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能被钱家的死士追杀,此时又被钱首辅逼问,必然是招惹了什么大事。
“首辅既已犯下了罪孽,便如您所说,坦然面对报应。”白明霁上前一步,把白星南护在身后,隔断了钱首辅的视线,“他乃白家的二公子,年岁不足十六,你问他,他能知道什么,万一说错了,岂不是连累了他人?”弯唇讽刺一笑,“且以贵府今夜的动静,首辅大人只怕没想让我们活着出去。”
钱首辅看着跟前这位支撑起白家体面的大娘子,外面的那些流言他自然也听过。
白之鹤宠妾灭妻,人尽皆知。
妻灭了,却斗不过自己的女儿。
能博得太后的庇佑,必然是个有本事的姑娘。
细看之下,眉目像极了白尚书,却比那位尚书大人多了一股不屈不挠的风骨,“确实,老夫说这话很不容易让人相信,那这样吧……”
钱首辅看出来了,白家的事情是有这位大娘子做主,便道:“咱们交换,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且听听,够不够让你的二弟说出这书籍上的内容从何而来,梁家小公子此时又在何处?”
说完,便从宽袖内拿出了一本书籍,递给了白明霁。
白明霁疑惑地接过。
只翻开瞧了一眼,便认出了书籍上的字迹。
再往下看,脑子便轰然一声炸开。
难怪……
她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内,没日没夜的抄写,不告诉任何人她在写什么,也不让任何人触碰。
白明霁猛然回头看向白星南,这回白星南的目光倒没有闪躲,知道她在想什么,冲她一笑,“阿姐,书是我写的,我就是看不惯钱家人的作风。”面色突然一变,扫了一眼钱大爷,目光极为憎恨地道:“你们钱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言情书网,却仗着权势,四处恃强凌弱,府上的四公子,欺我白家兄弟二人两年之久,逼着我们替他抄书,一句不对,便对我们拳打脚踢,更是侮辱我白家门楣,我怎会不恨?”
白星南厌恶的神情,再无往日的那股逆来顺受,冷笑道:“苍天有眼,让你钱家的把柄落在了我手上,我岂会放过你们?我怕被你们发现,不敢拿去拓印,便日夜抄写,一个一个字地写,写了上百本,就等着今日,将你们钱家送入地狱……”
对于他的恨,钱首辅和钱大爷无话可说。
四公子再混账,确实也姓钱。
足以见得,一个老鼠屎对一锅白米饭的影响,钱首辅是个开明之人,“若能让二公子消气,我把老四给你带到面前?”
“倒也不必。”白星南道:“天一亮,他也就是条丧家之犬,我更乐意见到他慢慢受着磋磨。”
“让二公子告诉老夫,如何才能让你开口?”做首辅这些年,养出来一身的涵养,即便到了此时,钱首辅的态度还依旧客客气气。
白星南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毁了你们钱家的名誉,没想过要首辅大人放过我,且事情过去好几年了,有些人我真还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话锋一转,“但首辅既然要问我,便把他们都放出去,我慢慢想。”
钱首辅却摇了摇头,面露抱歉,“二公子不信老夫,老夫也信不过二公子,老夫以为,有你阿姐在,你才会想得更快。”
气氛慢慢地僵持了下来。
钱首辅叹了一声道:“老夫的时间不多了,请恕各位体谅。”最后再看向白明霁,“大娘子怎就不先听听,老夫的交换条件?”
白明霁紧紧地攥住手里的书籍,用了好大的定力,才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乱瞟,随口应上他的话,“首辅不妨说说。”
钱首辅也不废话,“你母亲孟锦的死因,乃蛊虫所致。”
白明霁心中一震,抬头怔愣地看向他。
钱首辅道:“老夫也是无意中得知,因早年见过此蛊,以人饮入身体内的药材为食,延续其在体内的寿命,此蛊为慢性蛊,三两年内方才发作,三年前在一场宴会上,老夫遇上了白夫人,闻出了她身上的药香,应该没错。”
上辈子虽说后来孟挽告诉了她,母亲乃她所害,却没有告诉她,到底是如何对母亲下手的。
孟挽是在母亲死之后才来的江宁京城,这之前一直在扬州。
以药材养蛊虫。
且不说母亲服用的药材,皆乃她亲自所办,孟挽相隔千里,怎可能把手伸到白家?
是谁在帮孟挽?
白明霁迫切地问道:“是什么样的药材?”
钱首辅一笑,不答了,看向一旁的白二公子,“那就要看二公子,愿不愿意告诉老夫。”
白明霁紧握住手中的那本书籍,闭眼咬牙。
局面再次僵持。
就在众人安静之际,躺在地上的那名死士突然一声惨叫,众人回头,便见他抱着适才被洒过药粉的那只胳膊,胳膊上的血肉冒出了一道白烟,肉眼可见地在腐烂。
白明霁脸色陡然一变。
白星南和一旁坐着的周清光,神色均是一团僵硬。
“操——”周清光一把扯下了胳膊上绑着的白纱,手里的弯刀这回对准了钱首辅,“老子这条胳膊,没废在战场上,今夜却要断在你们这阴沟里了,在断之前,先斩了你这老匹夫再说!”
话音一落,周清光一刀劈了过去。
没等他的刀近身,突然一只羽箭以破竹之势,从外快速地穿透窗纱,射向他身后,周清光一咬牙,不得不撤回刀去挡冷箭。
再回头,钱首辅和钱家大爷也被屋内的暗卫挡在了身后。
一场厮杀,到底还是避免不了。
有了第一只箭,便有无数只,密密麻麻地从窗户外破入。
白明霁护着白星南退到了柱子后,剑雨阻拦了对面晏长陵的脚步,脸色一寒,看向对面的小娘子,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娘子先安抚他道:“别怕,有我在。”
晏长陵:……
这等时候,还是不能让她抢了自己的活儿。
晏长陵扬起宽袖,挡下一只羽箭,抓住其尾巴,抬手弯身翻了一个圈,扫出一片空隙,动作利落地站在了两人跟前。
周清光受了伤,胳膊不便,加之失血过多,很快体力不支。
自己主子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横竖一只胳膊八成已没了用,本打算再牺牲一下,身旁的裴潺好心地替他扫下的那只冷箭,脸色无不后悔,抱怨道:“果然这热闹不能随便看,代价也太大了。”
他轻描淡写地拍了拍自己的长袍,似乎上面沾了什么了不得的灰,一定要抖个干净,抬眼望向跟前的白发老人,“钱大人,伤及无辜了啊。”
钱首辅不说话,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他。
在第二轮剑雨到来时,钱首辅突然扬手,高声道:“停!”
一声落下,屋外恢复了安静。
剑雨停了下来。
余下一屋子被射残破不堪的窗扇,今夜的月色格外亮堂,光亮从千疮百孔的棂窗内溢进来,无数道光圈落在地板上,竟有一种凄然的美感。
钱首辅眼中的那道执着和遗憾,慢慢地消失不见,跌坐在位子上,像是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败局,不再做出任何抵抗。
与此同时,一阵凌乱的脚步从长廊的四面八方闯入院子,冒着烟雾的火把光亮遮住了月色。
很快一道稳沉的嗓音传了进来,“大理寺岳梁,无条件前来支援宴指挥。”
晏长陵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扬声道:“我锦衣卫的沈同知,是死了吗。”要他们个个都来挂人情。
第41章
岳梁听到说话声,转头与身后的沈康让出路,“放心,还活着。”
晏长陵:……
为了证明自己也还活着,沈康冲在了前面,钱家今日够下血本,雇死士拦着他们锦衣卫,若非大理寺来插一脚,他还真进不来。
三大监察都到了场,钱家今夜是在劫难逃。
身旁的暗卫等着钱首辅的示下,见他半天都没吭声,知道他放弃了,跪下道:“大人,属下先带您走,保住性命,往后还会有出路。”
钱首辅笑了一声,“还有出路吗?”又摇头道:“二十年前这条路就被我走上了尽头。”抬眼看了一眼屋外的死士们,“都撤了吧,你们自由了。”
没了死士的阻挡,锦衣卫蜂拥而入。
大势已去,钱首辅家看向自己瘫坐在地上的儿子,温和地道:“为人子女无法选择,你是,阿煜亦如是,是我对不住你们。”
钱大爷似乎终于回过神来,面色不甘,跪在地上道:“父亲,我钱家纵然有错,但也有功,当年梁钟虽说颇有文采,但此人见识狭隘,人脉单薄,称得上纸上谈兵,若无父亲不惜得罪各世家,助先帝强力推行了改革,哪里有今日考场上的干净,与其说是父亲盗用,倒不如说,是父亲替他完成了遗愿……”
“住口。”钱首辅打断他,“盗就是盗,有何好说的?”
没让暗卫扶,钱首辅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晏长陵跟前,“老夫的作用也到此为止了,不能再为陛下分忧,这两日晏指挥忙乎一场,老夫应该为你添上一桩功绩。”说着双手伸到他面前,嗓音透出了与他面容相符的苍老,低沉地道:“钱某,认罪。”
晏长陵没让沈康上镣铐,吩咐沈康,“带钱首辅上车。”
人到了门口,钱大爷哀痛地唤了一声,“父亲。”
钱首辅没回头,哑声道了一句,“保重。”
这么大的动静,钱家的人早就被惊动了,老少几辈赶过来,被大理寺的人堵在外面,此时见到老爷子出来,哭的哭,喊得喊。
一大世家,花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会兴旺,一旦倒下,只需要一夜。
钱首辅对自己家族,对这些子孙将来的命运,已经无能为力,在走出院子前,回了一下头,看得却不是自己的子孙,而是立在院子里的白明霁一行人。
尤记得当年,他的学生梁钟舍不得买新衣,自己送了他一身,他穿在身上,走上两步便要抖一抖袍子,自己问他为何,他答:“学生怕污了袍子。”
两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当初舞弊案死去的人几乎都经由了他手,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处。
该他败。
钱首辅收回视线,去偿还自己的罪孽了。
有了白星南的抄本助攻,钱家的事当夜便轰动了京城。
一代首辅却是个靠盗取他人文章,舞弊上位的,朝堂一片哗然,原本站在钱首辅阵线的几位大臣,打算继续反对世袭管制的改革,如今个个都抬不起头。
既是盗取来的功名,钱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不能再延续,皇帝让锦衣卫抄了钱家,所有在职的官员,一律降为庶人,且子孙三代不得再参与科举。
钱首辅本人,判了斩立决。
—
钱家的事情结束后,白明霁没回宴府,当夜便带着白星南回了白府,传了大夫上门,先为其治伤。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恶化。
周清光的也没有。
钱家的金疮药没有问题。
那名死士之所以中毒,必是当时有人临时洒了毒|药,而目的,为了阻止她后面的话。
白明霁抬头看向对面正在替白星南擦着热汗的白家二娘子。
在她的记忆中,她还是那个从小对她无话不说的亲妹妹,可此时再看,才知道她并非什么都告诉了她。
人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秘密。
连她这个亲姐姐,也瞒着了。
适才白星南一回来,白明槿便赶了过来,替大夫打着下手,大夫走后,也没离开,一直坐在他身旁,贴心地守着。
察觉到了白明霁看她的目光,白明槿抬头,抱歉地道:“我没想过要连累他。”
她要问的是这个吗。
白明霁吸了一口气,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白明槿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再瞒也瞒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白星南,已昏睡了过去,这才低声道:“我不是不想告诉阿姐,我是怕阿姐嫌弃我啊。”
白明霁一愣,“我为何要嫌……”
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呆呆地看着白明槿,开口时,声音都抖了,“阿槿,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明槿含笑,那一抹伤痛,早就被她消化了,又到底在她心上,眼里留下了疤痕,还是做不到淡然地去揭开,道:“就是姐姐想的那样。”
路上她遇上了山贼,并非全身而退。
清白是不是保住了,她不知道,她的衣衫全都破了,虽说只是差那最后一步,可身子被看了个干净,又怎能称得上清白。
白明霁看着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姑娘,从未觉得这般无力过,哑声问她:“为何不早告诉我,那夜回来你不是说父亲派的人去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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