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裴现在就是被乌鸦琢了眼,猪油蒙了心。
不过这也是他活该。
“你笑什么?”
“我不能笑吗?”
“那你别对着我笑,我嫌恶心。”
李裴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越过他就回了自己的位置。
秦衡懒洋洋的,也没有多说废话的兴致。
竺玉被新来的两位先生牢牢盯着,已经自顾不暇,没有空闲去管她这些个本来就阴晴不定的同窗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从前上学,她只觉得早起很痛苦。
现在是在国子监的每一刻,都很痛苦。
一刻都不得松懈,太傅比她先前的老师还要严厉,文章做的不好会被指责,大字写的不好也要重新抄写。
一页页纸上全是她的批红。
朱红色的墨笔在她写下来的打字旁打出一个个小圆圈,圈的她无地自容。
整篇文章写下来,得有大半篇的字词是太傅不满意的。
竺玉抱着被批红的文章从太傅那儿回来之后,无精打采的趴在桌上,仿佛被吸干了精气神,提不起劲来。
太傅方才说的话,如魔音绕耳,不断折磨着她。
“走势软绵,有形无力。十岁小儿写的字走势都比你的要凌厉。”
竺玉做什么都觉得凑合就行。
不指望自己做到最好,而且想要名列前茅,就必然要付出同等的努力。
她骨子里其实是有些懒的,不想将自己逼到绝境里。
说的好听些,就是不舍得对自己那么狠。
人生苦短,上辈子早死的她,这辈子只想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不舍得亏待自己。
只是日日被太傅冷声训斥,于她的心里,也是莫大的压力。
她被说的吃不下饭,睡也睡不好。
尤其是金陵的小世子,初入长安,风华灼灼,头顶金灿灿的光芒将她这个各方面都平平无奇的平庸太子刺得无处容身。
这些日子,长安街头关于这位小世子的传言,愈来愈广。
少年嚣张恣意,尽管他在金陵也没少做越界的事,可他文能写文章,武能在马背上百步穿杨。
文武双全,资质比起她不知好了多少。
他们和小世子不在一块儿读书,因而这些日子才没有碰面。
竺玉也不想和他碰面,免得被比得自惭形秽。
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被秦衡看了去,晌午过后,阳光灼灼,烈烈的那束光正好拢着她雪白的小脸,束起了乌黑的长发,后脖颈又嫩又白,身上一袭轻柔单薄的春衫,轻薄的衣衫若有似无映着少女轻盈的体态。
后腰微微往里塌陷的弧度,暧昧动人。
她枕着手臂,百无聊赖往窗外看了过去,盈盈的光晕映照着她那半张精致白腻的侧脸,阳光之下,皮肤愈透,轻轻碰一下好像就要破皮了。
也不知道她在犯什么春愁,时不时咬一咬下唇,愁得很。
手里拿着毛笔,想得出神了,手中的笔头就不知不觉送到了唇齿间,锋利的牙齿轻轻咬上一口。
秦衡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她的身份,他也娶不了她。
况且,他真有那么喜欢她吗?
若是那日在积善寺,他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之后还会那么执着吗?
秦衡自己给自己泼了一碰冷水,好叫自己清醒些。
若是早早就得手了,兴许今日他也就不会胡思乱想这么许多,还想的夜不能寐。
若是来日,她真的登基为帝。
有一场风流,他就不会对她这般念念不忘。
她瞧着,也不像是能守身如玉的。
而且,秦衡不会做威逼利诱的恶人。
她前路艰难,步步惊心,走得如履薄冰,往后入了朝政,危机重重,踏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输局。
秦衡又是十分了解她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没见过人心险恶,也没有杀伐果断的决心。
懦弱的、柔软的、遇事就退就躲的小姑娘而已。
只要她有所求,他就有所图。
秦衡这样想着,拢在心头一夜的阴霾烟消云散开来了。
竺玉伏在案桌上晒太阳,软绵绵的春光迎面照在脸上也不觉得晒,只让人困倦。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眼中的猎物,她小憩片刻,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睡饱了,总算有了精神。
竺玉重新拿起太傅晌午给她布置的题目,看清上面的字就想叹气,才提起来的精神又松懈了。
她喝了几口水,慢慢坐正自己的懒骨头。
做什么都成。
这会儿就是不想去写枯燥无味的文章。
她抬头往身边看了两眼,陆绥挺直着板正的背脊,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似的,继续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竺玉感觉陆绥还在为昨天的事情,在生她的气。
她想起昨天自己就因为他讽刺的那句话甩脸子,实在有些不应该,说到底最开始也是她没有表现出对陆绥完全的信任,他又容不得被质疑,心里有气也正常。
想到陆绥撇下自己要办的事情,特意来救她,又担心她的身体,反而还被她不识好歹的质疑别有用心,是该要生气的。
换成她,早就气得“砰”一声爆炸了。
竺玉因为自己的不够真诚,又愧疚又心虚,她看了看陆绥,又掩耳盗铃的望了望窗外的天,再扭过脸来看他。
正当她以为陆绥要装聋作哑到放学,她抬眸就同他的眼瞳在空中撞上了。
光线折射下的眼瞳染着几分浅薄的淡灰色。
他面无表情的睨着她,几分高傲。
好像专门在等着她来哄他似的。
竺玉从小到大道歉都是家常便饭,做了坏事就很乖巧的低头认错,说她不应该做错事,不该辜负谁谁谁等之类的话。
这会儿对着陆绥,张口就来的话反而变得难以启齿。
她想起来陆绥昨天后来还重新帮她绑了头发,将浑身无力的她从榻上扶起来,担心她的身体还给她号脉。
心中的愧疚之情更甚几分。
尤其是对上陆绥那双冰冷中带着痛色的眼眸,好像自己是那反咬恩人一口的白眼狼。
陆绥一定被她伤透了心。
她这回得认真的道了歉,下回再也不怀疑他了,也不生他的气了。
竺玉为了让自己等会儿能口若悬河般表达对他的愧疚,埋头提前写起了草稿。
只不过起了两行,绞尽脑汁都再也编不出几句了。
趴在桌上,又犯起了懒。
不过竺玉好歹在放学前,洋洋洒洒写好了一篇滔滔不绝用来道歉的文章,用尽了她毕生的才华。
她本来想趁人不注意,将写好的道歉书放到了陆绥的面前。
直到下了学,也没等到合适的时机。
她动作勤快的收拾好了自己的桌子,怕动作慢了,一会儿思学堂就没人了。
竺玉还没跟上陆绥,就被李裴给缠住了。
李裴感觉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昨晚没见着她,今儿就甚是想念。
想摸摸她的脸,又怕她觉得自己轻浮。
李裴仿佛已经被她驯化,明明长得也是极具攻击力的容貌,身材高大,气势锋利,却在文文弱弱的她面前甘拜下风,纵容着她。
她不喜欢的事情就不做。
她不爱听的话就不说。
可怜巴巴的闭上嘴,又很可怜的收敛戾意。
“你在找谁?”
李裴说着还是没忍住勾住了她的肩膀。
竺玉拿开了他的手,眼神飘忽,心虚的时候声音听着都软了一些,她没什么底气的说:“没找人啊。”
李裴觉得她对他没有从前那么亲昵,或者说就还是那样。
不像他,已经越陷越深。
浓烈的感情膨胀的快要从心脏里满了出来。
他希望她也是如此。
他有点气恼,又不敢太凶的和她说话。
她脾气好,但是太容易生气了。
生气了就不会理他,还难哄的很。
“你也没问过我前天怎么没来国子监上学。”
他为她可是挨了一顿毒打的。
竺玉眨了下眼睛:“你请了病假。”
李裴低头,忍不住心里的委屈,他说:“我被父母用家法打的起不来床。”
家法。
那定然很严重了。
竺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叮嘱他:“定是你做了出格的事情,你父母平日都很疼你,对你痛下打手,想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你下回不要再顶撞他们了。”
李裴不仅没得到安慰,还被反过来说了一通。心头堵着一口闷血,快要憋屈死了。
他气的快死了,却没和她吵。
吵赢了她,三天不带搭理他的。
吵输了,又丢人现眼。
李裴冷着脸,忽晴忽阴的脸看起来好生精彩:“你从不体贴我,也不知道心疼我。”
说完,又把自己给气着了。
转身,冷冷离去。
竺玉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她刚才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啊!可能李裴就喜欢别人事事都顺着他,可那样不也是害了他吗?
她的思绪浮浮沉沉,等马车停在别院正门,她掀起帘子,见到门前石柱旁那挺拔冷峻的身姿,忽的一顿。
她跳下马车,走到陆绥的跟前,声音弱弱的问:“你怎么来了?”
陆绥正经道:“说好了为你授业解惑。”
竺玉仰起小脸,对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就不来了。”
陆绥没生气。
他只是习惯了冷着张死了人的脸。
倒也没料到会让她想那么多。
他也没解释自己不生气。
她只有在提心吊胆的时候才会老实一点。
第72章
陆绥是个很好的老师,虽然要求也很严格,但如此说话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伤人自尊。
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耐心。
不像监学里的两位太傅,他们先前的学生都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透的人,尽管她不愚笨,但是理解起来总是要迟钝一些,慢吞吞的。
两位太傅也不会训斥她,斥责她是那不开化的朽木。
只是落在她耳边的叹气,看向她眼中的失望,都像无形中压在她心上的石头,压弯了她的脊骨,抬不起颜面。
平宣瞧见小主子带着陆小公子一道回了府,眼前发黑,几欲吐血,小主子还不知她这是引狼入室,看着十分信任陆小公子,将他奉为了知己相待。
两位主子在书房单独待了许久,中间平宣故意进去送了几回茶水。
没看出什么异样,还是不能放心。
可他是奴才,不得僭越去管主子的事儿。
平宣今夜本不用当值,硬是在书房外的廊下等着,站的双腿发麻、膝盖酸痛也没打算走。
底下的小太监有意讨好他,主动要来替他。
平宣把人给使唤走了:“主子身边离不得我,你们回去歇着吧,夜里不用你们管。”
小太监只当平宣公公怕他们在小主子跟前露了面,分走他的宠信,笑着说了两句客气话,便都老老实实回屋歇息去了。
隔着扇门,听不清书房里的动静。
烛台上的蜡芯快见了底,竖起的火光摇晃厉害,斑驳摇曳的烛光像落在少女脸庞上灼灼的余晖,照见她黑色眼珠里熠熠的流光,璀璨似流星,明亮生动。
她看向陆绥的目光已经没什么防备,满心都是她的课业:“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太傅今日问起来,我答得也是对的,可是太傅似乎不大认同这句话,觉着我只会死记硬背,没有自己的想法。”
陆绥低低嗯了声,懒懒的、喑哑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心不在焉,男人黑沉的眼神不动声色落在她的头顶,扫过少女自然垂散下来的长发,乌木般浓黑,极致的颜色衬得她脸上的皮肤更加雪白,唇色也被屋子里温热的暖气染得红红的。
她的唇瓣一张一闭:“我心里是觉得这句话不对,人在事事都不顺心的境况下,对老天爷、对命运有些怨言和牢骚,想发泄出来无可厚非。若是连怨气都不能让人有,这岂不是太过残忍了。”
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倒霉。
现状事事都不顺心,怨天尤人,出一口气也无妨的。
竺玉仰起脸,脖颈是纤细的,微微仰起的细颈拉起细腻柔软的弧度,眼底看着也很柔软,像一汪能容纳所有情绪的温水,她说:“我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敢在太傅面前这样说。可他还是觉得只会照着书上的释义来念,没有用心去想。”
“于是我便老老实实的说了,太傅又觉得我没脑子,我这样想不对。”
“陆绥,你也觉得人活着不该有怨气吗?”
陆绥对上她眼中的困惑,默了会儿,他说:“人并非不能有怨气。”
“那我就是对的了。”
“只是人若只剩下怨气,必然事事都不顺心。”陆绥垂眸,安静看着她,接着说:“你说的也在理,抱怨是人遇到坏事的本能,可抱怨却不是解决的办法。一昧的怨天尤人是无法改变现状的。”
竺玉明白了陆绥说的话,也不能说她想的是错的,只是她同旁人看到的重点总是不同的。
她天生就倾向站在弱势的那边,为他们着想。
但有句老话,十分有理。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凡事都有得有个度。
陆绥瞧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便早就知道她看起来柔软,但在自己认定的事上,很是倔强。
这并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弄权者,不需要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
只要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就足够了。
她没有。
他可以帮她狠下心。
“先生不是叫你练字吗?今夜不写了?”
听见陆绥的声音,她回过神,认真道:“要写的。”
写的不好,又得听那些唉声叹气,面对失望又遗憾的眼神。这于她委实是种无形的折磨。
竺玉发现陆绥现在仿佛有了永无止境的耐性,既不会嫌她学得慢,觉得她笨,也不会再拔苗助长般催促她长进。
他站在她身后,拥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写的认真。
她的字迹没有笔锋,他也不会再说什么。
瞧着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的字,他还能认认真真夸上几个字:“写得不错。”
竺玉把他的夸奖当成了真,得了夸奖自然写得更卖力,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蜡烛烧得都快见了底。
屋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去,她都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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