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密密麻麻挡成一堵墙,看不见里面的苏樱,只听见她的回应:“四弟,你进来吧。”
门外,裴羁顿了顿,原是要拦住卢崇信,听见她如此吩咐,也只得抬手让张用放人。心里放不下,急急向门前走了几步,越过重重人影,看见苏樱素色的裙角从窦晏平怀中垂下,窦晏平竟抱着她。一霎时怒恼到极点,厉声道:“窦晏平,放下她!”
人墙里,窦晏平低头,对上苏樱晦涩的眸子,她伸手,似是要抚他的脸颊,过去他们情好时,她经常这样轻轻抚着他,心绪激荡着,那手到了眼前又突然缩回去,她轻声道:“我没事的,放我下来吧。”
心下空落落的,窦晏平沉默着放下她,身后卢崇信越过人墙走进来:“阿姐。”
今日这结果既在预料,又出乎意料。在意料之中,因为整场弹劾是他暗中鼓动串联,结果也是他的筹划。不在意料,因为他定的罪名是罔顾人伦,强占继妹,人伦二字乃是大防,必能置裴羁于死地,而苏樱作为受害者,按照惯例会由家人领回,崔瑾是卢家的儿媳,那么他就是苏樱的家人,有圣旨在,他带走她,天经地义。
可这圣旨,丝毫不曾提人伦二字,分明是有意偏袒裴羁。卢崇信低着声音:“姐姐,你再忍耐几日,我再去求义父,一定会带你走。”
“我不走。”苏樱道,“我与裴郎君夫妻一体,我会留下来陪他。”
此时心如明镜,卢崇信这一计,败了。裴羁早有安排,他声望既高,人脉又广,必是朝中那些人袒护他,将此事替他按下。看他今天从容的模样,必然还留着后手,她必然是脱不了身的,那就不如继续哄着,再寻机会。
卢崇信怔了怔,明知道她是为了哄骗裴羁,心里依旧如刀割一般,再忍耐不住,高声道:“裴羁藐视圣旨,乃大不敬之罪,来人,杀了他!”
亲兵得了命令一涌而上,薛沉与黄周对看一眼,忙也命牙兵加入战团,裴羁快步向门前走,眼下一大半侍从都跟着张用护着苏樱,他身边人手处于劣势,但此时又岂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心心念念,都只是她。低声嘱咐张用:“若情势不对,立刻带娘子去节度使府。”
“郎君,”张用急了,“你身边人手不够,让我过去吧!”
裴羁淡淡一眼瞥过,张用不敢再说,刷一声,窦晏平拔剑:“来人,护卫苏娘子!”
李春那些人原本在外面待命,此时得令,挤过战团奔进来,窦晏平看了眼裴羁:“念念有我守着,你去忙你的。”
他虽恨他,但也不想他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卢崇信这些人手里。
“郎君!”张用立刻又出声求恳。
“保护娘子。”裴羁依旧只是这句话。
里间加上窦晏平的人手总有六十七个,她必然无虞。至于他,他当初做成此计时便把自身也算了进去,这一阵,阵眼是他。
当!身后一声响,不知是谁的刀磕飞了,直直向他射来,“郎君小心!”吴藏合身扑过来,仗剑磕飞,身后倒影一晃,薛沉一刀劈在他胳膊上:“纳命来!”
吴藏躲避不及,右手吃了一刀,薛沉大笑着上前:“裴羁,轮到你了!”
“住手!”大门外又一彪人马冲进来,领头的是江河,“休得伤裴郎君!”
薛沉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挥刀只管上前,张用近在咫尺,没有裴羁的命令只是不敢离开苏樱去救,窦晏平余光里瞥见苏樱沉默的脸,拔剑正要上前,外面又是一声喊:“住手!”
却是田昱的声音:“所有人放下兵刃!”
飞腾的马蹄声中田午一马当先,似激射的箭,老远便飞身跃上台阶,手中长柄刀重重挥出,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众牙兵手中兵刃纷纷被击落,大门前田昱拍马跃进,厉喝道:“全都住手!”
田昱来了,必是要护着裴羁,机会失去,就再难杀他。卢崇信拔剑上前,另一边薛沉也怀着这打算,急急挥刀劈下,田午正要来救,田昱突然道:“星魁,拦住他们!”
李星魁是跟他一道来的,此时骤然得令,不得不从,飞身跃过众人,向薛沉道:“老薛,住手!”
薛沉手中刀不曾停,李星魁急急拔刀挡住,身后裴羁上前一步,忽地唤了声:“李将军,小心!”
李星魁下意识回头,薛沉恰在此时不知被谁一推,那刀收不住,一刀劈在李星魁肩头,电光石火之间裴羁急急将李星魁推开,薛沉刀尾拖过,立时在他肩上破开一条口子,鲜血四溅。
“老薛,你!”李星魁大吃一惊,“裴羁,你!”
裴羁松开他,肩上血流下来,染红素衣,抬眼,苏樱皱眉正望着他,此时当着人不好说话,便向她点点头以示无事,她红着眼梢,转开了脸。
“薛将军,”田昱分开人群,快步进来,“星魁是你手足一般,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薛沉想说不知被谁推的,不是有意,但一向傲慢跋扈,岂能认下?冷哼一声:“刀剑无眼,非我本意。”
“快给裴郎君包扎!”田昱吩咐着,看向李星魁,“这次多亏无羁推你一把,不然就是重伤。”
李星魁低眼,看见右肩上血流不止,薛沉这一刀挥得重,若不是裴羁推开,说不定这条胳膊就废了。薛沉竟如此辣手!他最多不过拿一个郎将名额,竟然就想废了他!
一时间又恨又怒,抬眼,薛沉黑着脸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大刀拖在脚边,刀刃上还沾着他的血,李星魁冷哼一声:“刀剑无眼,想来老薛也不是故意的。”
人墙里,苏樱低头,无声叹一口气。不会错了,今日的一切都是裴羁策划,他根本不在乎罢职,甚至还拿此事做文章,搅得魏博这潭水更乱。
医士上前给两人包扎,田昱慢慢看过四周:“裴郎君是我的人,这宣谕使府今后还是他住,若再有人敢擅闯骚扰,或者对裴郎君不敬,休怪我不讲情面!”
卢崇信苍白的脸涨红了,厉声道:“田节度如此袒护一个革职戴罪的犯官,这是哪里的规矩?”
“我的规矩。”田昱看他一眼,“怎么,卢副使不服?”
卢崇信咬牙:“我必要将此事上奏陛下!”
田昱哈哈大笑:“奏吧,尽管奏,不过卢副使,你最好想清楚,这里是我魏博,不是长安深宫!”
转身离去,在阶前上马:“大节下的,我府中粽子煮了几锅,雄黄酒也备了十几坛,江郎中、李御史、窦刺史,你们都随我回府过节吧,田午,你带亲兵五百,保护裴郎君!”
田午笑吟吟地收刀:“是。”
卢崇信深吸一口气,田昱一心袒护,今日必定杀不了裴羁,转头看向苏樱:“姐姐,你再忍耐几日。”
窦晏平收剑,看了眼阶前站着的田午。她素有骁勇之名,再加上五百亲兵,想要趁乱带走苏樱,几乎是不可能的。裴羁早就算好了一切。
“无羁,”突然听见江河道,“你先前托我打听窦节度的履历,我查到了。”
窦晏平心中一跳,抬眼,裴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胳膊上的伤只简单包了下,牢牢守在苏樱身前,凤目微扬,看了眼他。
心中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听见江河道:“窦节度升平三年七月自请外放剑南,当时遂王极力反对,窦节度直接面圣求下来的旨意。”
窦晏平心脏砰的一跳。升平三年七月,父母亲成婚是升平三年六月,他是升平四年四月生人,所以父亲是在新婚不久,母亲怀着身孕的情况下,不顾外祖父的阻拦,自请去的剑南?
裴羁点头,伸手挽住苏樱,向窦晏平道:“听见了吗?”
这场婚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必然有蹊跷。
苏樱看见窦晏平茫然的脸,蓦地又想起裴羁的话:这画,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上次我说过,让你去问你母亲的事,你问过了吗?
裴羁让窦晏平问南川郡主的,是什么事?与母亲有什么关系?那根簪子,难道真是母亲的画作?
“窦节度与郡主当年成婚的情由我也查到了,”江河看了眼苏樱,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极美,连他乍看时也觉得心动神摇,无怪乎一向冷心冷情的裴羁为她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那年郑滑节度使入京朝觐时麾下牙军哗变,乱军在城中烧杀抢掠,南川郡主不幸被困,是窦节度率军诛杀贼首,救下郡主,此事过后便由遂王主持,为二人定下婚约。”
窦晏平心下越来越凉,如此姻缘,该当是佳话一桩,可父亲从不曾提过,就连母亲也只字不提,他们在隐瞒什么?
“江郎中,”田昱不见江河跟上,回头招呼,“走吧。”
“无羁,”江河叹口气,裴羁虽然年青,但才德威望一向让他们这些年长的都颇为折服,若是就此断送了前途,如何能让人忍心?“为了保你,我和诸位同年多方奔走,听闻令尊、令堂还有建安郡王也为此事昼夜不安,费尽心力,你再想想吧,迷途知返,犹未为晚。”
裴羁垂目:“多谢江兄。”
这回答,绝不像是听进去了。江河只得转身离开:“你好自为之。”
人群如潮水,霎时间退了个干净,苏樱握着裴羁的手,听见窦晏平低低唤她:“念念。”
抬眼,他神情晦涩中带着迷茫:“我有点事,先走了。”
心口堵得死死的,苏樱点了点头。他也是为着方才听见的那些消息吧,他是生平四年生人,也就是说,他父亲在新婚中,在南川郡主有孕时,突然去了剑南。那根簪子,疑似母亲的画作,他父亲心爱的物件。“你,多保重。”
窦晏平看她,露出一个涩涩的笑:“好。”
“裴郎君,伤口还需要清创上药,”大夫等了多时,始终不见裴羁过去处理伤口,不得不上前来请,“请郎君随我过来一下。”
裴羁淡淡道:“不急。”
眼下这边还没收拾完,他不放心留她一个人。
“快去吧,”苏樱轻轻推他一下,“耽搁不得。”
“裴三郎,”田午提着刀大步流星走过来, “娇娘我替你看着,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让她少,赶紧去吧。”
“去吧。”苏樱又推他一下。
裴羁也只能出去外间,回头,田午低着头正跟苏樱说话,声音太小,并不能听见。
里间,耳边响起田午低沉沙哑的声:“想不想逃?”
苏樱心中一跳,抬眼,田午向她一笑:“我帮你。”
第69章
哗啦, 一桶水泼上去,厅堂是青石铺成的地面,水花跳跃着涌向四边, 地上的血迹被水一冲, 四下流散, 又被仆役的拖布一卷, 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血腥味抹不去, 淡淡的, 只在空气中流荡。苏樱觉得心口发闷,走去推开窗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也没关系。”田午帮她把窗户推到最大, “我听说你来魏博之前几次逃走, 并不想嫁给裴三郎, 眼下你失忆了, 所以才安安生生跟着他,等你以后想起来了肯定还要跑,那就不如现在跑, 至少现在,裴三郎不会防范你。”
心里怦怦乱跳着, 苏樱摸不透她是什么来意, 摇了摇头:“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如今我要嫁给裴郎君的。”
“等真嫁了再想起来, 后悔可就迟了。你决定了的话, 随时可以找我。”田午瞧着窗户外头, 忽地改口说道, “你整天待在屋里, 不闷吗?”
苏樱余光里瞥见素衣的影子一晃,裴羁来了, 伤口还没包扎好,褪着半只袍袖:“念念,这边气味大,要么去厢房吧。”
他是不放心田午,过来探听她们说什么的。苏樱点点头,这里的血腥味的确很让人难受,她也不想待着。
“送娘子去厢房。”裴羁吩咐道。
叶儿上前扶住苏樱,田午也要跟着,裴羁拦住:“不麻烦将军。”
他并不信任她,更不想让她接近苏樱,总隐隐觉得她这次前来,似乎是怀着什么目的。
田午没有坚持,看他小心翼翼送苏樱过去以后才回来包扎,大夫细细清完创口又来敷药,田午顿了顿,起身拿过大夫手里的药:“我来吧,处理这些刀剑伤,我比许多大夫还在行。”
“不必。”裴羁让过,“将军若是无事,请到客房歇息。”
“若我说有事呢?”田午笑了下,他似乎对她的目的不无觉察,一直都避免与她独处,但时机已到,该试的,总归还要试试。看了眼大夫,“你下去吧。”
大夫是田昱府上的供奉,不敢不听她的,连忙退下,田午一抬头,裴羁转身背对着她,牙齿咬着纱布的一头,正给自己包扎。
田午顿了顿,怎么,是贞洁烈夫,怕她轻薄不成?抱着胳膊低眉看着,见他干净利索包扎好了,一只手竟然还能打结。
行动之时披在肩上的衣袍滑下半边,露出肩头同样包扎着的伤口,听说那伤,是为了坚持娶苏樱挨的家法,万没想到冷清如裴羁,竟然也有为情痴狂的一面。
裴羁打好结,试了试并不漏药,飞快地穿好外袍。门敞开着,热风一阵阵卷进来,不知哪里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叫着,无端让人生出郁燥。抬眼,看见厢房湘帘半卷,苏樱坐在窗前纳凉,天太热了,便是开窗也都是热风,须得弄些冰来给她解暑才行。
“裴三郎,”突然听见田午沙哑的嗓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议商议。”
裴羁抬眼,她抱着胳膊低头看他:“与我成亲,如何?”
裴羁皱眉:“绝无可能。”
“还是再想想吧。”田午笑了笑,“你如今丢了官,多少人盯着想杀你,你在魏博名不正言不顺,也需要找个进身之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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