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淡淡道:“志趣相投的人总会走到一处。就像他和我,就像你和我。”
季卷牙酸了下,挠着侧脸笑:“可别抬举我。纳兰初见给人治病不求回报,我可是总算计着要找人收取利息的。”
她说着说着就装不下去,笑着向苏梦枕伸出手,理直气壮道:“我可也给你看过病,什么时候也给我点回报?”
苏梦枕垂眼盯着她摊开的手掌,缓缓道:“自然有。”
第55章 心乱
季卷一挑眉。她当然只是开个玩笑,因为她事实上有些紧张。
说来奇怪,她在利用流言时并无负担,但是当流言切实地环绕在她身边时,又不自觉会被流言所影响。在息红泪与宁中则言之凿凿地做出错误判断时(她当然知道苏梦枕另有心上人!),她不受控制地在与苏梦枕独处时觉得尴尬。
与苏梦枕觉得紧张时就会话多一样,她在觉得尴尬时就会更加用力地插科打诨。
她佯装讨薪。
所以当她听到苏梦枕说“自然有”时觉得格外意外。且不论年轻时候那次偶遇,这两年间她替他诊治,更多是为了金风细雨楼不至短期内多次换主,使两派合作能更持久。
她期望中苏梦枕对她的回报已经尽数体现在近来的合作中了,两位首领相交,交情自然都体现在帮派中,难道他还额外有什么回报要给她?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问:“真有报酬?”
苏梦枕望着她,双眼直视,令她发觉他眼中长久燃烧的寒火都转为了暖色。她正要错开眼,却见他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拿出,一枚鎏金铁券握在他手里,又从他手中转移到她仍摊开的掌心。
苏梦枕的手按在免死铁券上,冰凉掌根与她指尖相抵,在她彻底宕机的眼神下,认真道:“我从不虚言。”
语毕,他抬起眼,露出丝微妙的骄傲神色,也期望收获收礼人的赞誉,却只和季卷匆忙错开的视线对上一瞬,压在铁券下的指掌微弹,险些要从他手中滑开。
“你,不,啊,”季卷结巴,脸上失去了表情:“你要把免死铁券送我?”
苏梦枕又露出了那种觉得回答废话是在浪费生命的微妙表情。
季卷看着被压在她掌心的鎏金铁券。苏梦枕的手指仍按在铁券上面没有松开,像猜到她下意识想收手一样。
她咕哝着问:“……为什么?”
“对你有用。”苏梦枕答。
季卷嘴角抽动一下,像是想笑,又像费解。
对一个立志反了皇帝的反贼预备役,免死铁券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如果她起兵反赵佶后不幸兵败,当着十八路诸侯的面掏出免死铁券大喊“赵佶说不杀我”,那场面似乎充斥着种荒诞不经的搞笑。
对于历史,季卷并不算多么精通,但她至少知道对于皇权来说,免死铁券完全是个看心情的空头支票――再往后数几百年,被朱元璋发了免死铁券的大臣统统全家死光,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幽默。
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免死铁券已经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来自皇权的最大承诺了。
苏梦枕要给她这个,不会真的是想给她留最后一条退路吧?
赵佶发给苏梦枕免死铁券,是承诺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宽恕苏梦枕的犯上之举。而苏梦枕把铁券交给她,是让她知道,他只会把铁券用在她的安危上。他要给她求平安。
――给一个反贼求平安!
如果在平时,她会直接为苏梦枕的幽默笑起来。但在苏梦枕认真的视线注视下,她不知为何竟装不出一个假笑,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对他开玩笑“该不会你诸般筹谋的终点就是给我谋求一个活命的承诺”?
她当然可以这样问出口,就当是调节气氛,随口一说。
――但她害怕苏梦枕会毫不迟疑地点头答“是”。这像是他会做出的回答。
而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时她该接什么话了。
季卷对苏梦枕的义薄云天向来是坚信且认可的。她在福建经营,走的也是堂堂正正收拢人心的道路,自然认同像苏梦枕这种一旦为友便能倾己所有的领袖。
前提是,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她的想象,用行动证明他的偏帮。
那实在太过偏颇,她想不到不把免死铁券留给自己而是送给她的好处:没有好处。如果易地而处,她绝对不会凭意气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
“苏梦枕,”她说,表情冷淡:“多谢你的礼物,但我用不上。你还是收回去吧。”
苏梦枕盯着她,眼中重新燃起冷火。他将手收回袖笼,抱着臂,冷冷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
季卷这下总算笑了:“那等你一出门,我就把它扔到湖里去。”
苏梦枕硬声道:“随你!”
季卷笑着,同样收回手,让这一枚精致的铁券孤零零留在桌上,而桌边两人都只注视对方,不向它投去半点目光。她笑得很亲切,因此显得虚假,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免我一死的铁券,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滞了一下,总觉得苏梦枕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接着立马掐断了自己的想法,继续笑意盈盈道:“我想要你把杨无邪让给我,可以不?”
苏梦枕的脸黑了。他用一种愠怒的眼神瞪视着她,像在思考她这句话里的真假,旋即觉得思考对他来说已是一种侮辱。于是他转过身,连余光也不分一点给她,似乎他的下半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季卷却依然希望下半辈子能看到苏梦枕。她对苏梦枕的恼火视若无睹,说起她早该谈起,却因苏梦枕的举动而半天没办法切入的正题:“至今未能抓住傅宗书本人。你觉得他还藏在京中,还是已经逃窜出京了?”
苏梦枕嗯声。他依然背坐着,目视画舫河景,语气里的情绪立即被压到最低,公事公办道:“出京。”
“我也这么想。而且我思来想去,这些天有机会令他混在其中,大方走出京城的外出队伍只有一支。”
苏梦枕转回身,眼神凌厉,与她一同续道:“出使女真的使节团。”
季卷迎着他视线微笑。苏梦枕立即冷下脸。
季卷不以为意,手指轻点桌面,思索道:“傅宗书贪慕权势,纵使出京,恐怕也不愿做默默无闻江湖客。他要找另一个能给他滔天权势的,最好早有往来的地方,重新过上奢靡生活。”
苏梦枕冷声道:“辽国。”
季卷笑:“我也是这样想。――他可真是知道我瞌睡就来送枕头的贴心人!”
“你要借机对辽国动手?”
“不能再晚了。再拖几年,辽国将在女真攻势下溃不成军。与其到时毫无准备直面女真,不如从现在就开始练兵!”
苏梦枕正色道:“金风细雨楼全楼上下必将全力驰援。”
“我可不要你的驰援。”季卷又笑。她从苏梦枕这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便从议事的情绪中退了出来,摆着手笑:“你人在京中,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找机会对辽国动手,赵佶可不一定高兴。”
对着近来常入宫陪赵佶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传遍全京城的官家眼前新晋红人,季卷忍不住笑弯了眼:“还得你替我吹吹耳边风,不求他支持,至少别做出卸磨杀驴的事。”
苏梦枕迅速瞥她。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的不自在,令他呛出忍了许久的咳嗽。他呛咳着,哑声说:“我从未向他献过任何谗言。”
季卷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要这样说。
苏梦枕似下定决心,又咳嗽道:“他并非从我处听说婚约一事。”
“哎呀,怎么咳成这样?”季卷大惊小怪地提高了嗓门。她截断他的话,跳起来想拍他后背,被苏梦枕坚决躲开。她也不恼,连忙推苏梦枕出门:“夜里寒凉,苏楼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苏梦枕停下咳嗽,慢慢抬头,用力瞪她一眼,当真毫不留恋地裹上兜帽转身走了。
苏梦枕走得很快,衣袖带风,用行动告诉她“他在生气”。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收回那枚铁券,等季卷送他回来,免死铁券依旧躺在桌上,与不值钱的铁块一个样。
她对着铁券出神,最终叹一口气,将其收进袖中。
他可以把它当铁块一样随手相赠,她却不能心安理得。
还有另一件事,她被迫正视,却无法心安理得。
她推开侧门,果不其然见到息红泪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缩在侧间里,见她突然开门,好不尴尬地抓抓耳垂:“呃,你知道船上房间并不隔音吧?我想提醒的,但是你们正聊着,我又不便出去打断……”
季卷对着息红泪深深凝视,忽而长叹口气,把自己丢在她的床上。
息红泪沉默一会,问:“你好像并不高兴。”
“是啊。”季卷说,“有一件事,让我很无地自容。”
“苏公子送你免死铁券的事?”
“不是这一件。”季卷淡淡答,脸上没有表情。“我其实相当厚脸皮,就算赵佶突然鬼迷心窍,跑过来哭喊着要把整个大宋送给我,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好意思。”
苏梦枕过去给她厚礼,她感念他心意,却也从未有过不该收的想法。她只会一再调高对他的评价,逐渐将他纳入知交之列。
但她今天心乱了。
是因为息红泪和宁中则前几日的一番话令她想得太多?是因为他给了分量过于沉重的一份礼物?是因为在这个所有人都在轻掷生命的江湖里,他居然在替她考虑要怎么活?
季卷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苏梦枕把铁券按在她手中,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冷掌根的一瞬,她居然会想回握住眼前人,给他传递温暖体温。
感动。感动是理性最大的敌人。季卷也是人,也会感动,也会一瞬间心旌摇曳,产生不该有的情绪。
意识到冲动时她险些要抽身跳开,幸好她的理智向来够用,不至于令她做出任何丢脸的事情。向外人唱作念打地演痴情人是娱乐,只在他们两人独处时再这样就是不知分寸了。
息红泪走到她身边,自上而下地注视她。季卷与她对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多半被她读去,自暴自弃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息红泪笑笑:“我有什么好说?动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过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况味只会黯然失色。”
“这话可不像毁诺城城主说得出的。”
“毁诺城只是为伤心人提供一个去处,又不是为了拆散天下有情人而建的。城中姐妹若另遇幸福,我只会祝福,绝不横加干涉。”息红泪忽然说:“你知道唐晚词已经向我辞别,要随纳兰初见留在京城了吗?”
季卷笑:“虽有苦难,终究云开月明,这很好。”
息红泪对她的装傻毫无办法,咬牙道:“你就没有一点联想到自己的感悟?”
季卷盯着她,忽而疲倦到失去了微笑。
她叹气道:“你知道我的坚持是什么吗?”
“什么坚持?”
“绝不和别的女人雌竞,”季卷淡淡说,“需要抢的绝不是好男人。”
第56章 重上河间府
好在季卷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刻意把一瞬间的心动融在从没停过的念头里,很快就被稀释得找不到影子。
在京城已逐渐恢复平静后,季卷与息红泪等人告别,约定等来月再见。猜出傅宗书的打算,她本该一刻不停奔赴边关相待,但自家内部出了火器泄露这种事,她必得回去整顿一番风纪。
因此,息红泪与南晚楚、秦晚晴结伴走陆路,季卷与宁中则结伴走水路,共同告别了决心留在京城的唐晚词与纳兰初见,各自往自己驻地归去。
商船顺水开出去许远,季卷才状似随口道:“我以为前辈会去毁诺城。”
宁中则正认真打磨自己的佩剑,闻言睨她,冷哼道:“我还在想你要把这个问题在心里藏多久。”
季卷挠挠脸,笑道:“因为我看得出前辈对我这番胡闹,其实是很不认可的。我还以为前辈更喜欢息大娘那样直来直去的正派人士,而不是我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
那天夜里,河上画舫,季卷向众人大致讲述她与苏梦枕的诸般算计时,也暗自在留心各人对她所言的反应。息红泪较有城府,看不太出喜恶,更是在她说毕迅速岔开话题打趣;秦晚晴对她所说显然并不感兴趣,相比起来更在意看街上围堵冷呼儿的战役;南晚楚双眼发亮,她甚至从中看出几分闪闪发光的崇拜。
而宁中则的反应则与她们大不相同。在她讲述她与苏梦枕配合默契,完成劫狱之时,她面带微笑,间或点头,对他们急智大加赞赏,可到她讲起后面那段与宦官勾结,算计赵佶时,她就明显流露出不甚认可的神色了。
这倒是好理解,毕竟高来高去的大侠并非全部都愿意切实参与进玩弄权术的肮脏部分。季卷从不强求他们与自己同舟。因为相同的原因,她也体面地与几位父亲的旧友分别,任他们江湖恣意而去。
宁中则点头道:“不错。我活了半辈子,始终相信清源不与浊潦混流,善恶之间,必该有分明界限,得其上者为正,居其下者为邪,从未生过疑虑。直到临死以前,才恍然惊觉笃信的善人是伪善,认定的魔教也非魔人。”
她收起剑,叹一口气道:“我选择跟你回去,而非去或许能活得更舒心的毁诺城,自也有我的私心。我想借你所为,重新确定究竟何谓正,何谓邪,我所看不惯的出格行径,是否当真就是错误的?行非常事之人,是否可以用非常之手段?”她摇头苦笑:“不曾想活过半生,我竟还需重头思考这些问题。”
她瞥一眼喜形于色的季卷,又道:“若是叫我发现你言行不一,暗地里做了迫害忠良之事,我会立即抽身离开,你需得时时警醒,不要太过高兴。”
“我哪有特别高兴?”季卷笑得合不拢嘴道。
她当然高兴。宁中则行事稳重,长于谋略,武功也很不错,还有谁比她更合适拉进因急速扩展而处处缺人的青田帮?
于是等下了船,季卷片刻不带歇息,以工作狂人的精神,拉着宁中则接手起了江南事务,好把焦头烂额的温趣解放出来,让后者可以回去继续琢磨她喜欢的杀人艺术。仍留在青田帮中的其余几位异世江湖客也被她拉来介绍给宁中则,同为失乡之人,彼此间反倒萌生惺惺相惜之情。
她安排定帮中事务,又马不停蹄去见了雷卷,将火器泄露后的一系列应对与雷卷通了气。
“那叛徒如何了?”说完后,季卷不经意问。
雷卷平静道:“霹雳堂内彻底肃清,拔出了十几枚钉子。”
季卷点点头,没有问这些钉子的下场。
雷卷问:“你把图纸透露给朝廷,对你我当真无碍?”
季卷闻言大笑,摇头道:“雷堂主,你猜猜为了能量产这些东西,又培养出能熟练运用它们的队伍,青田帮投入了多少金银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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