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夫人没出声,示意婆子将她扶到院子内,到了岳梁跟前,松开了婆子的手,微微提了提衣袍。见她要往下跪,朱国公面色一紧,脚步往前迈去,朱世子也出声阻止,“祖母!”
岳梁也没让她跪下去,缓缓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圣上贤名,素来敬重臣子,老夫人乃先帝亲赐一品诰命夫人,不必行跪。”
朱世子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推开他,护在老夫人身前,“祖母不能去!他岳家算什么东西,配得上祖母去扶棂!”
“住嘴。”朱老夫人出身于高门,虽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但尤为重礼,容不得子孙在人前失礼,既已有了皇帝的令牌,这一趟,她是如论如何都要去了,看了一眼自己脸色铁青的儿子,倒没觉得有何丢人,同岳梁道;“早年我与岳老夫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身去,我身为长辈,该当去看一眼。”
朱国公还在等着人来救场,只能拖延时间,上前道:“既然老祖宗答应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岳大人先同朱某去前厅喝一盏茶,也容老夫人梳洗一番如何?”
岳梁没动。
朱国公又唤了他一声,“岳大人,请。”
岳梁突然道:“岳某最近在查驸马爷的案子,怀疑驸马恐还活着,八成又是同长公主在闹别扭,国公爷若是看见了人,还请告之。”
朱国公脸色一变,稳住心绪道:“还有如此之事?岳大人放心,若有消息,必会相告。”
岳梁冲老夫人拱手,“那晚辈就在外恭候老夫人了。”
说完刚转身,便见老夫人的屋内突然窜出一人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已躲在了岳梁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袖,连连道:“岳大人,救命。”
岳梁扭过头,看着跟前衣衫褶皱,头发凌乱,一身狼狈之态的人。
正是‘死’去的赵缜。
耳边一瞬安静下来。
岳梁缓缓抬头,看向朱国公,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朱国公脸色难看至极,先前尚且还能忍,如今知道自己没了出路,眼里已起了杀意,吩咐婆子,“把老夫人扶进屋。”
“这,这是谁啊……怎么会在我的屋子里!”老夫人一阵后怕,吓得失了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婆子见屋里竟然躲了一人,也被吓到了,赶紧把老夫人搀扶进屋。
待门扇一合上,朱国公便道:“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身后的家丁瞬间换成了府里的暗卫,冲上来与大理寺的人厮杀成了一团。
赵缜这几日躲在老夫人的床底下,白日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夜里等到老夫人歇下了才敢出来,怕暴露,不敢偷吃太多的东西,两日下来,人早就没了力气,此时脸色惨白,只求着岳梁能带他出去。
岳梁也给了他保护,吩咐身后的侍卫,“先送驸马爷走。”
一场厮杀,刀光剑影,大理寺的侍卫紧紧地护着赵缜和岳梁。
两人皆乃文臣,不会耍刀,大理寺的侍卫再厉害,来的也不过十来人,几人很快被包围其中。
正是水深水热之时,院子上方的瓦片上突然飞来了一阵箭雨。
朱国公脸色大变,大理寺的人趁机带着岳梁和赵缜冲出重围,一路往外退,退至一处角门时,岳梁没再走了,同赵缜道:“赵公子先走,外面有人会接应你。”
赵缜捡回了一命,对岳梁感恩戴德,抱拳道:“多谢岳大人,今日救命之恩,赵某来日必会相报。”
岳梁点头,“嗯。”
赵缜只想快速离开这个随时会要他命的地方,起初朱国公劝他假死之时,他便不同意,人一旦死了,价值也就没了,他如何‘复活’?
可朱国公一意孤行,说什么为了揪出背后之人,让他暂时先忍耐几日。
谁知这一忍耐,便忍了一个多月,外面的人恐怕早就以为他死了。
果然,朱光耀生了杀心。
他能考中状元,当上驸马,并非愚笨之人,不断与朱光耀周旋,最后知道他铁了心要灭口了,不得已才偷溜到了老夫人的屋内,躲在床底下两日。
若非今日岳梁凑巧来了院子,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光。
终于出来了,赵缜一路直奔向门外。
冲得太快,被门槛绊住,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一抬头,便见对面的巷子墙下立着一位青衣圆领长袍的公子爷。
正双手抱胸懒散地靠在墙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赵缜再熟悉不过。
不是晏长陵,又是谁。
赵缜:……
时隔两世,再看到这张脸,梦里那些挡在眼前的黄沙虽已不存在,可对晏长陵来说,依旧是一场噩梦,微微弯唇,起身朝他走去,“赵兄,别来无恙。”
第49章
在赵缜还未成为驸马,晏家大姑娘子尚未嫁去大启之时,晏长陵便是这般与他称兄道弟。
两人相遇,是在赵缜来京城赶考的第一日。
赵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客栈柜台前,一枚一枚地同老板数着铜钱。
京城内从不缺有钱人,许是没见过这么墨迹的,众人齐齐看着稀奇,晏长陵与陆隐见在二楼饮酒,察觉到动静,也望了过去。
见其数到最后还差一枚,遗憾地叹息一声,抬头同老板道:“抱歉,我银钱不够,打扰您了。”
客栈是陆隐见开的,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同客栈掌柜的使了个眼色,掌柜地把人留了下来,“算了,差一枚就差一枚吧,这位公子请吧。”
赵缜却摇头,“无功不受禄,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多谢贵人的好意。”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掌柜的一愣。
看热闹的无不摇头,“傻子。”
陆隐见一笑,“看来他还不知道,骨气这玩意儿一点都不值钱,等他尝到了真正的苦难,便会明白,嗟来之食有多不容易。”
晏长陵并没放在心上。
谁知回去时,又遇上了他。
晏长陵的荷包被一位小乞丐顺走了,里面不过一点散银,本没打算追,被赵缜瞧见,愣是追了半条街,把荷包追了回来,递给了晏长陵,同他道:“银钱得来不易,还请公子妥善保管。”
晏长陵看着他满头大汗,甚至一直脚上的鞋子都没了,提了提肩上挎着的布袋,回头又一路去找鞋。
晏长陵跟上去,问了他名字。
得知他是州府送进京城入白鹭书院的寒门学子,晏长陵道了一声有缘,以同窗的身份,替他带了路,把人领到了书院,知道他好面子,暗里打点,直接让他入住到了书院。
之后两人时常走动。
比起晏长陵的嚣张,宴玉衡的钱多人傻,陆隐见的要胆不要命,赵缜的细心几乎弥补了三人的所有不足,渐渐地也融入了三人之中。
晏长陵曾经真拿他当兄弟。
入学的几年内,他资助了赵缜所有的费用。
得知他想念家人,自掏腰包,在状元巷内给他买了一间院子,让他把赵老夫人接了过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算得上第二个王公子。
但赵缜并非金公子。
金公子要的只是名与利,从未想过要王公子的命。
赵缜不仅杀了他的姐姐和外甥,最后还让他如一条丧家之犬,周游在外,一路流浪,打断了他一身傲骨,眼睁睁地看着下属因为他而一个一个地死去。
上一辈晏长陵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要他如此来报复。
此时虽还没经历过那场黄沙峡谷内的惨烈,但这时候,他也已经背叛了自己。
是以,答案他赵缜能给。
赵缜没料到会碰到他。
可稍微一想,便也明白自己上了岳梁的当。
只怕两人今日这一出戏,是特意为了等候他了。
自打他尚了长公主后,便没与晏长陵再见过面。
听说晏家大娘子许给了大启太子时,自己也曾想过上门去解释,但一想到解释了又如何,事实已经如此了,他再上门,不过是去自取其辱罢了。
如今再见,往日的关系便已成了过去。
赵缜躬身朝他行礼,“晏兄。”
在礼数上,赵缜对晏长陵一向恭敬,无论是有人还是无人,见了他都会行一个大礼,最初晏长陵阻拦过,见他压根儿不改,便也随他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对他毕恭毕敬的人,让他坠入了地狱。
晏长陵眸子内生出了厌恶,“赵公子莫不成以为你我还能做回兄弟?”唇角一勾,看着他,讽刺地笑了笑,“你也配?”
赵缜出身寒门,当初怕他与京城内的世家子弟相处之时会自卑,晏长陵每回把他带在身边,以兄弟相称,是为给他鼓励,也是给众人警告,别欺负他。
从认识到现在,晏长陵从未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赵缜垂着眸子没出声,半晌后道:“晏公子。”
晏长陵不想与他废话,转头与沈康道:“带走。”
—
人带到了锦衣卫,晏长陵直接让沈康将其关进了牢房,赵缜倒也没有问他为何要关自己,像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不打算反抗了。
这段日子他虽被困在国公府出不去,但多少听到了府上的风吹草动,大抵能猜到一些。
朱国公的计划失败了。
那份被偷出来的圣旨没了,官也丢了,还惹上了大理寺。
如今晏长陵连同岳梁,要反过来报复他朱家了。
而前些日子自己到底是被谁蒙头绑去拷问了两日,如今也有了答案,从声音和年纪上看,应该是晏长陵的那位刚进门不久的少夫人。
至于自己是如何败露的,就不得而知。
赵缜没等多久,晏长陵走了进来,屏退了狱卒,身边只留下了周清光,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牢门外。
同岳梁打了一架,那身衣裳到底不能穿了,遂换上了指挥使的飞鱼服,底下的撒拽随着他落座的动作散开,华丽得耀人眼。
赵缜认识,是由云锦中的妆花罗,妆花纱,妆花绢制成。
多好的缎子。
他这个人一身的光芒,彷佛生来就站在顶峰,永远都不会坠入尘埃。
事实也如此,他高高在上,站在了自己无法瞻望的高度。
晏长陵扫了一眼他落在自己身上,略带呆滞的目光,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公子为何要谋反?”
赵缜一愣,莞尔道:“晏兄倒是没变,还是习惯吓唬人,我这样的出身和秉性,晏兄又怎会不清楚,我哪里有胆子去谋反。”
“你什么样的秉性?”晏长陵一声冷笑:“出卖朋友,卑鄙无耻,卖国求荣?”
赵缜没有去反驳,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反驳也没有用,“晏兄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晏长陵见识过他的伶牙俐齿,曾为了替自己争辩,把对方说得羞愤欲死。
今日他终于要拿着曾护着他的利刃,对准自己了。
晏长陵不与他多纠缠,“我不怕你不承认,我问你的问题你可以不答,但你应该知道,我晏长陵的脾气,谁敢算计到我头上,不会有下场,更不会让他轻松去死。”
“知道。”赵缜点头,“我尽量。”
晏长陵问他:“朱侯爷从御书房偷走的那张圣旨,你可有参与?”
赵缜觉得他多少有些不讲套路,一上来就问了这么一个难以让他回答的话,无奈一笑,“看来晏兄是恨透了我,想要诛我九族啊。”
晏长陵也道:“看来我在你心里还是太善良了,诛九族?把挡你路,驱赶走你们母子二人的族人都解决了,岂不是如了你愿?”
“你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一无是处,但你有一颗孝心。”
赵缜眉心一抽,抿唇笑道:“想不到我在晏兄心中,如此不堪了。”
晏长陵见过他很多面,唯独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没见过,看多了恶心,转过头摊开了与他道:“圣旨在御书房,即便是皇后来了,当值的奴才也不会离开岗位,皇后说是被自己的奴婢偷出,偷偷送出了宫外,这样的说辞,骗得了陛下骗不了我。”
“圣旨就摆在桌上,说明陛下当日便会使用,那么大个东西突然从案上消失,当场的太监不可能发现不了。”晏长陵眸子里的冷光如同利箭,看向他问道:“偷圣旨的人还有谁?朱侯爷拿了这份圣旨,倘若当真盖上了兵部尚书的印,是打算用在哪儿?你为何要帮他,是要拿着圣旨,去边沙将我晏家军,一并埋进黄沙?你到底图什么?”
赵缜听他一连串问完,赵缜叹息了一声,“晏兄问的问题有点多,我只能择其中一部分来回答你了。”
“晏家军的威望太高了。”赵缜看着他,“这一点晏兄心中早就知道,可你不想改,也不想收敛自己的锋芒,你认为自己问心无愧,能者多劳,你有那个本事还怕旁人来说?待你带着晏家军替大酆攻下边沙后,所有的人都只会感谢你,你是盖世英雄,永垂不朽,这么想确实也不错,你能完成。可晏兄忽略了,原本十个人干的活,被你一个人干完了,还用了他们十分之一不到的财力与时间,你说,你让那十个人如何活下去,让他们如何立足?”
晏长陵有片刻的怔愣。
这些话是他在上辈子颠簸流离之时,也从一个将死的忠心下属那里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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