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背影,不慌不忙地道:“听说你在问刑部借卷宗?”
晏长陵果然顿步回头。
皇帝瞟了他一眼,无奈地道:“朕今日听李高说起,如今大半个朝堂都在看你这位边关少将如何断案,你是糊涂了?历代科举舞弊这类的案宗,全都封在翰林院内,怎可能在刑部,你找裴潺,他能不看你笑话?”
晏长陵:……
晏长陵眉心当下跳上了,夫人说得没错,那寡相脸,真不是个好东西。
感谢了一声皇帝,又拿走了他的令牌,跑了一趟翰林院找陆隐见,身份地位高,人脉广,办起事来一路通畅,怕小娘子久等,本打算递个信让她先回晏家,那头素商前一步带了话过来,“少夫人去了太后娘娘那请安,世子爷走的时候提前知会一声便是。”
倒也不急了,晏长陵慢慢地看起了卷宗。
天和年间科举的管制并不成熟,屡次出现舞弊的现象,不仅是梁家,所存的舞弊卷宗,几乎都发生在当时。
是以,先帝从那之后,便将科举划到了礼部,一场大改革,方才止住了考场上的凌乱风气。
而奇怪的是,当年参与审理梁钟此案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吏部老尚书,五年前因贪墨,被刑部查办。
负责科考的几位主考官,因不同的原因,均入了牢狱……
宫中快要下钥了,晏长陵才出来,匆匆去往太后娘娘宫殿,接白明霁。
与殿门前的宫娥通传后,很快便见白明霁走了出来。
素商跟在她身后,怀里抱了一堆的东西。
都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最为显眼的一样,便是一尊送子观音。
太后娘娘也不知道最近怎么着,对小孩子也有了执着,今日见到白明霁,劝起了她,“哀家死了男人,这辈子是生不出儿子了,就指望你了,这女人啊一到了年纪,还是得要一个肉团子放在身边打发一下日子,不然太空虚,一人闲下来,便容易犯错……”
白明霁纳闷,问她,“娘娘贵为太后,能犯什么错。”
太后娘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旁人便罢了,你就别给我扣高帽子了,若早知道这高位上的枯燥,哀家还不如过着乡野里的自由日子……”
白明霁当她是月事要来了,心绪不宁,嘱咐她道:“娘娘千万要保重身子,若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传召太医。”
太后觉得自己精力旺盛,不以为然,“哀家身子好得很。”
白明霁离开时,太后还起身送了她一段。
直到看着她上前把手递到了对面郎君手里,便没再看了,扭过头,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羡慕的。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早年她曾风光无限呢。
唯一的遗憾,大抵是男人命短了一些,进屋时吩咐身边的宫娥,“把宫门锁上,一把锁不够,再加两把……”
—
马车驶出宫门,天色已昏暗。
朱国公朱光耀今日也正好进宫去见皇后,出来时遇上了一位友人,没急着走,此时坐在马车内撩起布帘,看着晏长陵的马车从身旁经过,瞧不见影子了,才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你就如此相信他,能替你扳倒钱家?”
“怎么不能。”对面的人一笑,曼声道:“上回国公爷不也栽到了他手里。”
朱国公脸色不太好看,“说起此事,倒是我疏忽了,之前没能好好招待阁下,以至于让您袖手旁观,看了一出好戏。”
对他的急眼,那人没理会,依旧淡淡地道:“国公爷急什么,宫中有那位友人在,不愁没有您东山再起之日。”
“东山再起?”朱光耀冷笑一声,“我朱家没人头落地,已是烧了高香得菩萨保佑,如今剩了个烂摊子,上蹿下跳,半点也不让人省心,上回私自跑去状元巷,已经被大理寺盯上了。”
那人道:“死人还活着,确实让人提心吊胆。”
他什么意思,朱国公不是没想过,可是有太多的证据在他赵缜手里,且似乎也看出来了他想灭口,早就有了防范,这时候下手,必然会被他同归于尽。
朱光耀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他,“大理寺那头,你可有法子,让他们先平静下来?”
“国公爷也瞧见了,我正忙着呢。”那人轻笑,“何况这类事,国公爷还需请教在下?给他岳梁找点事做,让他无暇顾及,于侯爷而言,并非难事。”
—
京城里的夜市,无论何时都热闹非凡。
有钱的没钱的都喜欢逛茶楼,喝酒听曲儿听故事,有钱的在里面坐着,没钱的站在外面蹭听。
白星南一手扶着头上的发冠,一手抱着几本书籍,从人群堆里使劲挤进去,“麻烦让让,不好意思,抱歉,让让……”
这一番举动惹得众人齐齐回头,免不得有了几道抱怨声。
白星南并没有停下,挤进门内后,还在继续往前挤,兀自走去了说书台,正在说书的先生一愣,声音渐渐慢了下来。
楼下楼上正喝酒听书的有钱公子哥儿,抬头的抬头,转头的转头,也都朝台子上望了过来。
其中便有钱四和朱世子,两人在楼上的暗阁内坐着,起初钱四还以为看错了,听身旁朱世子出声道:“那蠢货来干什么。”,才知道当真是那废物,怕被认出来,下意识想要躲,却见白星南捧着一本书上前,递给了说书先生,“在小冒昧打扰,实属不该,但我保证,我给先生的这个话本子,比先生手头所有的故事都要精彩,今夜必定会轰动京城……”
钱四皱眉,“他想干嘛,找死吗。”
说书先生被打断,面色不愉,但也认出来了是白家那位二公子,忍住没有发作,将信将疑地接过了他手里的本子,随手翻了翻,脸色突然大变,猛地一合上,惊愕地看向白星南。
白星南已转身往外走了。
走之前,为了满足大伙儿的好奇心,还随手多抛去了两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没关系,大伙儿都可以看……”
出去后,继续去往第二间茶楼。
同法炮制,把手里的书籍送给了说书先生。
这回出来时,便没那么轻松了。
对面黑衣人手里的一把长剑,迎面刺了过来,白星南往边上一躲,人群四窜,尖叫声连连,白星南拼了命往前面的马匹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里的书丢进人群堆里。
可来人并非一般人,也并非三两人,四方八方的黑衣人如同潮涌包抄过来,很快将其堵在了一条巷子内。
一柄剑尖快要刺到白星南胸前时,周清光及时从暗处跳了下来,手里的弯刀挑开对方的长剑,把白星南护在了身后,咬牙问道:“你散出去的那些破书,到底写了什么,居然把死士都惹了出来。”
白星南跑了这一阵,额头早就冒了汗,没回答他,只道:“快送我去钱家。”
周清光一口气噎住,“老子是你姐夫的人,不是你……”
“这些都是钱家人,他们会要了我的命。”白星南打断他,“我能不能活,就看周副将您了,我死了阿姐肯定会伤心,她伤心了,姐夫便会生气,他一生气,您就会遭殃……”
周清光一愣,彷佛头一日才认识他,“行啊,白二少爷,不是废物啊,老子都被骗了,好样的啊……”
话音一落,对面十来个死士,气势汹汹地攻了过来。
白星南的脑袋是在藏拙,但四肢是真的拙,几乎全靠周清光相护。
周清光身为副将比谁都清楚,行军打仗,最关键的便是站取有利的地势,他能在自己熟悉的战场上杀敌无数,但要在他漆黑的巷子内,与一群死士相对,便有些吃力了。
很快两人被逼到了死巷内,周清光骂了一声,“操——”一把拎起白星南衣襟,道:“我甩你上去,骑马去钱家找宴世子,老子没能死在战场上,今夜这条命,倒是系在你裤腰带上了。”
但对方早就知道他的意图,今夜的目标也只对准了白星南。
周清光暗骂了一声,紧握手中弯刀,正打算杀出一条血路,突然一片火光自头顶上亮起,一瞬点亮了整个巷子。
巷子内的人皆停了下来。
等底下的人看清时,屋顶上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蹲满了弓箭手,手中的弓箭对着底下的一众死士。
随后一人自对面的瓦片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底下的狼藉,嘴里‘啧’出一声,漫不经心道:“干什么呢,这大半夜,不给人留活口了?”
周清光认得这货。
这不就是主子说的那死人脸,裴潺吗。
—
晏长陵与白明霁出宫后,径直去了钱家,求见钱首辅。
知道他们今夜会来,钱首辅早就备好了茶具,坐在屋内正泡着茶等,钱家大爷也在,听小厮禀报两人来了,亲自起身迎了出去,丧子之痛让这位父亲在短短两日之内消瘦了许多,拱手同晏长陵道:“这两日晏指挥辛苦了,家父已等候多时了,请吧。”
晏长陵点头回礼,带着白明霁一道走了进去。
适才在宫中听皇帝说起钱首辅的形貌,晏长陵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如今亲自一见,不由一怔。
虽说这次回来并没有见过他,但半年前有见过,那时精神面貌都还不错,一头发丝还余了一半黑,这会子坐在蒲团上,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满头雪白,已不见半点青丝。
竟是苍老到了这等地步。
听到动静声到了跟前,钱首辅方才抬头,对晏长陵和白明霁抬手比划了一下,“晏世子,少夫人坐吧。”
仆人备了坐,两人坐在钱首辅对面。
钱首辅亲自拿起茶夹,从瓷缸内夹出烫好的青瓷茶杯,放在了两人跟前,这一番动作,费了他不少力气,一只手明显在抖。
晏长陵伸手去接,“晚辈来吧。”
钱首辅一笑,没给他,“趁着老夫还能动,就让老夫人多动动。”
晏长陵没再勉强,“叨扰首辅大人了。”
钱首辅笑笑,面容一团慈祥,“老夫先前目睹了世子的少将风采,早想单独相邀品一回茶,没想到在今夜这等场合相见。”
晏长陵含笑,看着他颤颤巍巍地往自己跟前的杯子内添茶,“该晚辈前来造访。”
钱首辅又往白明霁杯子内注入茶水。
之前也曾在宫中见过白明霁,太后极为看重她,瞧上的应该是她身上的那股韧劲儿,笑了笑道:“白大娘子姿容绝色,性情率真,能与世子相配,确乃天造地设一对。”
白明霁微微俯身回了一礼。
寒暄完,饮完了一杯茶,几人才说到正事上。
晏长陵乃钱首辅亲自点名,来替钱大公子追查真凶之人,明日一早大公子便要下葬了,查到了哪一步,总该有个交代,钱首辅拉了拉肩上的大氅,问道:“晏世子今夜前来,想必是有结果了?”
晏长陵没应,而是垂头从袖筒内拿出了二十年前梁家的案宗,放在了木几上,从头说起,“钱大公子遇害那夜,晚辈已经问过其身边的小厮,除了见过金公子和贵府的四公子之外,还曾出去见过一位前来送满月礼的宾客,回来后,大公子的行为便有些异常,遣退了身边的小厮,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内,直至凌晨,被人发现,死在了书房外的长廊上,胸口被利刃所刺,一刀毙命。”
随着晏长陵对大公子死因的重新回顾,屋内死一般地沉寂。
白明霁目光轻轻一瞥,看了一眼旁边的钱大爷,见其面容苍白,神色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却没去打断晏长陵所说的话。
晏长陵继续道:“金公子与四公子,晚辈已审问过,没有作案的时辰和证据,最有嫌疑的便是这位后来的送礼之人。”
晏长陵把木几上的卷宗,缓缓地推给了钱首辅,“此人姓梁,名为梁钟,二十年前乃首辅的学生,后因科举舞弊,自绝于地牢,首辅不知对此人还有没有印象?”
钱首辅对他的话,并没有多大的意外,倒是盯着桌上的案宗时,目光颤了颤,想伸手去拿,顿了顿又忍着了。
这当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随后一名小厮匆匆走进来,俯身在钱大爷耳边低语了一阵,钱大爷脸色一变,看向钱首辅。
钱首辅下颚微扬,让他先回去。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急之事,钱大爷顾不得同跟前的客人打招呼,当场起身,疾步走了出去。
没等晏长陵出声询问,钱首辅便接着他适才的话,回答道:“记得,此人乃我门下的学生。”
晏长陵只瞧了一眼钱大爷消失的背影,便回过了头,也没主动去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继续自己的问话,“那时,大人还并非首辅。”
钱首辅点头一笑,“是啊,我资质愚笨,迟迟考不中功名,最终也只能困在一间书院之内,一面教书一面赶考。”
晏长陵又道:“据卷宗上的记载,梁进士与钱首辅,应该是参加了同一届殿试,首辅大人高中,而您最为得意的弟子却因为两张答卷上都出现了他的名字,被判为舞弊,从此名声狼藉,家破人亡。”
外面有了凌乱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钱首辅沉默了片刻后,没有否认,“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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