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临危受命,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叹息:“死生面前,没有好字可言。”
她搂住他的腰,侧脸磨蹭着他的背,低低说着:“可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
“战场之上,这些…早已司空见惯。”
她默然半晌。
“你总是这样藏着情绪。”她深埋在他的脊背,闷声道,“你什么都考虑周全,却不考虑自己。”
景元垂眸望着黑漆漆夜中的火光,他想哄她说“没有”,可喉中哽咽,始终不能多说一言。
随云骑出征,那些被利刃刺穿的身躯、破土而生的扭曲血肉,以及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同僚,转瞬便化成了尘埃,都成了每天必然见证的事。
他们舍生忘死,而他…在生死之交时,竟然下意识地想到了父母亲。血雾弥漫,他杀出重围,探寻的却是那道凌冽的寒光。
甚至于…在受伤时,都十分思念幼清为他疗愈时万物生长般的光芒。
那样贪生怕死。
他辗转反侧,在夜里不断推演可以取胜的对策,直到双手颤抖。
他们都是因他而死的。景元常常这样想。
“若非有你神机妙算,真不知道还会折损多少人。”
他听到这种话,心里空得可怕,只因他无法想出没有折损的法子,前锋不得不死。
该如何保全、该如何取胜?他是否值得托付?即便是到了现在,那种紧绷的感觉还没有散去,他精神紧张,不得安眠,甚至不敢断定这场战斗是否已经结束。
“景元…大家愿意将性命托付给你,不就是因为你值得托付吗?”她的声音恍然传来,“所以不要自责,你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肉身凡胎,多有遗憾,倘若觉得亏欠和不足,便再努力精进吧?”
他揉着她的手背,闷闷地“嗯”了声,布料窸窣间,他已经转过身来,压着她的背,将她纳入怀抱。他将脸埋入她的发中,一手搂着她的肩头,另只手心还在为她暖着手,幼清藏在他的颈窝,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幼清蜷起身体,两只手都被他抓入掌心。
热得都有些燥。
但他在她身上寻觅着能够躲藏和休憩的位置,又让这种燥热融化成一池春水,她放松身体,让他能够依赖,他长舒一口气,手指和她的交缠,幼清贴着他的指背,轻轻安慰:“睡吧…我在这里。”
他呼吸放缓,眷恋地蹭着她的额头和发丝,被他圈着,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他压过来的重量与热度都像是甜蜜的负担,哪怕依偎在他怀里的是她。
幼清用指尖勾勾他的衣领,无奈一笑,也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入睡了。
第32章
一觉醒来,景元并不在身边。
炉子上放着一口蒸锅,景元给她贴了个显眼的标识,一打开,里面果然是热腾腾的的早饭。
一碗米粥,两个糖包,还有两个鸡蛋。
对于身在战场上的人来说,这样的食物已经称得上丰盛且营养丰富了,仙舟的早餐和她那里没什么区别,她很是吃得惯,幼清先将鸡蛋剥壳放在米粥里,用勺子捣烂一口气吃光,然后一手一个大包子…
糖在食物缺少的战场称得上硬通货,一大口沙沙的白糖含进嘴里,整个人都充满了能量,唯一的缺点就是…
好烫啊!
糖和面皮在嘴里疯狂打架,幼清呼了半天气才缓过来。
她留了一个鸡蛋,把包子放在锅上温着,趁着晾凉的时间,幼清还把景元的屋子收拾了一通。
城
这里干净整洁,一旁的书案上还放着不少信件与书册,幼清给他摆放整齐,做完这些,再反手去拿包子就没那么热了。
幼清抱着第二个包子出了门。
外面的云骑们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幼清咬着包子四处巡视,比起云骑军,这里更多的是忙碌的持明,外面停了几辆大型的军用星槎,偶尔还能看到有人进进出出。
这是要返程了吗?
幼清鼓着腮帮咀嚼糖包,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被泼来的血水吓了一跳,她灵巧躲开,雪白的袍子不至于沾染血污,但弥漫的血气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她看到了不少的伤患。
城
幼清将剩下的包子一口气塞了进去,见那些持明医士在临时搭建的医院穿梭,她也挤了进去。
挨着门口的是刚送来的云骑,说是刚送来,也有好几个时辰了,大家因为之前的战斗负伤,也有不少被丰饶力量影响的兵士,他们身上生长着木枝,要是没有医护帮忙,他们便会自己去拔…
恶心又诡异。
那些极度严重的病患已经转移到星槎中准备运回丹鼎司了,幼清跟着医士们上了船,这里更是一派惨状,丢胳膊断腿都算是好的。
仙舟人禁得住造,但是不代表他们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幼清凑过去查看那些伤患的情况,她突然出现,可把周围的医士吓得够呛。
“你是何人!?”
“我是腾骁将军派来的救兵。”她打算靠近病患仔细看看情况,多数人也没见过她,本想再盘问盘问,还好有两个跟着丹枫前来的持明给她作证,她这才能安下心来诊病。
幼清稍微点点便止住了他们的鲜血。创口愈合、血肉横生,她的力量让人叹为观止,也令人脊背生凉。
那些清醒的人默不作声,而意识混沌的人看到那翠色的光芒,恍惚间尖叫起来:“丰饶!是丰饶余孽!”
幼清抿抿唇,走到他身边,在他恨意与恐惧的目光中,抬手治好了他的伤痛。
丹枫闻声而来,见她正在分发药物,又看了看止住血的兵士们,便道:“另一艘船上的病患也已稳定。”
“多谢龙尊大人。”负责的人为难地看向幼清,“这位…听闻是将军派来的支援。”
“嗯,腾骁军帖在她手中。何况,我们也是相识。”丹枫抬手叫她,幼清低着头站到他身边,离远之后才轻声道,“你不必惊慌,我并非丰饶孽物。”
那人早已缓过来了,听她这样说,不免自责道:“抱歉,大夫…我…”
是发了疯了。
幼清摇摇头,丹枫抚着她的脑袋,低头道:“他们重伤在身,神志不清,愿你包涵。”
幼清没有责怪的意思。
“你在这我就放心啦。”她语调轻松地说,“大家都不容易,我也是想帮帮忙,那我回去瞧瞧还有什么能帮的上的。”
“去吧。”
城
丹枫抬手,一朵莲花把她托了起来,她扭头挥挥手,就这么坐着莲花离开了。
幼清回到了坐落在地面的临时医院,她看到那些被生长枝条困扰的兵士周围站满了医生,有人提及用刀子刮、有人提议截肢…总之越说越恐怖,被污染的云骑也是脸色惨白,手指抠弄着患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然我来试试?”
大家吓得后退一步。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众医士瞧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还好这里有见过她的云骑军,他们与景元相识,时常看到他们在一起,都是少年人,第一次出来打仗的更不在少数,看到她都不禁泪眼婆娑道:“美女医士,救命啊…”
幼清从怀里掏出一卷器物,她笑着说:“好好好…”可手里却拿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幼清将小刀放在一个器皿里注入酒精消毒,也给那哭喊的云骑抹了一点。
“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给你把患处剜下去。”
那云骑煞白一张脸,又开始哭叫:“景元!景元!”
叫景元有什么用呢?幼清拿了一颗止痛药塞进他的嘴里,一边摆弄小刀一边问:“景元他们去哪了?”
“清理战场。”有清醒的云骑挪过来说,“确保没有遗漏的孽物。这次恐怕没办法乘胜追击了。”
“我们要回程了,对吗?”
“要看景元的决断。”那云骑说,“等他上报将军,应当就能发布号令了。”
说话期间,幼清已经剜出了寄生的枝叶,她随手引来一道火光,那东西便化作灰烬了。
幼清将对方的伤口缠绕好,止痛药起了作用,那云骑不痛不痒地便根除病痛,一下子乐开了花,见状,周围还在观望的云骑们纷纷围了过来,把自己受伤的位置伸给她看,幼清也不嫌恶他们脏污,即便是坐不稳贴在她身上,也没瞧见她说不好,幼清在逼仄的军帐中散发出神圣的光,大家不禁感慨:“帝弓司命在上…这真是仙女姐姐吧?”
仙女姐姐笑着把他们的肉切了下来,将里面的残存也刮了干净,一个个细细弄完后,她的额头都出了汗珠,两位负责看护的狐人姐姐给她擦拭汗水,那些医生则围在她身边请教记录,幼清将药和器物分发下去,忙忙碌碌便过了大半天。
留在这里的伤患有二百一十七人,重伤不起的已经转移的,在这治病的云骑军第二天也能下床走路,继续尽忠了。
天色渐晚,她边走边治病分药,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朱明仙舟的军营中,幼清手里还攥着一个中午剩下的肉包,在黄昏中左右闲逛,她不走到人身边,大家便很难察觉她,幼清灵巧地躲过了搬运东西的工匠,这里比罗浮那边还要忙,吆喝声、吼叫声,还有叮叮哐哐的敲打声,大冬天的,那些工匠都穿着春装,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手上最少得有一个锤子。
幼清发现了被人围在中间的应星,和之前见到的场景不同,这里的人似乎并不都是对他礼遇有加的,应星靠在两个木箱上眉头紧皱,对面拿着一张图纸大喊大叫:“这怎么可能实现?你知道要浪费多少材料吗?当务之急是赶紧将「云影」拆解,把零件带回仙舟!”
“我看云骑军那边也要撤兵了,应星,你要是执迷不悟,就自己留在这里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应星却冷冷说了一声:“有何不可?”
又不是第一次把他扔下了。
他忘不了自己提出要留下修补军备时,他们冷漠的目光。
那些同行的工匠不愿留下,而愿意陪同的云骑军留在那里没有任何意义。
他索性没有张口,就这么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颗星球。
应星夺过图纸,想要突破他们的层层包围,他们不依不饶,指责他:“返程没有你,我们怎么和将军交代?特立独行!你们化外民连人话都听不懂了吗!”
正争辩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哎呀!”
大家齐齐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小丫头举着个什么,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她是谁啊!?
这可是朱明军营内部,到处都是机密的图纸和武器,没有工造司的证件不可能进来的!
幼清浑然不觉,她举着手里的小动物说:“哎呀,是小狸奴,尾巴黑黑,雪里拖枪…真可爱。”
什么玩意。
一个匠人叫喊道:“赶紧把这个外人给我轰出去!哪来的小丫头,你不怕死吗!”
哪知道应星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就这么把她拖走了。
“你和同伴吵架了?”
“同伴?”应星冷笑一声,“谁的同伴?”
幼清抱着小猫说:“你生气了吗?”
“没有。”
他把她拽到了堆满金人的空地。
应星松开手,将图纸贴在一边,四处寻找着什么,幼清揉着猫猫说:“你还在忙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方才你没听?时间不够了。”
“也是,自愿留下和被丢在这还是不一样的。”幼清逗着小猫说,“我还以为他们很敬重你呢。”
敬重?又是一声冷哼。
他们所说的「云影」是怀炎所制的斗舰,也是应星驾驶的飞船。长期征战造成了不小的损耗,想要把它开回去几乎成了天方夜谭。
但应星并不想拆解带回,他心里想着的是不想和那些傲慢的长生种挤在一个驾驶舱回家,但看到那台伤痕累累的斗舰后,他又觉得一阵黯然。
是师父给他的,他凭什么不爱护?
“白珩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真是个倔牛。”幼清呼出一口白雾,她升起一盏温暖的灯,坐在一旁的工具箱上说,“看来今晚你又要加班加点地赶工了。”
她看到他掏出了她给的符箓。
火光四起,在她的烈火的灼烧下,不论是多么坚硬的钢铁都能被融化成铁水,给他省了不少麻烦。幼清惊叹:“你已经会用了?”
“朱砂和黄纸。最常见的东西。”应星鼓捣着机舱里的线路,“可即便是写了一样的东西,却没有任何效果。”
“因为里面有我的仙力啊。”幼清从他腰上摸了一张他写的符箓,竟然写得分毫不差,幼清对着那张纸吹了一口气,果然喷出了烈火。
仙力…应星想,这并不是一种材料,就像长生,是天生的。
幼清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聪明的匠人…即便是我,画符也学了好长时间,必须写得分毫不差才能有效力,应星…”
“没有你口中的仙力,再像也是一张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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