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应是离去。
觅瑜却瞧不出他有多少喜欢的模样,大约是见她喜欢,所以才赏的,实则他自己并不觉得这道羹如何好。
说起来,她好像从没见过他对饮食有何偏爱,这固然是因为他身为太子,不能表现出太过明显的喜爱,但……总不会连私底下的也没有吧?
“瞻郎喜欢吃甜食吗?”她询问。
盛瞻和回答:“尚可。”
接着,他又像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一样,赶在她继续询问前开口:“不论什么吃食我都能接受,不挑,只要能入口就行。”
“当真?”
“我骗你这些做什么?”
觅瑜自然不觉得他会骗她,她只是觉得……像他这样,吃食没有特别喜欢的,字帖没有特别喜欢的,一切事物都没有特别喜欢的……感觉很虚无缥缈。
好像一阵风,她既看不见、摸不着,也抓不住。
他虽然坐在这里,陪伴在她的身边,和她说话,同她微笑,却让她有种莫名的不安之感。
仿佛在某一个瞬间,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再也找不到他。
这样的感觉很傻,她不能因为他没有特别的偏好,就用奇怪的眼光看他,这只能说明他包容宽广、兼收并蓄,说明不了别的。
觅瑜收敛心神,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香薷羹上,准备趁热用完。
但就在她要动碧玉勺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新婚翌日发生的事情。
当时,盛瞻和也让膳房给她做了一道香薷羹,她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喜好,在询问后得知,是奇王告诉他的。
奇王当然不能告诉他,毕竟奇王就是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于是她进一步询问,奇王是怎么告诉他的,并进一步得知,他“二人”常有书信来往。
那个时候她就决定了,等日后他们相熟,她要找机会看看那些书信,或许能够从中瞧出门道,找到治疗他的方法。
现在他们关系极好,亲密无间,可不正是一个大好时机?
觅瑜如是作想,放下香薷羹,看向盛瞻和,状似无意地道:“说起来,关于我喜欢香薷羹这件事,瞻郎还是从十弟那里知道的。”
盛瞻和含笑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这样的反应让觅瑜有些不自在,好像她的小心思都瞒不过他。
她乖赧道:“听说瞻郎与十弟常有书信往来,我、我很好奇,十弟是如何在信中提及的我,不知瞻郎可否……把那些信给纱儿一观?”
盛瞻和安静了片刻。
在她忍不住要找补“不能看也没关系”时,他终于开口:“当然可以。”
她眼前一亮,露出一丝笑意,尚未来得及开颜,又听他道:“不过我有个问题。纱儿此番之举,究竟是为了十弟信中的那些内容,还是十弟?”
她的笑容登时一僵,好不容易才活泛一些,讪讪道:“这,自然是为了十弟信中的内容……也是因为瞻郎提了,纱儿才好奇的……”
老天爷,他们都成亲几个月了,他怎么还在意“十弟”的事?再这样下去,等今年冬天,奇王出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书房。
盛瞻和打开紫檀木匣,从中取出一叠书信,递给她。
“这些就是我和十弟往来的信件。”
觅瑜接过,想要道谢,又觉得道谢很奇怪,愣了会儿,干脆含糊过去,专心放在书信上,一封封看过去。
都是盛隆和的来信,大约是专门放在匣子里保存的,与其它书信分开。
信的内容很正常,先是请长辈安,然后告知自己一切都好,山中十年如一日的清静无趣,再聊些琐碎的事,最后回复兄长来信中提及的事。
来信不算频繁,大约两月一封,内容也不多,只有薄薄一页信纸。
信里有提及过她,算算时间,大约是在一年前,他伤好回到太乙宫那段时期,寄来了一封信,比往常多了一句话。
——于山中遇一神医仙子,赵家女,芳名觅瑜,甚妙。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觅瑜心中怦然一动,生出点点莫名的欢喜。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情景:盛隆和含着些许回忆的微笑,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下一笔。
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呢?是那个一直被他逗弄的小女孩吗?
还有她的名字……
盛瞻和的字很好看,形神皆备,写意其间,觅瑜一直很喜欢看他习字。
盛隆和的字与盛瞻和一样,没有因为性格不同而有所区别,如果不是每封信的落款皆为“弟隆和拜禀”,她都要以为这些信是盛瞻和写的。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信也的确是盛瞻和写的。
尤其是提到她姓名的那一封信。
陡然看见她的名字被熟悉的字迹呈现,觅瑜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甜蜜之情,仿佛这是盛瞻和专门写给她的,而非盛隆和在不经意间提及的。
两种情绪混杂交错,一时间,她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为谁感到欢欣了。
分不清也没事,左右兄弟俩是同一人,她为谁高兴都一样。
除了那封写有她名讳的信之外,她也看到了盛瞻和提过的,盛隆和在听闻他们两人定亲之后,写来的恭贺之信。
信里的确如盛瞻和所讲,写了她的数项喜好,精准得她都感到震惊,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小爱好。
更惊讶的是,她发现这上面写的都是对的,有些她自己都没注意过的细节,他全部注意到了。
他、他竟然那么关注她?不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就摸清了她的脾性?还是说,他天生擅于揣摩人心?
他甚至翻越几座山头,跑去清白观中,就她的事情,询问她的师祖和师叔等人。
难怪今年新岁,她在家中备嫁时,师叔会寄来那么一封奇怪的信。
先是恭喜她好事将近,接着嘲讽奇王性情顽劣,最后一转话锋,道,但看在他一腔真心的份上,勉强承认他是个良人,叫她以后别被他欺负了。
她那时还觉得纳闷,她要嫁的是太子,盛隆和的真正身份也是太子,信里的落笔怎么全在奇王身上,难道是因为师叔只见过奇王?
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他居然闷不吭声的,就做下了这样一桩惊天大事……
她、她真是——
幸好信上所写的内容,比起叮嘱告知,更像是在陈列清单,不带有任何强烈的情绪色彩,诸如遗憾、痛苦之类,要不然,她都要怀疑盛隆和真的喜欢她了。
现在看来,他更像是在恭喜兄长,帮忙打听未来嫂嫂的品性。
还好还好……如果盛隆和真的喜欢他,并且如盛瞻和所说,在信里表现出了难以忘怀之情,那——她在看过这些信后,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后者了。
虽说他们是同一人,但在盛瞻和看来不是,如果盛隆和对她有意,那么她看这些信,还是在他跟前看的举动,真是……想想都叫人头疼。
还好,她的判断没有出错,盛隆和果然是不喜欢她的。
觅瑜松了口气,继续翻阅书信。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盛隆和每隔两个月寄来一封信,一年十二个月,照理该有六封。
但她手里的这些信,每年只有三两封,且时间集中在下半年。
这不难理解,当他是太子时,他只会以盛瞻和的身份,寄出写给弟弟的信;当他是奇王的时候,则会以盛隆和的身份,寄来写给兄长的信。
但他不能同时扮演两个人,所以,当他是盛瞻和时,他收不到弟弟的来信,当他是盛隆和时,则收不到哥哥的来信。
他只能在幻想中与兄弟往来书信。
而幻想是不能成为现实的,因此,真正留存下来的,只有真实的他亲笔写下的信,即上半年的兄长去信,以及下半年的弟弟来信。
这就是奇王每年只有三两封来信的真相。
也是兄弟二人往来书信的真相。
“怎么了?”察觉她的异样,盛瞻和出声询问。
觅瑜回过神,收拢手中的书信,应道:“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她犹豫着,要不要提出这一点。
当这明显不符合事实的一点被指出后,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感到无法理解吗?不可置信吗?抑或是恍然大悟?
也许,这是一个突破点,他会意识到矛盾之处,在心里埋下疑窦的种子;又也许,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会彻底陷入迷茫和疯狂。
她要这么做吗?
以稳妥起见,当然是不要,但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50章
觅瑜咬着唇, 犹豫不决。
“纱儿?”盛瞻和的神色愈发关切。
“我没事。”觅瑜道,“我只是……”
她一边吞吞吐吐,一边偷偷摸了摸腰间的绣囊。
很好, 她带着醒神露, 要是等会儿有什么不好, 她可以用它来救急。
怀着醒神露给予的底气,觅瑜看向盛瞻和,开口:“纱儿只是有些奇怪……瞻郎,这些书信里, 为何少了一半?”
盛瞻和疑惑:“什么一半?”
“就是……”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想了一会儿,决定迂回行之, 先询问他, “开春以来, 十弟给瞻郎写过信吗?”
他笑了笑,仿佛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当然, 纱儿没有看见他的来信吗?”
来了!
觅瑜定定神,努力摆出一副不解的神情,摇摇头,道:“没有啊, 不仅今岁开春,去岁、前岁……自开春至入秋这段时日, 我都没有看到十弟的来信。”
“所以纱儿才询问瞻郎, 这些书信为何少了一半。”
盛瞻和仍是笑着,宛似不相信她的话:“怎么会呢?十弟的来信, 我都有好好收着,你怎么会没看见?”
“我真的没看见。”她将书信递给他, “瞻郎不信的话,可以自己看看。”
盛瞻和接过书信,低头翻看。
一开始,他还维持着笑容,但是渐渐的,他的神情就变得犹疑起来。
“奇怪。”他蹙起眉,“的确如你所说,十弟的来信少了一半……这不应该。”
他迅速翻完一整沓书信,转身打开匣子,大概是觉得在取出书信的时候漏了,但匣子里空无一物,很显然,他已经完整取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盛瞻和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神情开始凝固,目光放空,似在思考,又似在茫然。
“为什么……”
从决定揭露矛盾之处开始,觅瑜就一直盯着盛瞻和,生怕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不但没有清醒,反而加重病情。
此刻见他表现不对,她立即出声唤道:“瞻郎!”
同时伸手向绣囊摸去,准备一有什么不好,就给他闻醒神露。
幸好,盛瞻和没有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的眸中重现神采,整个人像从幻梦中惊醒,朝她微笑道:“那另外一半书信,大概是被我弄丢了吧。纱儿见笑了,切莫告诉十弟。”
她呆了呆:“丢了?”
他应声:“或许。我也不知道它们被放在哪里了。”
“瞻郎……是这么认为的?”
盛瞻和看向她,脸上再度出现那种包容、宠溺,觉得她问了一个傻问题的神情,带着少许基于信任她的困惑:“我还应该怎么认为?”
觅瑜哑然。
是啊,他的确该这么认为,这是最正常、最合理、最符合逻辑的答案,换作任何一个人来,都会这样觉得。
本该存在的书信不在了,除了“弄丢”这一可能,还会是什么呢?
原来,这就是他的世界,用一切看似合理的借口,解释不合理的现象……
这样的他,她要怎么治?破罐破摔,把一切摊开来说吗?还是循循诱导,徐徐图之?
前者她不敢,害怕说得过火,反而弄巧成拙;后者,她不是不愿意这么做,而是——她该怎么做,才能慢慢让他明白,这里头的不对劲呢?
她在新婚时的设想很美好,通过旁敲侧击,潜移默化地影响她。
问题是,她该怎么旁敲侧击?像这次一样吗?
如果他像这次一样,在短暂的失神后,给予看似合理的回答,她又该怎么做?继续指出逻辑上的不对之处,还是就这样让他含糊过去?
此时此刻,觅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千百年来,臆症一直被视为疑难杂症,多少杏林圣手想要攻克它,都始终没有一张良方。
因为它真的很难、很难被治好。
她该怎么做……
“纱儿?纱儿?”
来自盛瞻和的呼唤让觅瑜回过神,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道:“没想到瞻郎也会有这么迷糊的时候,看来我今天掌握了瞻郎的一个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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