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唯独此事此时让皇祖父这般介意从而顺了皇太孙的意。
因不知何故,便无法解决,更无法抉择,好一会儿后,他甚至觉得皇祖父这样实在是在诛自己的心。
若是父亲有罪,那就定。若是想杀父亲,那就杀。
为什么要让他来表态呢?
这是在折磨自己罢了。
他跪在那里,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先太子去世的时候,皇太孙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曾经抉择过?
他选择了什么?
是先太子的死亡吗?
自己现在又该选择什么。
齐王世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眶一红,顿时哽咽道:“皇祖父……孙儿,孙儿……孙儿愿意让阿织跟阿狸一块读书。可是……”
可是以后呢?
等阿狸和阿织长大,阿织也会面临如此的抉择吗?
阿织会如何抉择他是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自己做不了这个抉择。
他抬起头看向皇帝,喃喃问道:“可是皇祖父,孙儿有您,心中有依靠。但阿织若是没了祖父,又该怎么办呢?”
皇帝便笑了笑,“阿柏,阿织还有你。只要你明辨是非,阿织当然也会长成一个好孩子。”
齐王世子的心越来越沉。明辨是非?
什么是明辨是非?要对父亲的死表现出丝毫的不在意吗?
齐王世子再次想到了皇太孙。
他去东宫读书的时候,先太子正好去世。皇太孙的神情当时如何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太孙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
他一直笑盈盈的跟自己说,“阿柏,今日回去记得温习功课。阿柏,明日来的时候记得帮我买些小玩意。”
这就是皇祖父需要的“明辨是非”吗?
齐王世子一身发冷,明明已经是夏日,却觉得犹如寒冬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像皇太孙一样做到“明辨是非”。
……
另外一边,皇太孙回到大殿继续跪好,齐王侧头看他,眼神莫测,“你刚刚跟陛下说了什么,让他把阿柏唤去了?”
皇太孙一言不发。
齐王眯了眯眼,表面不露,心中却开始慌乱起来。
他是个聪明人,如果刚刚在大殿之上皇帝的态度还模棱两可,那么现在应该就有了区别。
他心扑通扑通跳起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他厉声问,“太孙,你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了什么?”
皇太孙依旧沉默以对。
但他越是不说话,越让齐王暴躁不安。他咬牙切齿低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按理来说,即便皇帝厌弃他,也不会这般受皇太孙的愚弄。
而自己只要用结党营私四个字来反驳皇太孙一党,便也不会有太多问题。顶多再多关几年。
但现在看着,却像是皇帝彻底舍弃他了。
问题出在了哪里?
他神色变化莫测,脑海里诸多念头,却又无法理清,只能狠厉的看着太孙道:“你不要太得意……”
皇太孙静静的看向他,道:“齐王叔,您杀了那么多人,皇祖父也觉得您理应认罪。”
齐王嗤然一声,正要再说,就见儿子回了大殿。
但皇帝没有回来。
齐王脸上的讥讽慢慢的僵硬,而后握起拳头问齐王世子,“陛下呢?”
齐王世子低头,“父亲,陛下说,您的案子,交给大理寺来审。”
齐王先是一愣,等明白其中含义之后身子一晃,他不敢置信看向内殿,突然大步朝前走过去。
左右太监见此,连忙去拦,这才将人拦住。齐王被人拦住仍不甘心,大声道:“父皇,您听儿子解释——您好歹听儿子解释一声——”
“您是不要儿子了吗?父皇,儿子无论做了什么,对您却是忠心耿耿——”
但无论他怎么喊,皇帝却始终没有出来。
郁清梧一直跪在旁边看着,直到齐王被大理寺的人带下去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紧接着,他也要被带去大理寺关起来。
皇帝虽然站在了皇太孙这一边,但也厌恶他这份手段。
皇帝总是要发泄怒气的。
郁清梧倒是不慌。也不是第一次被关了。
他只在临走之前看向孙府尹。
孙府尹不愧是个人精,立刻眼巴巴的凑了过来。他今日瞧了这般一出大戏,知道是皇太孙一党暂时赢了,哪里敢得罪呢?
他想到上回刘贯给兰山君送的灯,巴结着道:“郁太仆,您放心,待会回去我就给郁夫人送一盏灯过去。”
郁清梧却摇头:“孙府尹太客气了,我妻并不怕黑。”
孙府尹:“那是?”
郁清梧:“我家管事妈妈姓钱,会给她送吃食过去,还望您通融。”
孙府尹:“通融通融,这是肯定的。”
他怎么敢不通融呢?
他跟国子监的祭酒也是好友,可是听说过钱妈妈大名的。
——
皇太孙在回东宫的路上被齐王世子拦住了去路。
他并不意外。
阿柏有时候总是天真得很。
他笑了笑,“你又是来骂我的?”
齐王世子摇摇头,“不是。”
他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事情突然会变成这样。
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要做什么,又要以什么面目去面对父亲。
他问,“即便是死,也应让我死个明白。”
皇太孙笑起来,“阿柏啊……”
他感喟道:“既然你问了,我便也问问你……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
齐王世子迟疑着点头。
皇太孙:“你觉得我那时候身体如何?”
齐王世子:“……一直都不好。”
皇太孙:“但我不是生来就不好。”
他问,“你还不明白吗?齐王叔走到现在,绝对不是一日之功。”
“我的身体,元娘的身体……他都敢下手。他的胆子这样大,一直剑走偏锋,走到现在这样,为什么你会觉得想不通呢?”
齐王世子沉默不语,却也想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皇太孙继续道:“且从博远侯案到邬庆川案,齐王叔都输了……他节节败退,直到被关——难道不是一直在输吗?又不是突然变成这样,你又有什么想不通的?”
齐王世子便被这句话的气势所压制,总觉得经此一事,自己的斗志已经没了一半。
他现在很迷茫。
父亲这些年,确实是节节败退的。好几次交手,却一次都没有赢过。
那自己可以赢吗?
又或者说,他可以在皇祖父面前装得下去吗?
他喃喃问,“你当初,真的不怨恨皇祖父吗?”
皇太孙一愣,摇摇头朝前走去,不欲多说。齐王世子目光随他而去,也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而后突然问:“大哥哥,你身体……真的不好了吗?”
皇太孙便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是,不好了。”
不敢好。
他回到东宫,太孙妃正在焦急的等他。见他平安归来才松了一口气。
她道:“陛下没怀疑什么吧?”
皇太孙摇摇头,“没有。”
“但应该会派太医过来确认我的身体情况。”
他们这一计,蜀州案说到底只是引子,真正的案件该是他的身子。
当初商议蜀州案的时候,皇太孙就开始私下里毁身体了。
太孙妃和其他人都不同意,但皇太孙却觉得既然要赌,就赌大一点:“山君可以赌上一切,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道:“我身子不好,当年就怀疑过齐王。但因为没有证据,陛下当时也偏袒齐王,所以不了了之。可是有了元娘中毒的事情,有没有证据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可能命不久矣,却查不出是什么缘由。”
这是皇帝担心的。
也是最关键的。
他怕自己也会被毒杀。
皇太孙对太孙妃道:“从你没有死于毒杀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彻底改变了。可齐王和阿柏,好像一直没有反应过来。今日两人都没有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太孙妃额头一直冒细汗,轻声道:“你之前也不敢对自己的身体这样狠。”
上位者,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寿命。皇太孙之前也在意,现在却主动损毁。
太孙妃眼眶一红,转身道:“阿虎,你确定自己没事吧?”
皇太孙笑起来,宽慰道:“没事的。郁清梧的医术,竟然还不错。”
但他的胸口却一直隐隐作痛。他不敢说,只能侧着躺下去,道:“元娘,接下来,就看齐王怎么想了。”
他小声道:“我回来的时候,郁清梧朝着我的肩膀比划了一下。”
看着好像是在关心他的伤,但皇太孙却想起了刘贯。
他闭上眼睛,“所谓墙倒众人推……”
他道:“我还是要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他才行。”
——
大理寺牢狱里,齐王世子跪在地上,被齐王痛骂。而无论齐王怎么骂,他都不出一言。他愧疚,心虚,痛苦,又无法反驳父亲的每一句话。
他确实是个废物。
齐王骂得累了,心寒至极,而后道:“你已然被他的声势吓破了胆子,成了个没用的废物,这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教好你。”
“既然如此,你便帮我去做另外一件事情吧。”
他道:“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走到现在,我不可能放弃。”
第88章 点天光(14)
临近黄昏,一缕光从直棂窗的缝隙里漏了进来。
兰山君本是闭着眼睛的,被光一照,不由得睁眼看过去。
牢房很高,窗户也很高。
看光,需要抬起头。
当初在淮陵的时候,窗户只比这里低一点,她渴求光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抬头。
兰山君盯着光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慢慢笑了起来。
这一缕光,已经不是她毕生所求了。
外头的狱卒见她一直抬头不动,好奇的跟着看过去,而后纳闷的嘀咕一句,“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她看什么呢?”
同僚老赵今日明显心不在焉,摇头道:“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狱卒和老赵连忙迎过去,“府尹。”
孙府尹满头大汗,可见是跑着回来的。他问:“郁夫人可吃过饭了?”
狱卒:“吃过了。是郁府里的老妈妈送来的,小的不敢拦。”
孙府尹高兴他们识趣,没让自己得罪人,道:“以后也不准拦。”
他快快朝前走去,“哎哟,郁夫人。”
兰山君也跟他打过两回交道了,知晓他这句欢欢喜喜的话意味着什么。她嘴角的笑意便慢慢扬起,轻声哎了一句,“孙府尹,可是陛下令大理寺审查此事了?”
孙府尹:“哎哟喂,您可是神了。这回啊,若是最后查出来证据确凿,您可真是大功一件。”
他可惜道,“但您这里陛下还没有发话,恐还得继续待着。”
兰山君早有预料,“是。”
孙府尹见她不多说,便又试探性的问:“不过,此事是大理寺主审,郁夫人也会被挪过去的吧?”
兰山君:“有这个规矩?我不太懂这些。”
孙府尹可不相信她不懂。她都来两次了!
不过见套不出什么话,只好遗憾的又关怀了几句,最后悻悻离去——足以见得,他还没有攀附上皇太孙这条大腿,人家都不跟他透一透后续。
但也不要紧。从现在开始攀就行了。他叮嘱狱卒一定要看好了兰山君,“这种关键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有坏水,你们啊,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而后想了想,又对狱卒道:“去查查咱们这里有没有跟齐王府有瓜葛的,要是有,一律调走。”
狱卒点头,小声问,“大人,齐王府是真败了?”
孙府尹瞪了他一眼,“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可是回到家里,他一边叫妻子给自己收拾衣裳去府衙,准备在齐王案结束之前长住不回以表忠心,一边又犹豫起来:齐王虽然败了,但是齐王府还有齐王世子……他现在彻底投靠皇太孙会不会被齐王世子厌弃?
齐王府真的败了吗?
孙夫人见他一脸的纠结,好笑道:“刚刚还风风火火的要走,现在怎么迈不开腿了?”
孙府尹叹息,“我想亲自去把洛阳府衙管住,管成一个铁桶,又怕我真管成一个铁桶,将来要被清算。”
他摇摇头,骂道:“功名不过半纸,却要千山万雪。”
然后踟蹰的问,“夫人,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孙夫人和他青梅竹马,一块读书长大的,才智并不弱,想了想道:“你也没得选。郁夫人在你手上出事,你活不过一月。但即便日后齐王府势力变大来清算你,也是几年后了。”
“咱们先活过这几年再说吧。”
孙府尹一听,顿时点头,“我刚刚真是昏了头。”
陛下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有几日好活呢?
他第二日早早的就买了包子去牢狱里面献媚:“郁夫人,您在我这里一日,便可一日安心。”
兰山君道谢,接过包子吃了起来,笑意越来越大。
孙府尹好奇,“可是有什么好事?”
兰山君就道:“查明冤屈,为民做主,都是好事。”
她看了孙府尹一眼,又低下头。
为官为人,都有顾虑。世上如同清水一般的人不多,大多人浑水摸鱼。
孙府尹就是典型的浑水摸鱼之人。他的所思所想是大多数人的所思所想。
他今日敢投靠皇太孙,其他人心里也应有数。
如此,齐王大势已去,他就不敢等着皇帝回心转意,不敢等着齐王世子比过皇太孙。
他必须趁着人还站在他这边的时候做出最后一击。
毕竟,他手里能用的人已经不多,迟则生变。
兰山君一边盘算一边慢慢的嚼包子,一口一口的嚼干净,最后舒出一口气,道:“孙府尹,这包子的肉鲜得很,还请你帮我明日再带几个来。”
孙府尹一听,立刻高兴起来,“您放心,肉包子管够。”
——
齐王府里,齐王世子满心焦灼,脑海里不断回想齐王的话。
只要一想到这句话,他就浑身战栗,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大概子时,有人敲响了门。
齐王世子连忙开门,来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抬起头,赫然是兵部尚书杨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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