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说,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害怕。如同老镇国公一样,被当年先太子和老和尚的死吓怕了,所以不敢说。可他们真的没有一点良心吗?我看不见得。”
她绝不相信,天下没有有志之士,没有清白之官。、
“老镇国公跟我说,他之前一直等着看魏王品行如何——可他没等到。后来,他又等着你,看你如何——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等到。”
“他是如此,那其他人呢?”
她认真的问皇太孙,“我真想问问殿下,之前你没有入朝堂,尚且没有说话之权。如今四五年过去,已算是站稳脚跟,难道念头跟之前还是一样吗?”
“我信殿下不是庸碌之辈,心中定有谋算。我来找殿下,也是想问问,您的谋算,可曾有将此事揭露出去?”
皇太孙沉默良久,而后定定的看向她道:“是有谋算,但不敢轻易打算。”
兰山君点头,“我不敢说懂朝局,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厉害。但我能告诉殿下,老镇国公身子不好,即将逝世,命不久矣。”
她道:“若是殿下以及殿下之后的智囊袋不抓住这个机会,想来之后要翻案,更加艰难。”
皇太孙抬眸,“老镇国公要死了?”
兰山君走到火笼边伸出手暖了暖,点头道:“是。”
“今年秋,应该去世。”
皇太孙心里打起了鼓。开始认认真真的想这件事情。
但他也有疑问,“你为什么会如此着急呢?现在齐王的势弱,皇祖父也老了……”
若是等到皇帝死去,他接手大权,其实也是可以的。
等到那时候翻案,清人,也是可以的。
兰山君却久久没有答话。
离元狩五十七年,其实也仅仅只有六年了。但是这六年里,起起伏伏,谁也说不定。而这六年,原有的历史里,齐王杀掉了皇太孙手下许多人。
即便现在局势改变,但皇帝的品行如此,谁敢说他们之后一定不死呢?
兰山君跟他们的儿女相交,有时候问起他们的名字,也会想到曾经在宴席上听过他们逝去的消息。
她问,“可是殿下,我在一边看着,总觉得您和齐王,像是在陛下手下讨吃的两只雀儿。”
“陛下给一点,您就吃一点,陛下不给,您就去抢齐王的吃。”
“将来即便是陛下……老了,齐王若是造反,边境若是不稳,您又该如何呢?”
“江山一乱,受苦的,还是百姓。”
“不若就将这场战乱,局限在洛阳城里,在皇宫里。”
她道:“您该主动一点了。”
皇太孙闻言,倒是怔住。而后问郁清梧,“这是你跟她说的?”
郁清梧连忙骄傲的摆手,“可不是,可不是我。”
太孙妃原先不知情,听了半天,倒是听出了一些门路,脸就沉了下去,坐下来问,“到底怎么了?”
皇太孙便道:“元狩十八年,那五万空饷怎么被发现的,你还记得吗?”
太孙妃当然知道。
“原本十万空饷的兵力,并不是那么的显眼。可是元狩十八年那场战乱里,兵部尚书与舅祖父有私怨,私自做主将五万补在了里头。”
“他知道舅祖父行军多年,必定能看出其中的蹊跷,所以把这五万给了另外一队由孙明远将军带领的军队做援军。”
“当时上下勾结,沆瀣一气,孙将军被瞒了过去,等到要一万援军的时候,却无人过去,孙将军和他麾下的段小将军便死在了蜀州。”
“舅祖父这才发现此事,但为时已晚,回到朝堂之后,把此事查了出来,杀了许多人。”
皇太孙便深吸一口气,“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恼羞成怒,觉得舅祖父和父亲逼迫太过,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皇帝,所以,账面上五万空饷的兵力,索性就让老镇国公领走了。”
“这五万账面,你说放在那里慢慢平账可以吗?当然是可以的。但是陛下不愿意,他迫切的想要自己干干净净。不仅是账面干净,他要这场仗还得打得漂亮。”
于是皇帝一时荒谬的想法,底下的人就开始为他出谋划策。
当时仅仅二十多岁的齐王献策。
他道:“既然被人诟病为空,不如就做成实的。”
古往今来,哪里没有抓壮丁的呢?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朝廷有了难,百姓自然要为之分担。”
“蜀州之民,本就是暴民。抓了蜀州百姓来打蜀州叛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
太孙妃闭上眼睛,“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我就说,当年为什么老镇国公没有发现兵力有大缺。”
皇太孙:“陛下同意这个法子。但上头的命令,下头却也有应对的法子。”
“蜀州……哪里还有壮丁啊。”
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罢了。
“且蜀州正在反叛,你抓了蜀州壮丁,他们哪里还会听话?要是从内里反起来,倒是坏事。”
“所以,还不如只抓老弱病残。”
皇太孙现在还记得齐王说的那句原话,“他说,即便对面是要杀人,可一刀一刀的去杀,总要杀个几千刀才能杀到大夏的兵。若是这些人能反攻,能杀一个蜀州兵,就赚一个。”
不过到最后,也不是只抓了蜀州的老弱病残。
这件事情,当年还有人专门去处理,不然其他地方的百姓闹事。
“宋国公处理的。”
“所以你知道,上回为什么陛下也相信宋国公跟齐王来往了吧?”
这里面,弯弯道道,多得很,绕得很,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
皇太孙将沾有血迹的帕子丢进火盆里,“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蜀州那个叛军首领实在是厉害,老镇国公不敌,中了圈套,这才让那些老弱病残成了援军的下场。”
手帕烧了起来,火焰蹭的一下窜起,将屋子里的四个人映得神色更加清晰。
皇太孙就道:“山君,你很像郁清梧最开始来洛阳的时候。”
人总要有这么一个过程。
兰山君眼眸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她道:“可能我会变……但,不要给我变的机会。”
她的手在火笼上烤了烤,突然静静的道:“我听到此处,大概也能知晓,你和徐大人等人商议,应该是要诬告齐王此事,逼着陛下将齐王府彻底丢出棋盘。”
而齐王有可能会造反。
她眼眸中似有火焰,脑子越来越清楚,“陛下有能力杀齐王,而他不杀,是他觉得自己仁慈。而齐王不杀陛下,是他觉得自己有机会登上皇位,而不是没有兵力。”
“而殿下您,上没有兵,不能夺宫,下又有所犹豫,不敢往前一步逼迫陛下杀齐王。”
“那还不如让齐王和陛下互相打起来。”
皇太孙就和太孙妃对视一眼。太孙妃轻声道:“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和阿虎也想过此事,只是没有一个好的案子将齐王逼到死角——陛下是足够杀掉齐王的。”
兰山君就知道自己没有想错。太孙夫妻走到今日,不可能没有这个念头。
她也知道,这个事情不是一朝能够决定的。需要无数人去做准备。
她道:“我等你们决定。无论最后成不成,都可以。”
但是:“无论如何,只要你们揭露此事,我愿意做首告,我也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皇太孙诧异,随之摇头,“不行。”
兰山君:“为什么不行?”
皇太孙:“你是一个姑娘家,这些,你本不该参与。且齐王一直恨你,一个不慎,你就会没命。”
兰山君摇头,“我不怕。我这回即便是死,也死得明明白白。”
皇太孙却还是道:“不行!我不同意。”
兰山君道:“为什么不同意呢?”
镇国公府别的人都可能临阵退缩,但唯独她不会。
皇太孙还是摇头,“不行,你只是一个小女子,让你牵扯进来,已经是受罪了……”
兰山君截住他的话,一字一句道:“若是这个世道,注定要有人提着灯笼撞过去,撞出一丝希望来,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虽是女子,却也愿意为这个世道,为黎明百姓,奔赴一场天光。”
“若我是第一个为此流血的女子,便也是我的荣光。但从我始,不从我终。”
她没有视死如归,也没有深明大义,她只是觉得:“老和尚垂死挣扎之间,为他们在破庙里守了十二年,明灯十二年,那我就要把这些灯,从破庙,从蜀州,带到洛阳来。”
“这是我知道的事情,是我懂的事情,是我要做的事情。”
即便这是看不见希望的点天光,她也愿意走进这座黑漆漆的牢笼里,主动去撞一撞。
第85章 点天光(11)
皇太孙单独留下郁清梧一个人在屋内。
他怒气冲冲的,“怎么回事?山君怎么突然会有这般的想法?”
郁清梧不说话。
今日,他一直沉默,全当自己是个哑巴。
皇太孙便骂道:“你们在家里也是商议过了吧,你怎么也不劝着点!”
郁清梧的头越来越低。
皇太孙还不解气,道:“心中有大义,是好事。但是她突然这样大义,且要立即去做,你不觉得有问题吗?人会逞一时之气,也会逞一时之能,可这之后呢?她不懂,我都能理解。但你不是才生出大义的时候了,你不是以为站在百姓两个字上就可以义无反顾的时候了,你该知晓,这有多危险!”
郁清梧还是不说话。
他的头垂到了胸口。
然后轻声说了一句,“不是一时之气。”
皇太孙看过去,“什么?”
郁清梧:“不是一时之气。”
他垂着头丧气道:“她来洛阳……并不逢春。所见所闻,满世冰封。”
“先是我家阿兄苏行舟去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他顿了顿,而后道:“泡在水里冤枉死去的尸体会是如何,她是见到了的。”
全身没有一块好地方,腐臭味冲鼻,人人想的不是阿兄有多痛,多冤,而是转身过去吐。唯有她震惊的看着阿兄,似乎不愿意相信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被杀了。
她也没有吐,没有反胃,她转身从马车上拿来了两把黑伞。
“我给阿兄撑一把,她撑一把。”
她给了一个蜀州逝者最后的体面。当时他感激,感动,后来知道她的过去,他又回想当时,也才能理解为什么她不吐,也不反胃。
——她曾经被关在没有尊严的屋子里面那么久,她已经习惯了。
他的鼻子很迟钝,香水扑鼻闻不见,但她的鼻子却很灵敏。
可越是灵敏,他便越能知晓,她遭受了多大的罪。
但即便遭受了这些罪过,她没有变得戾气冲天,没有变成一个偏执的刽子手。
她看见有人含冤死去依旧会感同身受。
郁清梧声音依旧很轻:“你不知道,她当时看阿兄,看我,是如何的心疼。后来,她在得知阿兄是被博远侯和邬庆川杀死之后,沉默了很久,她说,郁清梧,你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要为他报仇。”
“彼时,我刚入洛阳,事事艰难,许多人劝诫我,要我放弃为阿兄奔波,说博远侯势大,齐王狠辣,我一旦动手,将来万一被您舍弃,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可只有山君,她理解我——她也觉得,人活一口气,骨头要硬,要倔,要活得顶天立地。若是连报仇也不能,若是连真相也不能得到,那活着也太痛苦了吧。”
这口一定要一个真相的气,一定要有怨必报不服输的气,支撑着她走了一年又一年,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选择。
当时在阿兄死时,已经初见端倪。
“再之后,是寿老夫人的去世。是苏老大人死谏。”
他们提前死去,山君依旧是愧疚的。
尤其是苏老大人,她觉得是她的重回带来了这些罪孽。
她便不再只盯着齐王和宋知味两个人恨,而是站在苏老大人的死上看到了朝堂的死气沉沉。
郁清梧轻喟道:“山君跟我说——郁清梧,你们也是在点天光。”
“在那个时候,她心中那一口气,就变成了大义。”
心疼阿兄死去的“小善”,也变成了大善。
他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我是看着山君一步一步走来的。我看着她……”
从一个只想为自己找出真相,为自己报仇的姑娘,成了一个会看邸报,了解朝堂,最后对天下之苦开始不满的士。
郁清梧说到这里重重的舒出一口气,而后好一会儿才道:“等一切好不容易有了好转,倪万渊却死谏,牵扯出来倪陶倪大人,镇国公府,蜀州没有名字的冤民……”
一桩桩一件件,让她明白大树的根烂了。
上辈子和这辈子,如她那样满含冤屈死去的人很多很多。
她开始不满这个世道,她开始想要做点什么,为这个世道做点什么。
邬庆川和宋国公的死,她做到了。
她看见了希望。
她觉得这个世上,还是有光的。
她想杀齐王,想杀皇帝。她愿意舍弃自己的生命去看见那一抹光
她,太想看见光了。
郁清梧摇头,“殿下,她不是逞一时之能,也不是逞一时之气,而是从元狩四十七年冬至今,已经第四年。”
“三四年来,死了那么多人,山君却依旧没见过春光。”
“这冰雪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融化呢?”
郁清梧说到这里笑了笑,“殿下,我与山君,您知道为什么会成婚吗?”
皇太孙沉默着摇摇头。
郁清梧道:“山君说,我们一成婚,无论如何有一个人是可以被好好收敛尸体,躺在棺材里的。”
“我们成婚的时候,就已经约定好,要为彼此准备好棺椁。”
他眼睛一红,低头道:“且……我也能理解她会着急。”
只有她知道老镇国公秋日死后,镇国公也相继去了。他们两个一走,此事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也没有下一个好时机让他们再去谋划。
再者——
他喃喃道:“今年是元狩五十一年。”
元狩五十一年夏,上辈子太孙妃去世。
会一直活着吗?
迄今为止,除去太孙妃,还没有成功活下来的人。只有不断提前死去的人。
那太孙妃最后的命运会如何呢?
她的身体在中毒之后便不好了。
郁清梧哽咽,“殿下,山君……真的不是逞一时之能……她已经在努力的救人了。”
背负着只有她知道的秘密,提着她的钟馗除妖灯,于冰封的天地里走来,将烛火取出,慢慢的映在冰上,妄图去融化冰雪下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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