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权恶狠狠抬头看了一眼全公公。
全公公笑眯眯的不说话了。
小太监很快搬了屏风过来,把戴权围住了。
顾庆之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屏风是一扇一扇的,要说挡风,效果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跟亭子区别不大,直到这屏风摆好,他又往外走了一段,再回头看了一眼,他才知道全公公是什么意思。
戴权跪在那里,等天再黑一点,基本上就是融入夜色,看不太出来了。
可屏风这么一围,简直就是自带高光,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
顾庆之冲全公公竖了大拇指,全公公嘻嘻一笑。
大家陪着皇帝一起走到了乾清宫的门口,皇帝进去,剩下人也就该散了,全公公又把顾庆之一拉,一边说话去了。
顾庆之先道贺,“恭喜全公公,从今往后,您就是正经的内相了。”
“这都在其次呢。”全公公名为谦虚,实则炫耀的笑了起来,“主要当年他欺负我来着。我也是内书堂出来的,原本该是去司礼监批红拟票的,可他觉得我是个威胁,处处打压我不说,还栽赃陷害我。后来陛下继位,他越发的变本加厉了,唉……”
全公公说着就摇头叹气。
这还不是炫耀?
顾庆之严肃道:“那您多少得谢谢戴公公。”
全公公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谁说不是呢?不过谢归谢,他当年做过的事情,可没那么容易过去。”说完又自嘲般解释一句,“我们太监是这样的,睚眦必报。”
这又是一个要安慰的。
顾庆之道:“此言差矣。正常人都得报复回去,您是不是听那些人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那他们当大人的时候也没大量啊,他们当宰相的时候也没撑船啊。他们做下这种事情,自然是准备好了日后被报复。”
这话好像没怎么打动全公公,那这个时候果断就拉人下水,比较出优越感了。
顾庆之又道:“您这不算什么的,读书人报复起来更狠。”
这下全公公是真的好奇了,“这话怎么说。”
“我最近在看大魏律,里头有一条,犯官女眷充教坊司。”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稍微这么一想,全公公立即目瞪口呆了。
顾庆之点头,“没错,您想想有多少人是因为政党之争下去的?他们要叫同僚的妻女陪他们喝酒给他们唱曲儿解闷,说不定还要嗯嗯,全公公,您只是想要戴公公的命,可真是太善良了。”
全公公带着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走了。
顾庆之也往宫门外去了。
不远处的大明宫,因为已经有了屏风挡着,再说戴权也的确是太上皇心腹,经营多年下来,不管是忠心还是威胁,下属总归还是有不少的。
这会儿就有人拿了裘皮的袄子给他送了过去,袄子里头还包着个手炉。
“您穿上吧,太上皇吃了药已经睡下了。没人敢多嘴的,大明宫还是您说了算。”
戴权年纪也不小,衣服穿在身上,手炉抱在怀里,总归是暖和了些,他又道:“再去给我拿两个垫子来,许久没跪过了,这才多久,就撑不住了。”
那人忙去一边值房拿了两个垫子过来,又道:“姓全的要屏风纵然是引人注目,不过里头也没人能看见,您不如坐着,我们在一边守着便是。”
戴权嗯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总算是舒服些了,“你去北门,跑去!朝贺的人是走着出宫的,多半还在路上,荣国府叫我丢这么个大 脸,我定饶不了他们!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收拾他们一顿!快去!”
这太监被戴权一顿吼,忙跑起来往北门去了。
只是跑着跑着,他脚步慢了下来。
当面训斥他们是不行的,荣国府的国公夫人还没死呢,况且除夕朝贺,也是不少人交际的场合,就算人没走,北门那边也必定是人潮涌动,而且还都是勋贵的家眷,被人看见难免留下话柄。
况且戴公公……连太上皇都栽了,更别说戴公公了。
但是戴公公交待下来的差事也不能不做,戴公公收拾不了全公公,难道还收拾不了他?
这人跑到北门,寻了个眼熟的、也投靠戴公公的太监,拉过来问道:“荣国府的马车在哪儿?”
勋贵的马车停放都是有规矩的,荣国公虽然死了,他们家也没什么有能力的人,不过贾母还没死,表面上荣国府还是头一份的勋贵,他们家的马车就在位置最好的地方。
太监给他一指,这人就看见了荣国府的马车,上头还有牌子,倒是不难找。
为难人嘛,就是从古至今经久不衰的老一套:碰瓷。
他走到荣国府马车跟前,故意脚一偏,往车辕上一倒。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爷爷是什么人!往你爹身上扔石子儿解闷?你也敢!”
荣国府的下人,平日里敢欺男霸女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在宫门口可不敢,这人直接从车上扑下来跪在地上,“爷爷,饶了小的。小的是荣国府的车夫,素日里从不做坏事的,小的是老实人。许是旁人扔的,陷害小的呢。”
这人一边说,一边就从怀里掏了银票出来想往人手里塞。
这银票也是临出门从公中支取的,毕竟是来皇宫,总得多备点银子,万一用的上呢。
太监看都不看,直接把银票撕了,一拳打在车夫脸上。
“好你个刁奴!还敢诬赖别人?还敢拿荣国府来压咱家!荣国府那是太祖皇帝亲封的国公,哪里能养出来你这种瞎了狗眼的刁奴!”
太监拳打脚踢把车夫打倒在地,车夫又不敢还手,只抱着头缩在地上,就是后头牛车上的荣国府小厮跟婆子,也没一个敢出气儿的。
太监越踢越来劲儿,很快就来了一脚狠的,直接跳起来把这人腿踩断了。
“呸!这次就饶了你!”
太监转头走回北门,一溜烟就不见了。
车夫疼的连打滚都不敢,只在地上呻吟。
荣国府的下人忙下来看他,只是谁也没经过这种事情,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其余各家的车夫下人,更是屏息静气只敢用眼神交流。
……是荣国府啊……
……这是得罪宫里谁了……
过了不久,贾母由尤氏和邢夫人两个搀扶着,走出了北门。
贾母在宫里是没资格坐轿子的,她平常又不出门,更别提锻炼了。
尤其是冬天,有人伺候连房门都不用出,每天能走五百步都是动得多了。
这一路走过来,大半路程都是被人架着的,把尤氏跟邢夫人累得够呛。
眼见已经出了北门,贾母叹道:“总算是出来了,年纪大了,是不方便。”
尤氏摇摇头,邢夫人也完全说不出话来。
只是再往前走走,看见自家车夫地上躺着,下人周围围着,见贾母过来,为首的婆子叫了声“老祖宗”,眼泪哗哗的就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贾母气得浑身发抖。
“不知道。”婆子正要开口,好歹想起这事儿蹊跷,两步凑近贾母,贴在她耳边小声道:“是宫里的太监,非说戴五拿石子扔他,过来一顿打,把戴五的腿打折了。”
贾母的腿软了,她一咬牙,“把他拖进马车,留一个人下来看着,咱们先坐牛车回去,再叫人来接他!赶紧走!不能叫人看见!”
贾母带头,贾家的三位命妇上了平日里连看都不看的牛车,一个个都是眉头紧锁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挤在一起,一路回到了宁荣街。
车子停在荣国府侧门,虽然有人扶着,不过贾母一站起来就觉得腿脚无力,直接从车上摔了下去。
下头的婆子情急之下拿身子给她垫着,才没叫贾母摔坏了。
“抬轿子去!多拿几个垫子给老太太撑着腰!”
尤氏一下来直接就近拉了个小厮,“去叫珍大爷来!赶紧来!”
三人脸色惨白坐着轿子到了贾母院子里,家里女眷都在屋里坐着,等着贾母回来歇歇,就要去宁府祠堂祭祖的。只是看她们三人这模样,吓得都站起身来。
王夫人惊道:“这是怎么了!”
王熙凤直接掀了帘子冲外头喊:“赶紧找大夫来!”
姑娘们跟贾宝玉也都吓红了眼睛,祖母外祖母叫个不停。
贾母被放到了平日坐卧的罗汉床上,她压了压手,声音嘶哑道:“无妨,给我拿两片老参来含着。”
鸳鸯忙去拿东西了,贾母先跟三春林黛玉还有贾宝玉道:“我没事儿,你们先回去歇着,还要过年呢。”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福了福身子,“老祖宗保重身体。”然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把大老爷、二老爷,还有琏儿都叫来,再请贾珍过来。”
下人轻轻应了声是。
这时候鸳鸯拿了野山参过来,贾母喊了两片在舌下,过了一盅茶的功夫,才觉得好多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家里子子孙孙都围在周围,心下稍安,道:“先去把咱们家马车拉回来。”
贾琏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人了。
贾母等他回来,又叫当时在场的婆子小厮说了事情经过,问:“你们怎么看?”
贾赦道:“您宫里请安……没说什么吧?”
贾母气得拍桌子,“别人不知道,你们还能不知道?我连跟宫里主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你们都没资格进宫朝贺了,她们两个能陪我去,还是因为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路,要人搀扶!我能说什么?我根本没机会说话!总不能是我跪的姿势冒犯了主子吧!”
“那……”贾珍沉吟道:“这摆明了是有人报复……可咱们家里能得罪谁呢?咱们家里还跟戴公公有关系呢,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会不会是认错人了?”贾政道。
贾赦呵了一声,“那太监都点出荣国府的名字了,就是冲着咱们荣国府来的。”
贾政不说话了,邢夫人忽然道:“咱们宫里就一个元春,总不能是元春差事没办好,宫里主子叫人来敲打咱们吧。”
王夫人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不可能!元春一向知书达理,她怎么可能办砸了差事!”
屋里几人把各种合理不合理的理由想了个遍,也没理出头绪来。
贾母忽然来了一句,“琏儿!你当日给了戴公公多少银子!”
贾琏一惊,立即便道:“三千两。守门的太监侍卫各五百两。”
这话说完,他心里分外的感谢王熙凤,要不是她说老太太心眼多眼线也多,三令五申的强调不能说漏嘴,又试过他好几次,他今日八成是要露馅的。
贾母叹气,“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戴公公跟咱们是老关系了,谁会不给戴公公面子?”
贾珍道:“就是个太监,宫里太监两千多人呢,说不定是打赌打输了,赌注就是打断外头车夫的腿。”
这话也没人信,但好歹是个能说得过去、而且能安慰自己的理由,贾母叹了一声,道:“这两日小心些,少喝些酒,都收敛着!”
这个年,对荣国府来说是史无前例的,别说喜庆了,连祭祖都是草草了事,主子脸上愁云惨淡,下人连钱都不敢捞多少了。
相反的,顾庆之的年过得很不错,宫里赏赐不断,御膳房大师傅的手艺又有进步。
字练得也很可以,虽然还谈不上风骨,但是楷体已经整整齐齐了,骑马射箭也都按部就班的在学,皇帝还约了他开春去西苑骑马游湖,顺便还憧憬了一下秋猎。
这日子太有奔头了。
第29章 归心似箭
初一晚上,顾庆之陪皇帝看了烟火。
这东西需得天黑透才能放,而且他虽能在大明门上头看,不与人群挤在一起,但是他又不住宫里,回去那路是挤得满满当当,顾庆之等到快二更才下了大明门。
第二日一早,自然就比平日起的晚些。
刚洗漱完,全公公就来了,一脸的喜气洋洋,这笑容,纵然是喜欢过年,也有点太高兴了。
顾庆之挑眉,“太上皇处理戴权了?”
“你是会猜的。”全公公也不卖关子了,“太上皇几乎睡了一天,到下午才起来的,起来就找了戴权大骂,又收了他出宫的腰牌,还叫人去东南西北四个门的守卫军处传了消息,以后谁敢放戴权出宫,太上皇要诛他九族。”
顾庆之惊讶的看了全公公一眼,道:“我仿佛记得……皇城守卫军里,很多勋贵和皇亲国戚。”
“所以说太上皇气狠了,公主儿子就在守卫军里,别说九族了,跟太上皇都没出五服。”
“戴权这次是真栽了。”顾庆之叹道,“而且太上皇都六十九了,就算戴权能小心谨慎再服侍几年……得,该陪着一起下葬了。”
“正是。树倒猢狲散,这两日不少戴权的手下来我这儿搭话,人人都能看明白这一点,戴权的心气儿也散了,更是管不住手下。”
瞧见往日不可一世的大明宫内相倒得如此之快,全公公很是感慨,唏嘘了好几声。
顾庆之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全公公也得小心谨慎才是,引以为戒才是。”
全公公惊讶的看他一眼,眼神里似有感激,忽得又冲着顾庆之鞠了一躬,“戴权倒了,宫里所有人都祝我高升,只有你叫我小心,谁人能深交,今日才算知道。”
“公公客气了,公公也没把我当旁人。”
全公公就又说了一个消息,“宫里两千多太监,陛下觉得太多了,宫里就这么多活儿,人闲了就要生事――”
顾庆之对这一点是深有感触,道:“荣国府就是如此,他们家的衔玉公子,身边伺候人的不下四十。整个荣国府光男丁就有快四百,这么算下来,荣国府的下人怕是有一千三四了。”
“王府都没他们家人多,更别说还有田庄和铺子。”全公公骂道:“这么多下人,看着排场是大了,可哪儿能管得过来呢,只要有一个偷鸡摸狗的没发现,剩下人有学有样,后头就彻底管不住了。”
两人说了两句荣国府,又转回正题。
“陛下的意思,这两年宫里就不进太监了,多的人要放去皇陵。宫里的太监人数要缩减到一千五。”
“陛下仁慈。”顾庆之叹了一句,他跟全公公关系很好,身边又有卫公公,对太监能做什么,还是挺了解的,当下便问,“织造府、瓷器厂、矿场还有军中都不放?”
这说的不是产贡品的地方,就是皇家名下的产业,太监去监军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全公公摇头,“陛下觉得太监敛财太过,尤其是军中,仗着自己的皇帝身边人,指手画脚耀武扬威,以后每地儿就放一两个太监,还要轮换,再加上锦衣卫就够了。以后就是能上秘奏,但是不能干涉地方政务。”
顾庆之又劝了一句,“陛下明显不喜欢太监生事,公公一定谨慎行事。”
“是啊……所以我把谁来找我,谁送了什么,谁又说了什么隐秘,全告诉皇帝了。太监的根就在宫里,就在皇帝身边,我得牢牢记住这一点。我打算再劝皇帝放些宫女出去,横竖也用不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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