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莲亭截断他的话,心中已有定计,问:“你不是一向跟我胡吹武功盖世?那跟我一道北上,刺杀那辽国皇帝,坐一坐辽国龙椅如何?”
此话一出,非但东方不败,就连屋外的季卷、苏梦枕都惊愣原地。季卷这下也来不及顾着避嫌,对苏梦枕,也是对屋内东方不败苦笑道:“这……可真不是我提的。”
她这么澄清,东方不败似笑非笑,向她睨来一眼,叹道:“我就知不该放你和莲弟私下说话!”
他只这样一叹,却丝毫没有担忧神色,道:“莲弟,你有这般志向,我是高兴的。你知道我可从不会叫你失望。”他擦一擦杨莲亭额上虚汗,扶他起身,乜着季卷道:“还不快给我说说要去哪找那皇帝老儿?”
季卷此时正飞速思索他们这举动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听东方不败差使却毫不犹豫,上前摊开袖中舆图,指道:“听说去年耶律延禧领兵北上抗金,如今大约屯兵中京。你们若当真要去,可沿滦河往东北,去寻老哈河北岸的宋制都城,他大概率就在那儿。”
她一犹豫,向他递去解药,心怀好意劝阻道:“辽国军队在女真面前虽一触即溃,毕竟也是强旅。你们两个伤员如何突围?若真想杀天祚皇帝,不如随我的队伍一道……”
东方不败掩唇笑:“若此事唾手可得,又如何向莲弟显出我的本领来?”他一叹:“叫你这滑头捡了现成便宜啦。”
说罢,他从季卷手中接过舆图,又轻柔将杨莲亭负在身后,向他们微一点头,身如红云,竟片刻不愿等,当真往咫尺的辽国境内而去了。
季卷痴痴望着这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想到他们若真出手杀了耶律延禧,辽国加速内乱,将预计要花上一两年才能有的大好局面拱手送上门,有种天降彩票的不真实感。
她陷入做梦一样的情绪中,忽而跳起来,急匆匆道:“本来想只打下三会海口暂停,这下要更多占些地盘了!我得立即给帮中送信,叫我娘带人、带粮草过来!”
她飞速修改着心中计划,又将目光投向眼睛亮得惊人的苏梦枕,这时已无暇想些有的没的,口中迅疾道:“等乾宁军捷报一到,你必得立即回京!要人,要钱,要粮,现在要准备速攻,单凭青田帮供给决计不足,得靠你找赵佶大出血!”
说到这里,她又忽而叹息说:“这实在超出我计划之外。刺杀耶律延禧带给我们的不一定都是好事,也会有坏事。辽国皇帝一死,金国南下的步伐也会加快,眼下成了我们与阿骨打抢时间,也得和赵佶这家伙抢时间。”
虽然这样说,她依然很高兴,脸上露出狐狸偷腥般狡黠笑容。苏梦枕目视她笑脸,忽道:“你运气很好。”
不等季卷疑问,他就已接了下去说:“我向来擅长与人抢时间。”他眼中现出病气、傲气、彻骨的战意,一个重伤病人,缭绕周身的唯独没有死气,意气风发道:“有金风细雨楼在一天,你绝不必担忧京中应对会慢于任何人。”
季卷笑。她有段时间没露出过这般意气的笑容,此时杂念俱断,她终于能心无旁骛地笑起来:“我刚想要说京中。你此次回京,要面对的争斗可相当复杂。”
苏梦枕道:“燕云十六州在望,我很心急。”他语气平淡,平淡间溢出不容置疑的杀机:“我心急时,不会给他们留太多余地。”
季卷点点头,又忍不住微笑:“轻易别逞强。”
“我从不逞强。”苏梦枕说。他的视线在季卷笑容上停留片刻,又转往北方,深深呼吸:“至于伤,我相当清楚我的身体,还不必你操心。只要我醒着,就绝不会死。”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久。自边关往三会海口奔袭本就不到半日路程,即使被大雨拖慢行军,等到第三日正午,也已有传信兵策马而至,距当城寨尚远,就已遥遥大声高呼:“大捷――大捷!”
除去夜间始终在城墙上强撑的季卷终于松一口气,身体摇晃。她正了正神,正要翻身下去询问详细战况,见苏梦枕已牵马出城,向城头她处投来一眼,旋即转回视线,驾马与入城的传信兵错身而过,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常穿的黑色劲装早就残破,在当城寨中也没有他那公子习气能接受的锦袍,季卷勉强给他找出一身没人穿过的将军服,披大红披风,眼下劲风吹拂,那身艳红披风因之猎猎招展,竟是夺目的颜色。
季卷对着他背影怔了几秒,才又收回视线,将那传信兵点到城墙上,细细询问起战事情况。这传信的黥面涅臂青年此时荣光满面,语气激昂地向她描述乾宁军与连云寨如何冒雨行军,如何在雨势未收急行至武清附近,又如何在辽兵反应未及突入城寨,收拢大批官员。
“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妙了!”他兴奋地道,“向将军说,大雨掩盖了我们行动痕迹,盐场本就封闭,此时辽国内部恐怕根本不知三会海口一带已落入我们掌握!”
季卷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心中却没他那么乐观。纵使整片盐场都能被控制得密不透风,他们一旦在原地修葺起防御工事,如此异状,辽国也不至于迟钝到猜不出三会海口易主――他们毕竟不是大宋的那群官僚!
“你们速拟好战报,派人往沧州各处报信,”季卷嘉勉了这青年几句,转头道:“尤其附近大小江湖势力,如青天寨、舞阳城之流,需认真对待,来日民兵,我还想从他们处优先征讨。”
跟在她身边的都头认真应了,又摩拳擦掌问:“少帮主,那队伍里剩下的人,是不是现在就追去盐场一带?”
季卷回身目视涌在墙垛边的每张面孔,大笑道:“自然!我可与你们一样迫不及待!”
第76章 番外・有风卷袖(一)
苏梦枕第一次把洛阳城外野蛮且冒失的少女与“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对上号,是时隔几年后的沧州边关。
他低下身去摸新制兵刃的棱。向孔张口想阻拦,苏梦枕已在心中对这批崭新兵器做出了评判,收回手立在原处,一双冷眼默默凝着穿了季卷送的棉衣的向孔。
向孔有些心虚,他受苏家父子资助良多,在大宋那混乱军队制度下能至今保有一支忠诚队伍,全靠了这些年由这个青年带来的资助,在未告知他的情况下私自收了季卷这么些重礼,忽令他有了几分红杏出墙后被抓包的错觉。
好在苏梦枕并不在意。他与父亲资助向孔,只是敬他苦守边关的气节,对他明晃晃向青田帮少帮主的偏心并不置言,只是忽而好奇:那个行事大胆,对时局判断却简直不像宋人的少女竟有这样本事,只一面就足以令城府深沉的向将军决定站队?
向孔但笑不答。他转而提及季卷临别前向他们唱的一首歌。“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岗……”
其时赵佶对苏轼诗文的禁止令刚刚被废止,民间虽多有传颂,在大宋官员面前公然吟诵苏公词依然是不成文的禁令。季卷此举实在像公开与赵佶威信叫板,苏梦枕却并不觉意外,要一个连宋辽血仇都没有实感的离经叛道者对皇帝威权有什么顾忌,显然难以令人取信。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听向将军慢慢诵完,两人一齐负手,往百年失落之地远望。苏梦枕忽有些遗憾。向孔的吟诵当然豪迈慷慨,诉尽彼此心中所愿,但若能亲身一听季卷击节而歌,知在闽越之地亦有人与他们同望,所能给他的振奋,显然与向孔转述有着天壤之别。
因而后来在京城见到季卷时,在久别试探间,他居然分出一股心思去想她歌唱时该是何等模样。
季卷长得相当秀气,身量也比不上京畿一带女子,乍眼一看只是仍未长成的童稚少女,满脸堆着天真微笑,眼睛里却半点笑意也无,随时冷冽打量着他与杨无邪。对他念出“塔露原身天下反”时,浑身如出鞘宝剑,压不住的锋锐气四溢,眼睛里是根本不可掩饰的野心。
那野心之盛,甚至足以击溃他咳嗽的欲望。好像把楼子立在天泉山上,时刻打磨着“君不君则犯”那句原则的人并不是苏梦枕,而是季卷本人。
畅想这样的人唱歌时模样是冒犯的。苏梦枕收敛心神,与季卷三两言已谈定两帮合作的生意。生意内容并不出他意料,季卷能给边关送出一批质量远超市面的武器,手上自然会有更多存量,只是她一口报出来半年上万的体量还是把他惊了一惊。
他猜她手上还藏了部分产量没告诉他,但那无关紧要。凭她愿意给他的份额,已经足以令他填补上金风细雨楼底蕴不足的缺漏,青田帮此举,与雪中送炭何异?
送走客人,他转身去见苏遮幕。父亲病重,已将楼中事务全权交付给了他,他做决定时也不必顾虑老楼主想法,只是他仍守孝道,一桩大事谈定,他总要与父亲知会。
苏遮幕与他一般咳嗽着,问他:如果青田帮当真有着野心勃勃的掌权人,这位掌权人必不会满足于只与其余势力做生意。金风细雨楼给得起季卷的真正所图吗?
苏梦枕倚栏细思。他从曾经短暂一面回忆起,想到向孔口中踏足高歌的青年,杨无邪情报中狡黠藏拙的人,直到刚刚与他短暂交锋的少帮主。
季卷比他要更会伪装一点,这毋庸置疑。她话中或有八分真心,用谎言填充的两分反才是真正想隐瞒的东西。但苏梦枕比京城其余势力要有一个优势,在彼此不知身份时,他曾见过没有那么多伪装的季卷。
一个为了百姓冬季御寒而喜形于色的季卷。
四年前他为此特意给父亲写过信,而就连当时孱弱的金风细雨楼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神针门门人处得到棉花种子和纺织的工具。其时青田帮韬光养晦,隐于幕后,推广棉花的所有动作都由神针门出面,苏遮幕曾与他细谈过此事来由,最终只结论神针门那位织女掌门实在是个万家生佛的圣人,能坐视其中巨大利益于不顾,一心为造福万民。
金风细雨楼给得起青田帮的真正所求吗?
苏梦枕唯有对父亲才会诚恳回答:“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也。”
他是这样想的,自然也愿意这样做。只是季卷每每给他的回报,都远超他的意料。她似乎不爱欠他人情,受了他一点帮助,就要加倍地还回来,偏他也不爱做被人帮扶的弱者,占了便宜就再绞尽脑汁思考怎样补偿。
一来二去,等江湖上流言四起,有鼻子有眼地传起他与季卷的荒唐事,苏梦枕第一反应竟是心虚占多。
此时女子行走江湖,终归与男子不同。男子只要胸有丘壑,就算再放浪形骸,也总有人替他找到开脱的理由。就像他懒得多说话又实在没耐心,因着红袖刀赫赫战绩与金风细雨楼的名望,甚至被江湖人私底下说,“如苏公子这般显赫家世,清贵一些也是正常。”杨无邪把江湖琐言收集了讲给他的时候苏梦枕冷笑,破家之人,何来清贵一说?
可女子与男子毕竟不同。女子出来抛头露面,首要被品评的就是头脸。及至因样貌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头,就要开始被揣度何时择婿,与哪些江湖名流有过纠葛。
苏梦枕提前没有想到这点。他看季卷没意识她是个女子,诚然她样貌出众,娇蛮可爱,他看她与看金风细雨楼一班子志同道合的弟兄也没什么差异。
对弟兄掏心掏肺是多理所应当的事?须知自古常叹知音难,他有幸遇见个能与他有相同野望的同道,便是为她死了又有何不舍?
但为兄弟死是千古清名,为女人死,说出去就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当季冷震怒攻向他的时候,苏梦枕才恍然意识到季卷并不只是一个知己、知音、知他心者,她还是一个女人,即使以他挑剔眼光来看,也是极为明媚动人的,已过二八年华,正常来说,已该要开始议亲的女人。
于是他心虚。他当然不该对一个可以议亲的女人太过亲近,即使对他名义上的未婚妻,除却入京时匆匆一面,这几年他都刻意保持了距离,从未打探,更未与她再见过面。他实在很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未完成的壮志令他夜不成眠,沾染男女情爱除却令他身心更糟,实在没有别的用处。
他心虚且彷徨了短暂的时间,就已从沸沸扬扬的江湖传闻中听说季卷正顶着大雪,从江南直奔京城而来。
江湖人皆知,就他不知。苏梦枕疑心季卷气坏了,以至于都没有给他传个消息,让他能秘密出京向她赔罪。像她这般气昏了头,从江南到京城一路,又得为她增添多少不利的流言?
直到她当着他面,大胆说“能不能真对你一见钟情”,苏梦枕才觉脑中一阵眩晕,像是肺中病灶突然转移到脑袋里。
这的确是个很大胆的女子。年纪尚轻就夺了父亲大权,把朝廷视作无物,谈笑间,不仅宋土,甚至把燕京更北都当做自己囊中之物。苏梦枕欣赏她的自信,除了在这种时候。
于感情一事上,苏梦枕自然也做过思考。他拟想中的妻子要聪明,要好看,要善良,要武功不俗。但那是种对虚幻的巫山神女的畅想,神女无脸,他从未想过自己左不过三十余载的人生里真的会拥有一位妻子――那位温婉脆弱的未婚妻,他总有朝一日是要提出退婚的。也不是没有人向他自荐过枕席,但那种贪图他权利或武功的示好太功利,与眼下季卷诚恳的面、闪亮的眼截然不同。
――这种话实不该由女子说出来,可季卷说出来,他又觉得合情合理,完全是她会做出的出格事。他甚至理解了她这一路直奔,知道非得是深深衷情之人,才能这样置外物于不顾。
只是,何以倾心?
他内心自矜自傲,却也知对季卷而言,他的所有长处并不足令她生情。要说外貌,年少时尚可,如今再提实在妄谈。
苏梦枕心中一动。若要说他身上真有什么值得季卷一见之下便倾心的优点……或许是她也知道他是再难寻觅的志同道合者。
因为他知道这有多寂寞。在边关以前,他也与她一般寂寞。
他心中胡思乱想,就听她开始长篇大论些绯闻论调。
……苏梦枕实在不想再追忆那一天了。
他恨不得那天他吐血到昏厥过去,好不用忍耐着从足底蔓延到头顶的麻意,佯装无事地送走季卷,回来还要应付楼中老人的旁敲侧击。
与他同龄的青年人不太敢当面与他谈这些话题,但总有一些从先父掌权时代留下来的老人,待他是楼主亦是子侄,对子侄私事自然有过问的权利,譬如他向来敬之重之的“一言为定”。
他面无表情,咬定与季卷绝无私情,而他一副残身要尽数送予楼里,断不可能与谁――他看一眼“一言为定”的神情,又额外强调这其中也包括雷纯――喜结连理。
“一言为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尖锐道:“金风细雨楼是苏家父子的金风细雨楼。等公子病死后,楼子总要有少主接管。”
苏梦枕笑了。即使因短暂误会,在念及季卷总有些许古怪存乎于心,他依然会为想到这个人而高兴。他对“一言为定”笃定道:“有季卷,继承人一事何须担心?”
一言为定的舌头从嘴巴里掉了出来。橘皮鹤发的老人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用一种疑心是不是跟不上时代的表情瞪视他,重复了一遍:“‘绝无私情’?”
苏梦枕懒得解释,苏梦枕依旧坦荡。他自认对季卷是人与人之间的欣赏,而非男人对女人的打量。因着这份欣赏,他在年后写信时居然愿意多添闲笔,向季卷坦诚他与雷纯那少时婚约的真相。季卷对流言牵涉的雷家小姐意存相当怜惜,他却对六分半堂并不有任何温存,作为他的盟友,季卷不必因这随时会断绝的脆弱关联对六分半堂手软。那一封信寄往江南,他方觉松一口气,知道她若读过信,便绝不会在雷家手上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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