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在重伤时都无法自我掩饰――再会演戏的人都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直面死亡时仍对自己内心撒谎,苏梦枕也是凡人,他不可能免俗。
所以他喊她名字。他命令她留下。他被一再推远后也会为她亲近的态度高兴,笑着说:你终于不躲着我了。
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点气息语调与肌肤接触的暧昧距离,意味着什么,已不存在第二种解释,季卷不得不正视。
她正视苏梦枕。同时心脏鼓动。她发觉现在她才是两个人中最焦渴的一个,这焦渴不来自身体,来自灵魂的炙烤。她下意识舔一舔嘴唇,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不出颤抖,一字一句地答:“我从未躲过我的盟友。是苏楼主所求太多,错以为我要闪躲。”
她说着,同时从苏梦枕掌中抽出手指。他并不放,她用另一只手把苏梦枕的手指掰开,极为不舍又极为坚决地抽出手指,道:“我会一直待在这,绝不让苏楼主出事。心中坦荡,何须闪躲?”
她并不确定苏梦枕有没有听见她的拒绝,她甚至不知道苏梦枕是何时又陷入了昏迷。她――更为令她心中不安的是,她不清楚苏梦枕是否因她话中的拒绝而昏睡过去。在刚刚那一瞬间她想要甩开苏梦枕的手质问: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已有深爱的未婚妻子的同时对别的人分出感情?但她还是忍住了,就像她忍住了拎着戚少商领子质问你分明在乎息红泪为何要对她自作多情。
她仍希望他们能做青田帮的盟友,也只希望他们做青田帮的盟友。盟友不该对别人的私生活横加干涉,因而不该把话说到这么刺伤的地步。
她低头凝视苏梦枕,一瞬间百念丛生。想要靠上去分润他的体温,想冲去雨里浇掉荒唐想法,想大喊大叫发泄情绪,可最终只是蹲坐在他身边,几乎僵成石像。
苏梦枕再次醒来的时候雨还未停。天色沉,风雨冷。他先抬头环顾,见到季卷和仍昏迷着的杨莲亭位于离他最远的破庙另一角,有风雨从开裂的墙缝钻进,季卷替杨莲亭挡住,濡湿肩头暗红衣物。
他起身。伤口的状况超出他预料的好,因此动作时的疼痛也变得可以接受。季卷从另一边投来视线,令他动作在沉默中加快几分,转眼已走到风雨门前。
季卷终于冷冷开口:“你要去哪?”
苏梦枕在门口停住,也同样以与陌生人的冷淡语气说:“回去。”
季卷简直气笑:“外面还在下雨!”
苏梦枕反问:“原来你知道在下雨?”
他视线又从她濡湿的左肩一扫而过。
季卷沉默。她坚定地坐在这个离他最远的角落,什么都不想说。
苏梦枕也不打算听她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如晦风雨道:“我走了。”
他一整衣襟,依然保持着贵公子般高自尊,矜持往雨帘中踏,像有无形油伞遮在头上。在他真要被雨水兜头淋湿的前一刻,季卷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苏――”
苏后面的称呼被她吞在喉咙里,似乎一时不知该怎样划清和他的距离。但一个单字已足够留人,苏梦枕抬起的步子又放回原地,向她微偏下颌,等她接下来的话。
季卷腹中有许多话翻滚而过,最终颓然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苏梦枕点一点头,被冷雨冻住的眼中焰火又开始跳动,说:“可以。你过来避雨。”
季卷瞪视着他,忽问:“是不是我不坐过来,你就非要淋雨回去?”
苏梦枕好整以暇道:“当然。”
“你就非要把所有的谈话变成零和博弈?”
苏梦枕只听懂一半,不妨碍他矜持道:“我只在乎我的目的能不能够达成。”
季卷起身拖着杨莲亭蹬蹬蹬走到他身边,恼火劲一上来,连尴尬都忘了大半,抬头怒道:“现在你最好赶紧躺回去!”
苏梦枕笑。他这回笑得极其轻微,但已冲淡自醒来后的浑身冷冽。他没有如她所说躺回去,慢慢、慢慢在她身边盘膝坐下,合眼摆出副专心运功的模样。
风雨声。呼吸声。野草破土声。季卷背立远眺,心音嘈杂,不妨碍声声入耳。
等这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停,东方不败竟还未归,季卷想此处三个伤患多等无益,便带着仍未醒觉的杨莲亭回归当城寨。息红泪几人已赶在雨前往毁诺城赶,赫连春水自然也跟着去了,当城寨里只剩下乾宁军中一个都头,带着百人小队驻守此处,眼见季卷和苏梦枕狼狈模样,大惊失色:“少帮主!苏公子!你们受了何处敌袭吗?”
季卷在此时还能笑出来,摆手道:“你就当我们一时兴起打了一架――”她忽然狐疑盯着都头,重复:“‘苏公子’?”
这年轻的都头没什么城府,更没什么眼力,瞧不出两个面色苍白的人之间有什么不对,反倒为自家军队一前一后两个资助者关系良好而高兴,闻言兴致勃勃道:“是啊!少帮主,在你们打通商路以前,乾宁军每年都是靠苏公子祭祖时带的银钱资助,才不至于要变卖兵器活下来。”他见季卷脸上露出些微意外,又立即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迫不及待道:“少帮主,你第一回来时向我们念的苏公词,后来等苏公子来时――”
季卷忽道:“这位‘莲弟’似乎醒了。”
她已决心不再听任何与苏梦枕有关的事,避开年轻人与苏梦枕两道灼灼目光,蹲下去仔细替杨莲亭把脉。见这络腮客皱起眉头,逐渐要醒转的模样,心里为逃避开话题松了口气,转瞬又思考起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第74章 巧言引导
心中转着想法,杨莲亭已慢慢睁眼坐起身,视线迷茫。季卷发现不同人醒转的时间似乎与他们自身武功造诣有关,如东方不败与叶孤城只需短暂时间就已恢复正常,而武功粗疏到远不如她的杨莲亭,花了足足一日夜的时间才苏醒,如今状态也不算很好。
她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和颜悦色道:“这位莲侠士……”
杨莲亭一皱眉:“什么莲侠士?你从何来的乡野小民,竟连我杨莲亭也不识得?”他脸色微变,又不屑哼笑:“又是任我行想出来折磨我的法子?我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季卷不由大大地叹气,视线先往苏梦枕处瞟,见他领着那都头脸色冷冷地避开,一副不参与他们密谈的模样,不由一笑,转过来向杨莲亭解释起他如今所在。
这番话她本就讲得很熟,近来接连接待新人,更是流畅,一番解释下来,杨莲亭那副宁死不屈的高傲神情已换做了将信将疑。他哦了声,沉吟道:“照你所说,如今竟是大宋年间了。此番乱世,疾风方知劲草,更显我辈豪杰。哈哈!莫非天意叫我复生于此,再一展雄图?”
他大笑抚须,笑到半截又因伤势转为闷咳,一时间自信与狼狈齐齐显形,季卷在旁冷眼瞧着,心中大致摸清他的性格,转瞬已有了对策,笑眯眯道:“杨大侠雄图壮志,在下佩服得紧。现在可不比杨大侠来处,四方安定,不起战事,我大宋已至风雨飘摇,比起小小宋域,那西夏、契丹、女真,各距沃土,藏匿无数武林高手。”
杨莲亭冷哼道:“哼。奴颜屈膝,也能算汉家天下?什么西夏、契丹、女真,蛮夷之处,又能有什么高手?要掌控这些蛮人,不过反掌!”
季卷更加满意,故意示弱道:“唉。杨大侠武功盖世,自是能做我青田帮这种小小帮派做不得的大事。只是我们也不愿站着去死,故才孤注一掷,要引帮众往辽国一试,哪怕此战不成,也算努力过。若要我如宋廷般偏安一隅,只着眼于半壁江山内的小小争斗,我是宁死不愿的。”
她这样说,见杨莲亭连连点头,脸上尽是赞赏之色,完全没把什么青田帮当回事,而是道:“不错!想不到你这女人,竟也有这般丈夫气节。莫说什么小小辽国,便是金人、蒙古,也该在我辈一射之地。”
季卷笑眯眯,佯装没听见他言语中的无礼,反倒热情来扶他:“杨大侠所言甚是。你我先行养伤,再徐徐图北征大业。”
杨莲亭轻哼一声,甩开季卷殷勤的手,傲然道:“我自己能走!”
他双腿腿骨骨折,看骨骼走势,像是骨茬深深错入肌肉,此时站起身,脸上神色相当自若,顺着季卷指引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子中,伸直双腿,只听“格”地一声,竟徒手将腿骨接回原位,脸上霎时虚汗频出,却一声都不出。
此人能力粗疏,口气又大,还带着明晃晃的性别偏见,除却一张脸外,季卷本不知东方不败看上了他哪点,如今见他这般硬气,却又对杨莲亭稍作改观,再笑的时候就更真心实意:“我叫军医来替你看看。对啦,忘了问你,东方不败是你什么人?他提前几日也到了此处,现在不知去了何方,等他来了,我让他来见你如何?”
杨莲亭啊了声,一个须眉男子难得带了几分柔情,张口道:“他也来了?很好,很好……”
季卷暗暗扬眉,见他反应中带着真情,心里便更加笃定,笑着拱手:“我去喊军医过来,杨大侠稍后。”
她说着出门,果先找了两位留守的军医,让他俩去看看杨莲亭强行接上的腿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紧接着绕当城寨走了两圈,细细思索,不知这番与杨莲亭的对话,足不足以影响东方不败。
正思索间,忽听高处哨岗呼啸,她神色微肃,立即冲往城门,见苏梦枕也已如临大敌立在此处,手入袖中,眼神牢牢锁住电掣而来的红衣身影。
她笑笑,把浮到嘴边的“你伤成这样就不必再动干戈”咽回去,快步迎上前去,手按剑柄,不忘对着东方不败甜甜道:“东方前辈!你可算回来了。”
东方不败刹住脚步,闻言亦是一笑,道:“你这是又怕我动手伤你情郎?”
季卷脸上笑容一僵,假装没听见,盯着东方不败提在手里的人头问:“这是那任我行?”
东方不败目光在她与其后的苏梦枕之间逡巡片刻,抬手把血淋淋人头提起,抱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也来了?我要早知道,在杀他以前,定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季卷对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打量,连东方不败的抱怨也来不及回应,在脑中仔仔细细回忆之后,凝神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东方不败大讶:“从未见过?任我行不是你拉来的人?难道还有别人与你一样稀奇古怪?”
季卷皱起眉。要说拥有这天赋的“别的人”……她自然知道季冷曾也有这能力,不过自她出生以后就不再发动。就算季冷当真拉了任我行来,难道他会不提前告知?季冷又怎么可能让任我行来杀她?
季卷脸上带笑,心里已逐渐冷下去。她忽而对自己这与生俱来的天赋产生了一丝怀疑――她原本从不怀疑,毕竟这个世界已足够不科学,人体甚至有经脉能运内力,那么从别的平行宇宙拉点人来也只给“不科学”设定添砖加瓦,不算超出想象。
但如果这天赋并不只季家父女独有,有别的人也拥有同样能力,甚至早已知道她与之共有,因此对她暗生杀机,派遣这些其他世界的高手前来袭杀……
她暗自凛然,凛然后更觉时间紧。于是她不再把话题局限在自己,笑问:“前辈带着这人头,是要送给杨莲亭么?”
她向杨莲亭所在遥遥一指,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前辈,你的莲弟已醒了,此刻正在受医师治疗呢。”
东方不败神色立变。他眉眼舒展,笑啐:“死丫头,故意瞒我好苦!”话未说完,人已振翅扑向矮屋,周身气力勃发,将围在杨莲亭身边的两个军医打出房门,自己挤到近前,伸手轻轻抚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想不到你我黄泉之后,还能再见!”
杨莲亭怒道:“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是任我行的人头?好,好!有这人头,我哪怕再断十次腿,也不觉得痛了!”
东方不败温柔贤淑应道:“你说的是。我正是想着你醒来定会想见到他,才特意去砍了他的脑袋为你带来,却没见到你苏醒,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句吧。”
杨莲亭真要再骂,却见到东方不败被毒得五花八门的面色,胸口亦有被炸出的溃烂,立即有了几分关切,骂道:“你又给那老家伙伤到了?实在无能的很!”
东方不败瞥一眼屋外,柔柔笑:“算啦。能见到你,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人真如一对经历死生的夫妻般,脑袋偎依,喁喁细语起来。
屋外季卷与苏梦枕一人接住一位倒飞出来的军医,见他俩脸色青白,竟是被东方不败一震之力击出内伤,不由皱眉对视。对视上的瞬间季卷又反应过来,匆匆要把目光挪走。
“我不知道青田帮何时不愿与我再做盟友。”苏梦枕冷冷道。
第75章 中彩票?
一生要强的季卷立即把视线转回来了。她瞪着苏梦枕,嘴上道:“不要把个人情绪上升到帮派层面!”
“我一直是我,”苏梦枕尖锐道:“带情绪的是你。”
季卷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住。
“我帮人一向如此,并不因亲疏远近,分出付出的高下。你以为我是因为爱情而做送死的事,觉得愧疚,继而无颜面对。我要告诉你:你错了。”苏梦枕说。
哪有人在提到爱情时依然保持这高傲的姿态?唯有苏梦枕。
“我使用生命的态度从来向死求活,死期不远,来日不长,若我怕死,一早就该滚回小寒山派。无关任何人,即使是你也不可能动摇。”他继续说,双手合拢在胸前,左手四指在右手掌中不断蜷曲:“你大可不必觉得负担。”
他一顿,见季卷半天不回话,又冷冰冰接道:“至于我爱谁,想爱谁,想怎么爱,一概是我的事,我付出,从不计较回报。你怎么想,要怎么应对,我不在乎。”
季卷张一张嘴。
她想问如果当真不在乎,何必对她长篇大论这许多?但她听出苏梦枕那藏在自尊下的宽解,他在用他的方式服软――很难说那是真正的服软,至少他也在担忧此番越界会搅乱他们原先关系。她张嘴滞了片刻,而后道:“我无心于此,也不想让帮派间关系沾染任何私情。此事以后莫提,你我之间,谈正事足够。”
苏梦枕颔首,坚声答:“本该如此。”
他们二人达成共识,竟似齐齐松了口气,再不说话,只立在破门屋外,等屋内两人没有温存几句,就听东方不败又问道:“我已打探过了,此间当真没有我们日月神教的影子,不能叫你继续统领教务。莲弟,我知道你喜欢忙碌,可现在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啦。你要愿意陪我躲起来绣花描眉,我心里是高兴的,如果你要还想继续做番事业……”
杨莲亭昂然打断:“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是要做出一番事业,你那点小家子气的娘们功夫,莫要来污我耳朵!”
东方不败道:“嗯。我就知你会这样说。我去杀几个江湖帮主,叫你继续做日月神教的话事人如何?”
杨莲亭冷笑。他冷冷道:“如今离靖康只五六年,你竟只着眼江湖?胡虏作祟,才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你不要比外面那个女人的见识更低!”
苏梦枕移目,见季卷半侧过身,悄悄翻了个白眼。
东方不败一怔,敏锐问:“季卷那丫头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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