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允禵从西藏折身返回,才知道大后方出了叛徒,阻断了他与年羹尧的联络。
十四爷骂道:“才走了个大墩布,又来个萝卜丹!管他什么萝卜什么丹,取纸笔来,我要传信给皇兄,弄死这个阻我回京的蠢货!”
军中众人:“……”
罗卜藏丹津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快马急报传信,没几日,京中便下了旨意,要四川总督年羹尧全力配合抚远大将军,内外夹击,平定青海叛乱。
是年夏日,允禵势如破竹,领军平叛之后,熊揍罗卜藏丹津一顿,押着人亲自送回了京师。
胤礽派了雍亲王前去城门外迎接。
于是,四爷就瞧见了归心似箭的十四弟,以及囚车里头揍成猪头的罗卜藏丹津。
四爷挑眉问:“你打的?”
十四爷嘴硬道:“谁叫他叛变大清,阻我回朝。四哥,你瞧过我儿子了吗?长得像我还是像福晋啊?”
四爷听他这话,就知道这小子揍人家多半是为了泄私愤。无奈看他一眼,道:“自己回去看。”
说完又补充一句:“别逗留太久,皇兄等着见你呢。”
十四爷如蒙大赦,早已打马跑出好远去,留下一句余音回响的“知道了”。
此番,年羹尧一同跟随十四爷入京述职。
四爷放走了弟弟,便与年羹尧一路同行,问了几句话。他觉着这人虽有本事,却是个野心不小的,须得提醒皇兄提防才是。
允禛不是个拖延的人,当日进宫后便提了此事。
胤礽听过他的话,显然有几分意外。
毕竟,他过去曾在梦中得见,四弟与年羹尧该是极近的姻亲,是最为倚仗的心腹才是。
胤礽笑笑:“年羹尧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历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也曾入内阁。此番,驱准保藏之役他立下大功,可见是个难得的文武兼具之人。四弟觉着他何处不妥?”
四爷对着他毫不藏私,直言道:“野心过大,私心甚重,为人倨傲,恐不足为信。”
说完又补道:“皇兄若要用,还是将年家的女儿接进宫中为好。”
胤礽一脸严肃道:“这可不行呢。治国用人有无数种手腕,不是非要叫女人们充入后宫。朕答应了你皇嫂的事,便一定要做到。”
允禛自知失言。
事实上,他因为童年缺失,对感情之事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看重。而二哥二嫂之间的情谊,实在能抚平他心中许多疮疤。
他是敬重和羡慕的。
胤礽看着四弟的表情,忽然又开口道:“若是年羹尧寻上了你,要将年家的女儿送入王府,四弟,到时候不必为了二哥委屈自己和福晋。”
“真心换真心,四弟妹全心待你,是个值得你付出的人。”
……
这回,胤礽终究还是选择了启用年羹尧。
年羹尧两番立功,得以升任川陕总督。他倒是个将野心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人,直言想要自己的妹妹入宫相伴圣驾。
胤礽笑了笑,不作回应。
隔日,宫中设宴与年羹尧君臣同乐时,胤礽便将皇后一并也带上了。年羹尧眼观鼻鼻观心,被帝后之间无微不至的关照闪到了眼。他心里终于明白,这宫里有再多的空位,也容不下他的妹妹进来插一脚。
于是,年羹尧转头盯上了四爷。
去年初,雍亲王已经正式受封,变成了铁帽子王。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九位铁帽子王,世袭罔替,优厚相待,是除了皇帝之外最好的联姻选择。
然而,当年羹尧笑着上门拜访四爷时,却被这位冷脸王爷明言拒绝了。
四爷还警告他:“好好做事,衷心为主,皇兄是难得的贤明之君,惜才爱才,自少不了年总督青云直上的时候。若一味钻营旁门左道,本王这双眼睛绝不姑息。”
年羹尧气充志骄地来,气急败坏地走。
既如此,他年羹尧的妹妹何必非要嫁与天家,受这个委屈。他还不想结这个姻亲呢!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遗忘了。
年根底下,大清终于与准噶尔议和,划分了两方的边界。
胤礽与策妄阿拉布坦商定诸事,决意开通互贸。除此之外,对准噶尔流入大清的族人,则采取了与西边中亚相仿的政策。都是将人送去伊犁等地,准许他们开垦荒地,并收取租赋。
大大小小的事情议定之后,雍宁四年的年节便到了。
腊月底,宫中封印之后,胤礽终于清闲下来,便携了李瑾乔和弘晳几个孩子一道,来慈宁宫帮赫舍里贴春条,剪窗花。
李瑾乔又怀上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再生孩子已经算得上是有些危险。胤礽和赫舍里都对产子一事有些阴影,怕出岔子,劝她不要留着这个孩子。但李瑾乔叫太医来瞧过之后,还是选择留下。
她笑着剪了个花鸟鱼虫的吉祥剪纸,道:“皇额娘和皇上就放心吧,太医都说我体质好,脉象稳,这胎又是个不折腾人的乖女儿,定然无碍的。”
赫舍里问胤礽:“太医果真这么说?”
胤礽无奈点头。
乔乔的身子确实养的很好,许是跟她从前懂得犯懒养生有关?
慈宁宫内和谐一片。
“过了年,弘晳就该十四岁了。”胤礽重新扯了个话题,意有所指道,“他比儿子当年还聪明些,四书五经早有小成,明年初就能出阁了。”
赫舍里便笑起来,眼尾已经添了明显的皱纹:“孩子们都长得快,等出阁之后,再一晃眼就该到娶妻的年纪了。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到弘晳娶亲那一日呢。”
李瑾乔道:“额娘,您还要陪着我们,看这四个孩子都走到嫁娶生子的那一日呢。”
弘晳也跟着厚脸皮凑上来,道:“就是!玛嬷,孙儿给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永琛!”
这话一出口,逗得暖阁里头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赫舍里抚着胸口,笑眯眯问:“咱们弘晳都想到这么远的事儿了?那玛嬷多嘴问一句,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往日里有十个心眼子的弘皙,听到这话红了耳朵根子,连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才不喜欢谁呢!”
赫舍里观察着孙儿的面色,探问:“你日常都在尚书房读书,也就是跟着你汗阿玛微服,去过几家重臣家中。叫玛嬷想想,你去过佟家,纳兰家,钮祜禄家……看来都不是啊。”
“哦,还有个富察家。马齐的侄子富察傅清如今跟着你做个伴读。莫非,是富察家哪位姑娘?”
回应赫舍里的,是弘晳一张红到熟虾壳般的脸。
围观全程的帝后二人对视一眼,默默缩了缩脖子。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啊。
第86章 结局
逢时遇节,赫舍里总是不吝于赏些金银下去。
新年,为了给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她又特意叫夏槐新打了金瓜子,留着赏给宫人们;御寒的棉手套等物,也不限于慈宁宫地广布下去。
从前,赫舍里最难时,也未曾求神拜佛。
因为她这一条命已经是神佛格外恩赐,她自知不该再生出贪欲,过度索求。可今时今日,为了儿子认定相伴终生的人,她到底还是跪在了佛龛前。
希望保成与瑾乔,能够平安康健,携手相伴到老。
雍宁五年的春夏之交,赫舍里已经明显感觉到,生机正在迅速地源源不断流逝。先前每隔十年,她总会有些担心,若自己就此身死,儿子会不会被逼着再度走上没有活路的悬崖。于是,她为着这点执念,送走了腹中未出生的孩子,失去了逢春,也再没了那个闺中相伴的哈宜呼。
她看到了胤礽登上大宝,能够做个好皇帝的样子。
平生大愿已了。
这一回,便不会、也不允许再有什么人牺牲了。
夏末,蝉鸣将尽时分,宫中的暑热燥得叫人针扎一般,难平火气。
季明德从景仁宫方向匆匆过来,行走间不太明显地跛着条左腿。
慈宁门与六宫中门不同,乃是一座面阔五间的殿宇式大门。黄琉璃瓦歇山顶下,是汉白玉打造的须弥座,左右两边还各蹲着一只麒麟铜像。季明德迈上台阶,穿行慈宁门进了高台甬道,甬道与慈宁宫月台相连,画扇正立在廊庑底下,微微探头张望着。
瞧见季公公回来,她连忙迎上前:“如何了?”
季明德抚去脑门上的汗,笑道:“皇后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
画扇高兴地直抚掌:“这回主子可算能放心了。我这就进去回禀,公公大热的天儿来回奔波一趟,快去围房底下洗洗。我叫底下备了果子凉茶,公公不忙过来,喝盏茶缓口气再来回话不迟。”
季明德也不推辞,他怕身上汗气熏着主子,拱手道一声“画扇姑娘有心了”,揣着浮尘又拐去了前头右手边的围房。
画扇折身回了正殿,撩起珠帘迈进暖阁,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知赫舍里。
赫舍里正襟危坐案几前,正执笔抄一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她这眼睛已经很不好用了,只有戴上老花镜,才能勉强抄上几页,为小两口积攒些功德。
画扇与夏槐对视一眼,默默站到另一边,等着主子写完再说。
约莫一刻钟后,赫舍里抄完了最后一页,长呼一口气搁下笔,摘了眼镜问:“母女平安?”
画扇笑答:“是。其余的事儿奴婢也没多问,少顷季公公过来了,主子亲自问过,也能更得几分欢快呢。”
说话间,季明德已经换了身衣袍,从外头进来了。
他打个千儿:“奴才恭喜主子,皇后娘娘又添了一位小格格,重六斤六两,老嬷嬷们都说眉眼像极了皇上,往后定是个美人坯子呢。”
赫舍里笑得眼角褶皱加深,流露出一种岁月拂过的怡然自洽。
她抬手叫了起:“今日是大喜,你们都有重赏,给慈宁宫当值的宫人们也都赏了半年月钱下去,添添喜气。”
季明德、夏槐和画扇相视一笑,弓身谢恩。
赫舍里又道:“哀家老了,眼睛也确实花了许多。如今皇帝皇后夫妻和睦,万事安康,我便不再操心他们,唯独还放不下你们几个。”
“季明德的腿终究是为了哀家而伤。我已经叫心裕在京中置办好了宅子、田产、庄铺,下人也都是挑贫苦出身的清白人家,不会存了坏心给你添堵。等哀家终老之后,不许你去守什么陵园,也不必留居宫中养老。你家中虽然早年发了大水,人都没了,但外头天地广阔,能出去便是最畅快的。”
她不许季明德插话反驳,抬手下压,又笑着看向两个丫鬟:“夏槐和画扇也一样,都是好姑娘,总不能一直留在宫中,陪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意思?你们该都放出宫去,便是不嫁人生子,也拿着充足的银钱替哀家瞧瞧我大清河山。”
夏槐早已自梳妇人髻,连忙跪地道:“主子,我不离开您!”
剩下两人还懵滞着,见状也连忙跪地表态。
赫舍里起身,将她们一个个扶起来,站在案几边上。
“我这一生几乎都在紫禁城中渡过,而今孩子们过得好了,才想起自个儿也曾有许多憾事未能圆满。”她笑着,如一缕吹拂心尖的清风,“你们陪我从景仁宫一路走过来,我盼着你们能得自在,便好像我也得了自在。”
“念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这点小小心愿,便替我了了吧?”
慈宁宫内沉默片刻,只余下夏槐几人隐隐的啜泣声。
……
安顿这几个老忠仆的事情,赫舍里应当很早就在盘算了。这回才跟几人摊牌没多久,便开始给画扇相看夫婿。
画扇进宫虽早,在宫里头却认不得几个人。只是昔年乌雅氏生产之夜,她奉命前往景仁宫去请皇后娘娘坐镇,曾受过一位纳兰家旁系出身的御前侍卫相助。
后来,因着那人在御前当差,她又到了景仁宫,两人便不敢多有联系。
赫舍里重新将这侍卫寻来时,画扇面上一红,显然是愿意的。
赫舍里便笑道:“他如今已经做了二等侍卫,也算是旁支出身里头有出息的了。哀家便做主,将你许配给他为正妻。”
她又拍拍画扇的手:“你且放心,添妆的事儿哀家都安排妥帖了。你没有娘家,慈宁宫便是你的娘家,没人敢轻视了你半分。”
画扇跪在赫舍里腿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落泪,再手忙脚乱地擦拭去。
雍宁五年的深冬,画扇辞别旧主,穿正红嫁衣成为他人妇。
胤礽为这事儿,暂且甩开公务,专程跑来问赫舍里:“额娘要将她们一个个都送走了,就不怕自个儿孤单吗?”
赫舍里笑道:“便是奴才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路要走。额娘都能放手任你去飞,哪会长留他们久居深宫呢。”
胤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
平心而论,他的童年是毫无缺憾的,充斥着额娘满满当当的爱,以及包容他而编织的美梦。而今额娘上了年纪,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他却难得能抽出时间尽尽孝道,逗她开怀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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