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祖父就抬起头看他,“阿虎,你又去打铁了啊!”
他便脸红起来,支支吾吾的,“反正是我偷偷做的。舅公,你不是说以后要去做和尚吗?这把戒刀你喜欢吗?”
舅祖父哈哈大笑,“我那是说笑呢,我做什么和尚,那我怎么喝酒吃肉?到时候做个酒肉和尚对佛祖不敬,怕更是没福。”
他的脸就更红了。
其实他最开始想要打的是一把将军用的长刀。但是打长刀太累了,他就做成了小小的短刀,又听前几日舅祖父在家里对着父亲嚷嚷着要去做和尚积福气,便灵机一动,做了这把戒刀出来。
因为偷了懒,所以匕首上的纹路也少了半截。
为了好看,他自己画了点上去纹路,看起来到底是不丑了,但没有什么特色,跟普通人用的一般,他本是不好送的,谁知道父亲从他的屋子里翻了出来。
他便道:“要不还是还我吧,我重新给你做一把大将军用的战刀。”
舅祖父:“不用,这把就足够好啦。我们阿虎自己做的,还做得这般好,我心中欢喜呢。”
他就趁机道:“舅公,父亲,能给我换个名字吗?”
阿虎这个名字好俗气啊。
他说,“就是虎,也有许多叫法,山君就很好啊——”
舅祖父切了一声,“山君是女子的名字。男人嘛,就该叫猛虎才好听!”
他坐在树上悲伤的大喊:“我不想叫齐猛虎!”
而如今,除了妻子,已经没人叫他这个小名了。
而如今,有一个姑娘,带着他送的戒刀到了洛阳,叫山君。
山君啊……
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就这般巧呢。
父亲对外是病逝,但其实自戕而亡。这个少有人知道。
舅祖父是听了父亲死讯吐血而亡。这个众人却都知晓。连他都觉得这没有假。
但确实,他没有见过舅祖父的尸体。
父亲那般惨烈死去,皇祖父不忍心杀舅祖父,也是有可能的。
他心神不宁,却不敢贸然派人去淮陵查,怕被皇祖父知晓。便只能徐徐图之了。
他愁容满面,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若真是他想的那般,那这个姑娘就是舅祖父在淮陵养的。
他还需要护一护。
毕竟是叫山君的人,归根究底,是有一份香火情在的。
他怔怔出神,太孙妃用手戳戳他,“是不是真出什么事情了?”
皇太孙:“没事。”
这事情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把刀应当只有他认得出,她又是镇国公府的人,只要知情人少,暂且应当是无事的。
太孙妃心思大,从不多想。他说没事就没事吧,但她也有话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喜欢伤春悲秋了,如今儿子也像你,我倒是担心得很。但儿子我能打一顿,却不能打你。”
皇太孙只好大口吃饭。
太孙妃收拾碗筷要走了。
两人在一块的时候,倒是不喜欢奴仆们伺候,什么都自己来。皇太孙从小跟着她一块做,而今很自觉的为她倒水喝。
太孙妃一口喝完一杯水,拍了拍他的手,“阿虎,你别想太多,舅祖父是个潇洒之极的人,你这般时不时念叨一下他,他说不定还不自在呢。”
皇太孙点头再点头,等送了心大的妻子离开,又忍不住发愁。
没曾想门又开了。太孙妃抱着被子进来,“咱们今晚就睡在这里。”
行吧。
皇太孙笑笑,跟她一块躺下。她抱着他,“你要不要跟我说一说你发愁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皇太孙就道:“我看上了一个人。”
太孙妃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
皇太孙猛咳起来,叹息道:“是看上了一个臣子。”
太孙妃不好意思的笑,“谁啊?”
皇太孙靠在床上,“邬庆川的弟子,郁清梧。”
太孙妃:“你怎么看上他了?”
皇太孙温和道:“他适合做一把刀,无论是砍向邬庆川还是砍向齐王叔,都正合适,我如今缺人手呢。”
太孙妃沉默起来:“那你也要对人家好点。”
她抱着丈夫道:“我听说过他的事情,他也是个可怜人。”
……
翌日,镇国公府,朱氏病了,兰慧早早的赶过来陪着她。
三少夫人一是要管家,二是昨日那般的场面她都瞧见了,她在那里,婆母怕是会尴尬,请安之后便走了,并不待在屋子里。兰山君肯定是没来的,于是一屋子里,就剩下娘两个,朱氏又委屈的哭起来。
兰慧心头上了火,今日嘴角便燎泡了。母亲一哭,她就摊手,“算啦,六姐姐也是气头上,那是她师父的遗物呢,你们拿了才去说,还要派人去寿府说,我听着心中都不得劲。”
朱氏:“我那是怕了她呀,我又不敢不说。”
兰慧:“既然不问自取,也当等她回来再说,怎么还跑人家府上去?不就是想要她知道,您心里是怕了她的。哦,你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一副怕了你的模样,不是纯粹欺负人嘛。”
朱氏愣了愣,“我没有这般想。”
兰慧摆摆手,“但你是这般做的。”
她说,“昨天六姐姐拒绝我去她床上睡了。”
说起这个就愁,“我好不容易跟六姐姐亲近些,如今又远了。”
而且……
她说,“六姐姐这几日,又或者说,从回到镇国公府后,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母亲没有发现吗?她整个人……”
兰慧比划了下,“她整个人绷得很紧,像弦。只要这么轻轻一扯,她就要断掉。”
朱氏叹息,“可是,她的气焰也太大了,此事本可以不闹成如此的。”
兰慧:“三哥哥没有说六姐姐的身世吧?”
朱氏:“他能有那般傻?只说是她有慧根,一个和尚见了欢喜,死后便把遗物给她了,戒刀只是其中一样。”
兰慧:“那就好,我现在总算是知晓四叔的心情了。”
朱氏没好气看她一眼,低声道:“我心里还有愁绪呢。”
兰慧:“什么愁绪?”
朱氏:“她这般模样,以后你三哥哥心中肯定是有疙瘩的。我在的时候,还能压着你三哥哥以后帮扶她,她要是在夫家受气了,至少有你三哥哥撑腰。”
“可她现在跟璋儿急头白脸的,以后被夫家欺负了怎么办?我心里就怕你三哥不帮她。”
她掉眼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里就偏心你三哥一个,你们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她拉着慧慧的手,“你跟你三哥哥好,等以后,若是你六姐姐需要帮忙,你就去跟你三哥说。”
兰慧应了。她等母亲睡着之后去,又去看六姐姐。正好瞧见寿府的钱妈妈送东西来。她上前问好,听见六姐姐道:“慧慧,寿老夫人给你带了些吃食。”
兰慧知道是六姐姐在寿老夫人在自己面前美言了,感激道:“是,我也给老夫人做了个香包,劳烦钱妈妈待会带回去。”
钱妈妈笑着道:“多谢您了。”
又看向兰山君,“这是姑娘要的书,既然送到了,那我便回去了。”
兰山君哎了一声,跟慧慧两个人亲自送她出门。
兰慧眼巴巴的道:“六姐姐,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吗?”
兰山君有些为难,道:“我想看会书。”
钱妈妈是受郁清梧之托来送段伯颜写的文章。
她送兰慧出去,“我知晓,你这段日子极难,既要顾好母亲,又要顾好我,在你这个年岁来说,实在是难得。”
若是上辈子慧慧能与她这般好,她心中肯定欢喜。但于她现在而言,亲情二字却有些难以消受了。
她不愿意伤了慧慧的心,笑着道:“你多顾着自己的事情吧,你才只有十三岁呢。”
小姑娘操心太多,也不是好事。
兰慧愣愣的被送到门外,好一会儿才红了眼睛。
小丫鬟看着她这般,心疼道:“您一片好意,六姑娘也太过分了。”
兰慧看她一眼,“闭嘴吧!”
她恨恨回去,决定再也不要理三哥哥了。
她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这边,兰山君等她走后,才笑着跟赵妈妈和秦妈妈道:“我读书的时候喜欢安静,要是没有大事,不必叫我。”
赵妈妈哎了一声,担忧的看她一眼,想了想,让秦妈妈去院子里面调教丫鬟们安静些,她亲自守在门外不让人来打搅。
都是人心换人心的,从前她们虽然被夫人遣来照顾六姑娘,却心还在夫人那边。但一日一日过去,她们也能知晓六姑娘是真对她们好。
心自然就偏向了姑娘这边。
昨日的事情,她也听秦妈妈说了。秦妈妈向来严肃,不爱说笑,背后嚼舌根,但也说了句抱怨的话,“我们都不在——被遣走了。不然定然是要拦一拦的。”
这话不用说明白,大家彼此都懂。
赵妈妈叹气一声,刚要抱着针线篓子过来给六姑娘做双袜子,就听里面突然传来茶杯碎的声音。
赵妈妈赶紧转身隔着门问,“姑娘?”
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六姑娘道:“无事。”
赵妈妈心都提起来了,却又不敢进去,只好继续守着门。
里间,兰山君站在一片碎瓷片里,面无人色,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腰站得直直的。
是老和尚的字。
即便多年过去,但只要看一眼,她还是能认出来。
骤然之间,她觉得头越来越重,她艰难的伸出手将头上的发钗都取下来,一样一样丢在地上,直至披发而立,她才觉得可以呼吸。
她怔怔一瞬,随后方才一直出不来的那口气便又成了戾气,她眼眶一红,咬牙压低了声音骂道:“该下地狱的狗东西!”
就是这样点了她的天光吗?
没有点到老和尚的,就要来熬断她的骨头吗?
是要看看她的骨头有多硬吗?是要看看老和尚养出来的人能撑到什么时候吗?
她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了,腰却已经挺得直直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突然透进了一缕光。
一缕,两缕……
正午时分,春光正好。
兰山君呆呆的摊开手掌,仰头伸手向窗边。
暖烘烘的。
照得人很舒服。
像她去世的那一天。
她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身边,已经是一片狼藉。她茫然看了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摔碎的茶杯。
她蹲下去,将书放在腿上,双手去捡碎瓷片,而后一滴泪掉在了依旧萦着茶水的瓷片上,溅起了涟漪。
兰山君再忍不住,这么多年,头一回闷声哭起来。
“师父——”
她哆嗦着,“师父,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
“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帮帮我。”
——
郁清梧下值之后就去了邬家。
先生给他买的宅子离邬家不远,他走过去,只要一刻钟就行了。他去邬家,小厮们都叫他少爷。
不用排次序,不用加名姓。在邬家,他就跟先生的儿子一般,仆从们都知晓。
先生见了他来,很是高兴,道:“快些,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炒肉,我也得了一壶好酒,你陪我喝一些。”
郁清梧嗯了一声,等到吃完饭,喝完酒,他才将一张纸给先生递过去。
邬庆川笑吟吟的接过,等看清纸上的字后脸色骤然一变,看向郁清梧,“你怎么会有这个?”
郁清梧:“有人给我送来的。”
邬庆川:“谁?”
郁清梧:“不知道,就那么送到了我的门口,丢在地上。”
他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邬庆川,问,“先生,信上写,你与博远侯府早有来往,这是真的吗?”
邬庆川起身,将窗户关紧,久久沉吟,看向郁清梧。
他道:“是真是假,重要吗?”
郁清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突然惨笑一声,“为什么不重要?莹莹的命,阿兄的命,为什么在先生的口中,就成了不重要呢?”
邬庆川并不生气。他知道,只要回到洛阳,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坐下来,“你来问我的时候,想来已经就信了纸上所说。”
他道:“清梧,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郁清梧抬头看他,只见先生笑着道:“你要是一直不怀疑我,一直信我,我才伤心。”
“毕竟,你是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你聪明一些才好。”
他将手里的纸一点点折起来:“你父母双亡,在族中备受欺凌。六岁那年,你就碰见了我。你极为聪慧,过目不忘,文章看一遍就能记住,当时我就在想,你将来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我当时虽然被贬蜀州,但心中依旧有一番大志向,想着我即便死在蜀州,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行,便收了你为徒——至今,我依旧不曾对你失望过。”
他感慨道:“清梧,你很好——很好。你听话,勤学,从不妄自菲薄,也不骄傲浮躁,你实在是学得太好了,看着你一脸清正的为天下,为百姓,我便想起了故人。”
郁清梧怔怔开口:“故人是谁?”
邬庆川:“折太师,先太子,段伯颜。”
他心中浮起一股十余年都退之不去的酸楚,轻声道:“可是清梧,这个世道——我用了一辈子才看清了这个世道,它并不公正,也不清白。”
“吏部官员冗杂,军政混乱不正,户部早已亏空,百姓苦不堪言……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
郁清梧蹭的一声站起来,“可是先生,你教过我,即便贪官横行——”
邬庆川一口打断他,“不是贪——不是贪。”
他静静盯着这个得意门生道:“清梧,不是贪,是昏。”
郁清梧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邬庆川神情却越来越平静,“昏之一字,远胜于贪。如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世上还是如此。”
郁清梧喃喃道:“可是先生,即便您改了志向,也不能跟博远侯府……”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越来越低,几乎是哀求道:“四年前,你没有收到过阿兄的信,对吗?”
邬庆川头侧了侧,“没有。”
“去年,您手里是不是有林冀杀害阿兄的证据,却没有给我?”
邬庆川转身:“没有。”
郁清梧久久没有回话。
邬庆川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刚要开口安慰几句,就听他问,“这么多年,先生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心志已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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