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没在县衙备案,而且这人卖得太贵了。本地奴仆的价格,十岁以下差不多是三五两,等养到十六七岁,长得好看的,或者学了手艺的,贵一些差不多能有二十两。”
吴县令继续解释道:“像林大人家里的厨娘,年纪三十有余,手艺正好,家里三个孩子最大的刚十二,这样她一家五口卖出去,其实就两个成年人能卖出价格来,能有五六十两已是不错。您知道这一家人卖了多少?”
顾庆之不好扫吴县令的兴,往高猜了个数字,“一百两?”
“两百两!”
这下顾庆之是真的惊讶了,“我知道扬州富庶,可花两百两就为买一个厨娘――是谁买的?”
见顾庆之反应如此之快,吴县令捋了捋胡子,“本地一个姓程的盐商。今年他的盐引少了两成。大人放心,下官问过了,这人买了厨娘回去,也就是叫她日日做林大人爱吃的菜。他也没那么大胆子。”
顾庆之冷笑一声,“去问那位内侄要两百两银子。”他又跟吴县令道:“这买卖不成,也不好叫那盐商吃亏。该是多少银子,还给他便是。嗯……这厨娘也在他家做了几日,按照短工算吧。”
吴县令笑道:“本地请出名的大厨,一日宴席下来,多的二三两,少的也得三五钱。”
“那就按照一两银子一日收,给张婶子压压惊。”尤其是别叫她心里留下怨气来。
那边卫公公接下了这个很有钱途的差事,顾庆之想了想,又跟吴县令说:“我有一个朋友,是桑家村出身,桑家村是江都县辖内吧?”
吴县令表情严肃,点了点头,“正是。桑家村的桑树很是出名。”
顾庆之又道:“只是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一家五口一个不剩,害人的正是富绅张镜诚。”
他一顿,吴县令思索道:“可是有个诨号叫张三山的?”
“正是,吴大人对他也有所耳闻?”
吴县令道:“他手段不怎么干净。按说正常田地买卖,官府是不管的,不过前两年,他看上牛尾巴村一块靠河的田,先是用巨利引诱那几家人改种了桑树,后来那桑树不知道怎么又被火烧了,这下买桑树时借的银子就还不上了,那几家人无奈,只得买了田地求生。”
不用说,田地肯定是卖给这位张镜诚了。
这年代监控手段基本没有,查起来原本就很麻烦,况且张三山也的确是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甚至能威胁到县令。
顾庆之便道:“这样,我安排锦衣卫去查――”
听见锦衣卫三个字,吴县令眼皮子跳了跳。
“我朋友另有生路,也没打算回来,田地是肯定不要的。等他关进牢里,他名下的地拿出来卖,不许卖给乡绅,分给小块卖给百姓,尤其是被他害了的那几家,也算是县衙的进项了。”
虽然知道这地不可能全在他江都县里,不过吴县令还是站起身来,给顾庆之行了礼,欣喜道:“多谢顾大人,下官再替辖内百姓感谢顾大人。”
要么怎么说卫公公跟着他是屈才了呢?
卫公公什么都知道,就像这事儿,也是卫公公告诉他县令想要升官最看重的是什么。
首先就是粮食,基本上如果能收到朝廷定下的量的七成,那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八成有嘉奖,九成的话,考评里无论如何都会有个“出类拔萃”的评语。
接着就是各种进项,尤其是税收。
顾庆之要查张镜诚,他的家产肯定是充公的,粮食能得不少,田地也能卖出去不少。
这部分收益还不算什么,毕竟张镜诚只是个乡绅,他能占的东西有限。
关键是杀鸡儆猴,别的人看见了,今年秋粮必定征收得十分顺利,江都县的刺头们也能安生些。
这样今年吴县令的评价就会非常高,八成就能直接升官换个地方了。
这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卫公公带着银票回来,当然去给盐商送银子是不用县令出面的,更加不用卫公公出面。
卫公公笑道:“新的巡盐御史董大人也上任几天了,不如借他的人去?张婶子若是得空,也能跟着一起去。”
吴县令道:“我也留一人带路。”
吴县令完全没留下来吃饭的意思,办完事儿就告辞了。
眼看着就到中午,顾庆之去了林如海屋里。
林如海精神好了很多,再不是前两日那个病恹恹的模样,而且明显是好好洗漱过的,虽然看着还有点憔悴,不过眼中已经有了光,脸上也没那么苍白了。
顾庆之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屋里走,还跟一边小厮笑道:“不用扶我,我好着呢。”
见顾庆之来,屋里伺候的人行过礼便出去了,顾庆之跟林如海两个对面坐在圆桌两边,顾庆之道:“林大人,厨娘给您送回来了。不是我说,您那位内侄是会捞银子,让人不得不佩服。”
这话说得很是阴阳怪气,林如海面上显出两分尴尬来,没说话。
顾庆之又笑话他,“你别往心里去,这跟你没关系,他又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教的。就是先夫人也没见过他,这是贾府养出来的,你又何必非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呢?”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原先……黛玉她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嘴里的贾府可不是这个样子。”
“这也挺好理解。”顾 庆之安慰道:“谁能知道荣国公早死呢?谁又能知道您两个内兄真的就完全一点潜力都没有呢?孙子更是……有能耐的先去投胎了,都不愿意在贾府多待。人是会变的,荣国府越来越坏了呗。”
林如海叹气,但是听顾庆之这么说,他的确是没那么难受了。
顾庆之又道:“别的不说,您府上一共也就两百多的下人,荣国府有一千多,讲究排场,养这么多闲人,这就是祸根子。还有这次,您那内侄说伺候我的几个人,贾府的老太君为了不走漏风声,把人全弄死了。”
林如海一惊,“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顾庆之摊手,“是您那内侄说的,肯定是推脱,他们夫妻两个,一个管着后院,一个管着庶务,不经他们手是不可能的。”
林如海眉头皱了起来,顾庆之捡了几件事儿说了,又道:“人之初性本善,他们能成这样,肯定是有模有样学来的,他们才管了几年荣国府?只能早就成这样了。”
他哼了一声,纵观荣国府里非正常死亡的几个人,又有哪个不是被挤兑死的?
金钏儿、晴雯。
包括后来王熙凤派人去要张华的命,逼死尤二姐,她心狠手辣倒在其次,若是在一个环境好管得严的地方,她纵然是心狠手辣,她也不敢这么做,更没机会这么做,只能说是王家家学渊源,到了贾家近墨者黑。
“我那内侄――”林如海被顾庆之内侄内侄了好几天,不经意间,贾琏在他嘴里,也成了内侄了。
当然的确是这个亲戚关系,就是叫他的语气不太对。
对上顾庆之调侃的眼神,林如海先不好意思起来。
顾庆之却没打算听他说什么,先憋着吧,这样过两日正经问事儿的时候,倒得特别快也特别彻底。
他站起身来道:“中午了,我就不陪着您吃饭了,毕竟张婶子回来了,我中午说不定有金葱麻鸭吃呢。”
林如海的确是有点哽住的感觉,怎么才开了个头,人就要走了呢?
顾庆之回去自己的小院子里,中午的确是吃到了金葱麻鸭,不过时间挺紧,用的不是整只鸭子,而是只用鸭脯肉做了个意思。
“张婶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明天还想吃。”
“有的有的,鸭子准备好了,已经炖上了。”
吃过午饭,顾庆之出来溜达消食,林满还专门叫了个人来陪着,顺便给他介绍花园子里的种种造景和植物。
清明节刚过去没几天,午后的太阳也不晒,还有风吹在身上,气候宜人,景色秀丽,让人很是放松。
顾庆之才转了小半个园子就不想走了,他才在椅子上靠了没多久,就见不远处林黛玉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走了过来。
顾庆之起身叫了声“林姑娘”,林黛玉冲他福了福身子,道:“顾大人住得可习惯?有什么欠缺的只管吩咐。”
“他们照顾得很是周到,就是住家里也不过如此了。”
听见他这么说,林黛玉笑了笑,问道:“顾大人早上同父亲说了什么?叫他午饭也多吃了半碗,这会儿正喝山楂茶呢。不过乔太医说父亲正进补,吃些山楂有好处的。”
“倒也没说什么。”顾庆之不好意思笑了笑,虽然早上也是为了给林大人平平无奇的养病生涯找点乐趣,不过被人家女儿抓包,总有点惭愧。
“那顾大人下午可还要去看看父亲?”林黛玉问道:“若是能叫他再多吃半碗饭就更好了。”
这个他还真可以。
顾庆之点头,承诺道:“放心,下午还去。”
正说着话,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得些许树叶花瓣飘到了空中,顾庆之忽得有些懊恼。
“我还给你送了茶叶和风筝呢,这下可好,被荣国府扣住了。专门找百工坊做的风筝。”
“原先的茶叶是你给我送的?”林黛玉一下子就猜到了真相。
“正是。好不好喝?专门挑的茶叶,连茶罐子也是精挑细选的。”
林黛玉笑出两个小酒窝来,“我父亲原先并不曾单另给我送过东西,都是随荣国府的礼一起来的。不过荣国府没一个人猜出来,那会儿我虽然觉得奇怪,不过也没多想――”
她稍微一顿,别过脸去,言语里的笑意越发的明显了。
“一个柿柿如意,一个云淡风轻,的确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选的东西。”
“是卫公公选的。”顾庆之笑道。
见林黛玉高兴,他自然不会没情商去说什么:为了不叫荣国府起疑心才选的这些图案。
“一套四个,还有个玲珑瓷的。”顾庆之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品味。“我比较喜欢那个。半透明的罐子,里头茶叶喝了多少看得清清楚楚。回头把荣国府的也要回来,正好凑齐一套。还有我才给你送的风筝,专门叫人仿的方家的手艺。你喜欢燕子的吗?”
林黛玉摇摇头,“样子倒是其次,我喜欢飞得高的。我今年还没放过风筝呢。”
“那有什么,现在就放。”顾庆之道。
“不会过季了吗?清明都过了。”林黛玉声音里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怕什么,就是没风都能放风筝,况且现在有风。”顾庆之拉了一边的下人,就道:“赶紧出去买两个风筝来。”
“不用,家里有风筝,我就是――”
就是怎么她也没说出来。
顾庆之便道:“赶紧去拿风筝,我也没放过风筝呢,你教教我。”
这种跑腿的事情,自然有丫鬟去,林黛玉引着他又往前头走了一段,“这块平,周围都是矮树,正好放风筝。”
顾庆之借着去一边整理衣服的功夫,把风速点了上去,想也知道,从去年接到林如海的信,再到今年回家,她过得多压抑,如今有兴致放风筝,必须得有金手指,必须放得高高的。
丫鬟很快回来,顾庆之跟林黛玉一人拿了一个,林黛玉兴致勃勃给他示范。
“先要看风筝的平衡。”她把手指抵在风筝绑线的位置撑了起来,“你看,前头不能比后头重,不然放起来就会往下倒,左右也得一样重,不然飞不高的。”
顾庆之认真听着。
“风小的时候,就要跑起来。”林黛玉顿了顿,手举起来感受了风,道:“现在这个风不错,把风筝平放在地上,线松开一段,往前走,再这么用力一拉!”
风筝被她拉了起来,很快飞到了两人头顶,距离地面也有一丈多了。
林黛玉颇有几分洋洋得意,看着顾庆之夸耀道:“放起来就是拉线了,这些都是单线的风筝,简单。我还能放四根线的呢。”
顾庆之肃然起敬,冲着林黛玉一拱手,叫道:“师父。”
林黛玉笑得很是开心,“整个扬州城,没有人风筝放得比我好了。”
风好老师更好,顾庆之的风筝也很快放了起来。
林黛玉拉着手中线绳,还不忘指导他,“风大的时候松线,风小的时候拉线,逆风才能飞得高。还有,三角形的风筝飞得最高。”
她一脸“我把秘密全都告诉你了”的骄傲,顾庆之便又一拱手,“师尊。”
叫师父是玩笑,叫师尊就过于郑重了,这称呼把林黛玉闹了个大红脸,“你别看我,你看风筝,要掉下来了!”
靠着金手指加码,林黛玉的风筝飞得很高,她甚至还有点遗憾,“早知道今天风这么好,就该多接些线,还能放得更高些。”
说完她又安慰顾庆之,“你多练练就好了,新手能放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收了风筝,差不多也快到申时了,两人分别回去洗漱,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林黛玉活动了一个下午,晚饭自然是吃得挺多。
顾庆之答应了她要帮着林如海“行气活血”,吃完饭就又来林如海屋里了。
“林大人,还有件正事忘了说。”
林如海神情严肃起来,“顾大人请讲。”
“你还得写封信。”
“啊?”林如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写信?给谁?”
顾庆之呵呵两声,笑道:“人家吴县令把厨娘给你找回来。你得谢谢人家吧?”
林如海正要点头,顾庆之又问:“布政使、巡抚和总督,哪个你比较熟?”
林如海也是多年当官的,顾庆之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明白要干什么了,给吴县令的考评加点分。
这也是正常官场交际,只是……
“布政使是去年年底才来的,那会儿我病着,未曾见过面。巡抚倒是能说上话,就是南直隶四位巡抚,能管他的那位我不认得。总督……有点不合适。”
“林大人,你也在官场多年了。”顾庆之一边去拿纸笔,一边叹气道:“我原想着不用提醒,你也能想起来的,可等了一下午,也不见你写信,可是大病未愈,拿不动纸笔?”
说实在的,要是搁在以往,的确是不用顾庆之提醒,不过林如海确实是病了许久,又觉得自己快死了,精神紧绷,加上顾庆之来了以后,事事都不用他操心。
林如海是真的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往心上去了。
但是被顾庆之这么一说,他的确是有汗颜,怎么连这个也忘了呢?
“又没说不写。”林如海小声道。
顾庆之坐在他身边给他磨墨,“他自己也得有点关系,知府给他的评语肯定是好,总督太大了,巡抚最合适。”
林如海嗯了一声,拿着笔正斟酌字句呢,给不认识的人写信,只能是尬写了,但他毕竟是探花出身,就是尬写,也不能丢了翰林院的脸。
这一斟酌就斟酌的有点久,半天也只写了个孙巡抚。
顾庆之故意逗他,道:“不是吧林大人,这还要我教你不成?你家里下人可被你内侄卖了不少呢,还有田地商铺,大半都得吴县令给你找回来。你麻烦人家这么多,就写封信呗。这事儿可不能拖。南直隶官员多,得让上头早点斟酌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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