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心里,最开始是仁德宽厚的,后来,她逐渐了解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一面,但也没有抹消最先的评价,依然觉得他是一位仁德君子。
也许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他的伪装,但还有一大部分是真实的。
她这么坚信着。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原来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组成他的底色,从来不是仁德。
而是淡漠。
对许多事情,他不是宽怀大度、不予计较,而是不在乎、不关心。
所以才显出仁德。
实际上,他只是无所谓而已。
一旦同时面对他在乎的和不在乎的,差距就会立显。
他……并不拥有一副慈悲心肠。
觅瑜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不语。
盛瞻和回以淡淡一笑:“怎么,纱儿觉得我很可怕?”
他的掌心依旧包裹着她的双手,温暖、干燥,是她熟悉的感受。
而她面前的这个人……或许,也依旧是原来的人,只是她从来没有看清过。
也许她今日以为看清的,同样会在明日发现是假象,明日以为看清的,往后又是假象。
“瞻郎,”她轻声道,“瞻郎会不会觉得……我很愚蠢?”
他不答反问:“你呢?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她缓缓摇头:“瞻郎就是瞻郎……从一开始,纱儿嫁的人就是瞻郎。”
盛瞻和微笑起来。
“好纱儿。”他靠近她,吻上她柔软的唇,送来醉人气息,“你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聪明……”
薄纱轻褪,泄满一室春光。
……
几日后,太子妃奉皇后懿旨,登门拜访太师府,探望宋夫人。
太师叩谢皇家恩德,领着太子妃去见了女儿。
因迎接贵客,下人匆匆给宋夫人梳洗过,遮掩一二病容。
不过就算不施粉黛,也可以看出来其容貌不俗,如清水芙蓉,难怪会遭到歹人觊觎。
宋夫人看起来也只是对自己灰了心,没有要拉着娘家人下水的意思,不因为生病而有所怠慢,挣扎着下榻,欲行跪拜大礼。
觅瑜免了她的礼,让人把她扶回榻上,说了一通安慰的话。
“听闻夫人遭遇,母后深感痛心,这些时日一直牵挂着夫人,今日特地派本宫前来看望,希望夫人能早日养好身体。”
宋夫人低低咳嗽两声,虚弱道:“臣妇谢皇后殿下恩典,谢太子妃恩典。”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病恹恹地歪倒在榻上,仿佛下一刻就能晕倒。
场面一时有些冷了下来。
幸好觅瑜早有预料,提前询问过盛瞻和:“不瞒瞻郎,我是有些担心宋夫人,想去看一看她。可我笨嘴拙舌的,也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到时该怎么说呢?”
盛瞻和提点了她几句:“左右不过两句场面话,很简单。母后在下旨时也会说一些,你记得仔细听。”
她点点头,把他教的话在心里过了两遍,确认记住了,继续道:“那在场面话之外呢,我还可以说什么?”
他道:“说完这些场面话,你也差不多看完人了,可以走了。”
她噎了一下:“可我……说不定会想留下来,和宋夫人聊聊。若我只是走个过场,带句话就离开,这探访还有什么意义?”
盛瞻和轻笑,抚上她的脸庞:“我的纱儿总是这般心地善良。”
“好罢,我想一想,若你想留下来,同她继续聊天,你可以——”
第47章
太师府中, 宋夫人闺房。
觅瑜回想着盛瞻和的话,定了定神,屏退左右, 缓缓吐出一句:“宁国公府高小公子的近况……不知夫人可听说过?”
房间里陷入片刻的安静。
许娉婷的神色没有变化, 只在目光里带了点怔然之意, 仿佛于恍惚梦境中听闻故人名讳。
半晌,才轻声道:“他……怎么了?”
觅瑜见状,一边在心里感叹盛瞻和的神机妙算,一边在榻边坐下, 道:“夫人失踪时,高小公子被误会为杀害夫人的凶手,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
许娉婷轻轻发出一声“哦”。
又过了半晌, 才继续道:“那现在……他应该被放出来了。”
“是。”觅瑜道, “高小公子蒙冤入狱, 圣上特赏赐黄金十两,以表安抚。”
许娉婷道:“圣上圣明。”
觅瑜道:“同时, 因为高小公子在狱中提供线索,协助破案,圣上特赏赐其玉带一对,以示嘉奖。”
许娉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线索……?”
觅瑜颔首:“据说, 是高小公子不信夫人遇害,力求去义庄查看夫人遗体, 才发现躺在棺材里的尸首不是夫人, 给了长安府新的追查方向。”
虽然事实并非完全如此,许太师早在高守文之前就意识到爱女还活着, 给长安府指点迷津的也不是高守文,而是盛瞻和, 但不妨碍她这样说。
许娉婷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是吗……”她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他那么胆小的人,也敢去义庄查看遗体,真是难为他……”
“不过——”
她抬眼看向觅瑜:“太子妃何故同妾身说这些?妾身与太子妃素无私交,他……应当也同太子妃没什么往来。”
觅瑜道:“高小公子对夫人一腔真心,令人动容。”
许娉婷盯着她,丹凤眼里带着几分探究的好奇,像看见一朵琼花的稚童。
“太子妃应当知晓,娉婷已嫁为人妇。”
觅瑜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有人在盼着你尽早好起来。”
许娉婷怔怔地望着觅瑜。
她似是看呆了,又似在看着远方,看着房间里不曾出现的人。
少顷,她收回目光,眼里慢慢淌出一行泪。
觅瑜轻唤:“宋夫人……”
这一声称呼,让许娉婷的神色再度起了变化,眸中泪光点点,似泣非泣。
她缓缓开口:“……三年前,父亲要将我许配给宋家公子时,我曾跑去问他,愿不愿意娶我。若他愿意,我便回去求父亲,让父亲同意我们的亲事。”
“可他拒绝了……他说,他空有一个国公嫡子的名头,实则窝囊无能,是个绣花枕头,我嫁给他,只会受苦,让我听父亲的话,嫁给宋家公子……”
“于是我听了他的话,嫁给了宋家公子。”
她轻轻笑着,眼里再度流出一行清泪。
“现在想来,这一切何其可笑。”
许娉婷流着泪,看向觅瑜,轻笑询问。
“太子妃觉得,高小公子对娉婷一腔真心吗?”
“可是为什么,在我问他愿不愿意娶我的时候,他拒绝了我,把我推给别人呢?”
“又为什么,在得知我遇害的消息之后,他不肯相信,以至于开棺验尸呢?”
“他对我,到底是喜是恶,是真情还是假意?”
“娉婷不明白。”
觅瑜没有回答。
一个原因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她想起了那本邪书。
她知道,她不该想,想得越多,便会越踏入陷阱,可她就是忍不住。
因为那本书里也提及了宋夫人、不,不再是宋夫人,而是许太师之女,宁国公府高小公子之妻,高夫人。
书里的许姑娘同样与高小公子两情相悦,太师同样不看好两人,想把爱女许配给门下学生,在翰林院担任编修一职的宋家公子。
不同的是,书中的高小公子争取了一把,用新科探花的名头得到了太师的认可,最终同许姑娘玉成好事,缔结良缘。
然而好景不长,孟家长子觊觎高夫人美貌,陷害宁国公府,高家因此家破人亡,高夫人也在抄家的混乱中被掳走,当了孟家长子的禁脔。
太师遍寻爱女无果,痛极攻心,很快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太子虽然知晓此事,但因为孟家替其办事,给其收敛钱财,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左右是一个女子,藏着便藏着罢。
而书里之所以提及这桩,是因为赵氏于无意间发现了高夫人的存在,之后询问太子,得知了详情。
见到太子对此不甚在意的模样,赵氏内心暗讽,他与孟家长子乃一丘之貉,都喜欢掠夺良家妇女,自然能感同身受。
书中没有写高夫人的结局,觅瑜读到后来时也没有在意,甚至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段,直到此时此刻,面对许娉婷的询问,她才又想起来。
一时间,她的心中泛起一阵奇怪的情绪。
若以书中故事来看,高守文没有说错,他的确护不住许娉婷,可那只是一个故事,他怎么会知道呢?难道他也看过类似的书?
不对,她不能想左了,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现实中的高守文虽有才情,也颇具灵光,但诚如他自己所说,是个绣花枕头,没有什么能为,不是许娉婷的良配。
比起无官无职的国公府幼子,翰林编修的宋家公子的确条件更好,更配得上太师之女。
在许娉婷嫁给宋编修的三年里,也的确过得很好,不论夫妻间感情如何,至少衣食无忧,平安康泰,前途也十分似锦。
谁想得到会发生这样一桩事呢?
觅瑜在心里叹息。
当真是人生难料,世事无常……
她想起盛瞻和与高守文在刑部的对话。
这番话也许不适合对宋夫人说,但对于许娉婷,却极有可能会成为一根救命稻草。
她缓缓开口:“高小公子曾言,世事如烟,人生幻梦,不必为此争什么、求什么。”
许娉婷恍兮一笑:“不错,这是他说过的话……”
“当年我求他考取功名,不为别的,只为让我父亲能高看他一眼,替我们的亲事争取一二,他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世事如烟,人生幻梦……说得真好,真妙,人生可不就是如此?可恨我当时被俗尘迷了眼,竟骂他是在逃避现实……”
“现在想来,当真是我没有灵光,没有悟性……我早该明白的……”
觅瑜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在半途止住。
不是因为她忘记了高守文接下来的话,而是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如此重要,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之前怎么会忽视它,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但这件事与许娉婷无关,所以,她在微微的停顿后,继续说了下去:“可在面对夫人一事时,高小公子却道,他纵在幻梦中,也愿意做一个惜花人。”
许娉婷神色不变,像没听清她的最后一句话。
半晌,才缓缓笑着,落下一滴清泪。
“好……”
觅瑜临走前,许娉婷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向她行礼。
“娉婷多谢太子妃今日之行,待改日病好,定会亲自登门,向太子妃拜谢。”
“也请太子妃替娉婷向令堂转达谢意,若非有神医妙手,我这副破败的身子早已支撑不住,是神医救了我的命,也救了家父性命。”
对于她的前一份谢意,觅瑜微辞不受,后一份谢意则含笑受了,道:“本宫知道了,会向家母转达夫人的心意。若家母得知,定会为夫人感到高兴。”
许娉婷亦露出一抹笑,似一朵空谷幽兰,在经历过寒冬后迎来新生。
……
东宫。
云蔚殿。
小轩窗下,觅瑜凭案而坐,随手翻开一本医书。
她的心思却不在书上面,而是想着在太师府里意识到的那件事。
盛瞻和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她微软腰肢、素手执卷的情景。
他步伐一顿,继续往里走时,一抹淡笑已经从他的脸上浮现。
他在凭案另一头坐下,也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端详她认真读书的模样。
直到觅瑜在无意间扫过一眼,才发现他的存在,霎时惊了一跳:“瞻郎?”
“是我。”他颔首,“从太师府回来了?收获怎么样?”
“还好,纱儿按照瞻郎指点的,和宋夫人说了说高小公子的事,她就打起精神了……”觅瑜先是回答。
然后询问,“瞻郎何时过来的?怎么不出声?也不着人通报?”
盛瞻和道:“若出了声,岂非打搅到你?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多陪你一会儿无妨。”
觅瑜心道,他自是无妨,她却差点被吓着,怎么这人走路都没声的?
若是他下回再这样过来,而她正巧在服避子药,岂非又要被他撞破?看来她得更小心些。
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瞻郎。”她放下书,道,“在去见宋夫人时,纱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盛瞻和道:“什么事?”
“关于高小公子的。”她定了定神,“在刑部那会儿,瞻郎曾问过高小公子一句话,‘世事如烟,人生幻梦’,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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