来裴羁所说的危险,是指此事。大约是怕牙兵恨他,连带着要对付她。赏赐之事历来难办,虽然她对魏博牙兵了解不多,但先前在卢家她曾见过的,那些仆妇为了一吊钱的赏赐都能斗得你死我活,更何况是提拔为将这等的荣耀。三家人,只给两个名额,裴羁果然深谙人心。
思忖着问道:“牙兵记恨裴郎君,依你之见,谁对谁错?”
窦晏平顿了顿,不愿意帮裴羁说话,但他从来又都是就事论事,从不会因为私人恩怨,罔顾是非。慢慢道:“为兵将者,服从主帅乃是本分,魏博牙兵当着田节度的面都敢轻慢,若换了是我,也会下手整顿,节度使的体面还在其次,这般骄横不服管教,一旦起了战事多半不会服从节度使调遣,却要贻误战机,酿成大祸。”
苏樱沉默地听着,蓦地想起卢崇信的话:姐姐,我会联合牙兵,帮你杀了裴羁。
她从来都知道王钦把持朝政,引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卢崇信投靠王钦是为了权势,她能理解,也不觉得应该指责,但卢崇信如果联合牙兵杀了裴羁,那么整顿牙兵的计划必然失败,魏博必将易主,天下又将是一番大乱。
那晚她问裴羁牙兵为什么记恨他,裴羁道,所谋不同。裴羁更重实效,不怎么论心迹,但窦晏平是正人君子,他做出的判断,必然是为了百姓,出于大局考虑。
一时间心里千回百转,低着头半晌不曾说话,听见窦晏平问道:“你怎么了,念念?”
“没什么。”苏樱抬头,“中午就在这里吃吧,我与你一道过节。”
窦晏平心尖一热:“好。”
漳河边。
侍从将彩头一抬抬在李星魁坐席前摆好,围得花团锦簇,裴羁向田昱递个眼色,田昱笑着举杯向薛沉、黄周几个一望:“你们也都敬星魁一杯,恭贺他拔得头筹。”
薛沉黑着脸,敷衍着向李星魁举举酒杯,棚外咚咚咚几声脚步响,参与赛龙舟的一个薛氏子弟跑进来唤了声:“伯父。”
“都是干什么吃的?第三名?”薛沉满肚子不满找不到出口,一酒杯泼在他脸上,“耶耶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
“非是我们不尽力,突然间十三他们几个肚子疼使不上力,”那子弟红着脸辩解,“刚刚都去茅房了!”
“咱们船上也有闹肚子的,”一个黄家子弟跟着进来,向黄周诉苦,“差点拉裤子上了!”
薛沉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了眼李星魁,“伯父!”棚外又是一声喊,田承祖浑身水淋淋地跑进来:“妹子欺人太甚,她一脚踢我下水,还让她的女兵守着河岸不让我上去,我一冒头就拿桨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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