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瞻和安静了片刻,道:“我记得。这是高守文对十弟说过的话。”
觅瑜小心地看着他:“那……瞻郎可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
盛瞻和又安静了一会儿,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道,“可是纱儿,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吗?那本书里写的都是歪门邪道,你要尽快忘记。”
他的话里没有指责之意,但觅瑜仍旧局促地涨红了脸。
“我、我记得,”她拘谨回答,“我本来也已经将它忘干净了,可不知为什么,当我与宋夫人交谈时,就突兀地想了起来……”
不仅想起了书中所写高夫人的那些遭遇,还想起了结尾处老道高唱的那一句歌谣: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是巧合吗?还是——
“这句话并不特殊。”盛瞻和道,“但凡道本经书,里头都有类似的语句,戏曲里也常常唱,不能代表什么。”
“是,纱儿知道……”她越发局促,声音也越小,“但——我总是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瞻郎有所不知,三年前,宋夫人曾经问过高小公子,愿不愿意娶她。当时,高小公子回答,他护不住宋夫人,希望宋夫人找个更好的良人嫁了……”
“这个回答很正常!但——书里……书里不是有写过吗,许姑娘嫁给了高小公子,成为了高夫人,在后来落入贼人毒手——”
“纱儿。”
这一声呼唤的意味有些重,觅瑜立时停止念叨,不安着一双清露杏眸,看向盛瞻和,道歉:“纱儿知错,瞻郎莫要生气。”
盛瞻和道:“我没有生气。”
觅瑜仍旧不安地瞧着他,十指无意识地缠着腕间的披帛。
见状,盛瞻和轻笑着叹了口气。
“纱儿想让我说什么呢?”他伸出手,梳理她颊边的一缕秀发。
“说高守文也看过类似的书,读过类似的故事,才会觉得自己护不住心上人,劝其另嫁?才会有那番‘世事如烟,人生幻梦’的感悟?”
“若如此,当宋夫人失踪时,他早就指出此案与孟家人有关了。不管梅丘原信不信,他自己又有没有证据,都应该在第一时间解救宋夫人。”
“可他没有这么做,当我们询问他是否有嫌犯人选时,他甚至一脸茫然。如果他真的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又怎么如此?”
“更重要的,是你真的不能再陷进去了。”盛瞻和关切地看着她,脸上显出罕见的凝重之色。
“也许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只是生出一点猜疑而已,只要我能有理有据地分辩,打消你的猜疑,就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影响。”
“可蚕食都是一步步来的,等你发觉不妥时,已经晚了。”
“你不能再任由自己深陷下去,纱儿。”
觅瑜被他说得一阵羞愧。
“是……”她垂眸咬唇,轻应,“纱儿知道了……纱儿谨记瞻郎之言。”
“其实,早在刑部时,我就注意到了那句话。”她小声道,“只是那时候的我忘了询问瞻郎,直到现在想起,才把它同……联系到一块……”
盛瞻和道:“你那时想问什么?”
“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她依旧小声,“就是想问一问你,奇王、十弟是因为什么和高小公子成为朋友的,可是因为高小公子说的这句话……”
盛瞻和想了一想,微微一笑:“这个问题,等有机会,纱儿可以自己去问他。”
第48章
进入六月, 天气越发热起来,中旬之后尤甚。
幸而有风轮冰鉴、苇席香扇,殿内熏风不断, 倒也凉爽。
“以往这时候, 父皇都会带大家去九成宫避暑。”盛瞻和翻过一页书卷, “今年因为有北越和澜庄来使,行程才耽搁了,许是要到下个月才会去。”
觅瑜捧着梅子汤,道:“据闻九成宫中有一口甘泉, 饮之似美酒,可是真的?”
他颔首:“不错,是太宗在游宫时偶然发现的, 纱儿若有兴趣, 下个月去了九成宫, 我带你去看看。”
“好。”她欣然莞尔,与他做下约定。
接下来,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各自看着书,殿里流淌着静谧的气息。
直到觅瑜慢慢饮完一碗梅子汤,示意青黛再呈一碗时, 盛瞻和才开口:“不行。忘了两天前你向我保证的了?这冰镇过的汤,一天只能喝一碗。”
她分辩:“纱儿没忘, 但我真的已经好全了, 不会再——”
“那也不行。”他态度坚决,“你身子弱, 受不了多用冰饮。不能喝。”
还不忘吩咐她的侍女:“你们也不许由着太子妃任性,记住, 这冰饮一天只能给一碗,不能再多,违令者严惩不贷。”
青黛与慕荷皆行礼应是。
觅瑜争持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侍女取走碗,撤下食盒。
她不由深感懊悔,早知如此,半个月前她身子难受时,就不该表现出来叫人知道,使他有借口把控她的饮食,断了她的纳凉之路。
盛瞻和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稍稍缓和了口吻:“纱儿也别怨我独断专行,若你身子好,我自然不会拦着,可之前你难受成那副模样,叫我怎么安心?”
她闷闷嘟囔:“我身子一向很好的,也就那次难受了点……”
说来也是奇怪,她素来康健,大雪天在山里跑都没事,偏生上一回信期来时,她疼得差点下不来床,急得盛瞻和直接把她娘亲请了来,越过太医给她看病。
祝晴为此特特说了她一顿:“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怎么连自己的身子都照顾不好?说出去简直丢人。”
她泪眼汪汪,既是被疼的,也是羞愧的:“女儿以前都没事,怎么知道这次会这么难受?女儿也给自己把过脉,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娘,是不是女子在嫁人后,都会这么难受啊?”
“胡说,你看见哪本医书里这么写过?多数都是阴阳调和,对身子好,也就你反其道而行之。”祝晴提起她的手腕,给她把脉。
“再说了,你都嫁人几个月了,信期也来过几回,若真是因为这个缘故,怎么你前几回不疼,就这回疼?一定是你贪凉,吃坏了身子。”
“女儿没有,也就在昨日喝了两碗梅子汤,用了一碟雪团子,再吃了一串葡萄……”
祝晴发出一声冷笑:“梅子汤是冰镇过的吧?雪团子是冰皮冰豆沙馅的吧?葡萄是浸过冰水的吧?”
觅瑜嗫嚅着,不敢应话。
祝晴继续冷笑:“你在这东宫过得倒是舒坦,别人家养女儿都没有像太子殿下这么养的,要什么给什么,纵得你半点不知道节制,信期将至还敢用凉。”
她小声辩解:“女儿这两个月的信期有些乱,时来时不来的,不是刻意用凉的……再说,女儿以前身体很好的,吃些冰的也没事……”
祝晴满脸不赞同之色:“知道信期乱你还不好好调理?亏你还是大夫呢,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女儿家的身子是能如此轻忽怠慢的吗?”
“且以前你身体好,是因为有娘看着你,不许你胡闹,就是这样,你还嫌娘管得多。现在好了,太子殿下纵着你,你舒坦了,身子感觉如何?”
觅瑜羞愧地红了脸:“娘……”
“还有,”祝晴把着她的脉,皱了皱眉,环顾一圈,见房里没有旁人,凑近了她,低声问道,“娘之前给你的药,你还在服吗?”
她点点头:“女儿一直有在服用。”
闻言,祝晴又把了一会儿脉,方松开手,道:“那就是你贪嘴了,这几日一丁点凉的都不能碰,知道了吗?否则你就等着往后月月难受吧。”
“另外,”她瞥向躺在榻上的女儿,“你与太子殿下也要知道节制,别一直胡闹。”
觅瑜霎时从脸红透到了脖子根。
“娘,我、女儿,与殿下——”
她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恨不得拿薄衾蒙住自己的头。
关于她这次信期难受的缘故,她其实有些猜测,无外乎是前几日盛瞻和索求无度,折腾得她差点晕过去。
她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好,但在休息一晚后恢复了精神,便没有放在心上,哪知这次月信来势汹汹,一下子就将她击倒了。
月信为女子气血调和之机,她在这当口上受阳过多,身体出问题是理所当然的。
疼得难受时,她也在心里发过誓,往后要更加意志坚定,该拒绝时就拒绝,不能再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
但被自己的亲娘提醒这种事,她一辈子的脸都没了——
偏生祝晴还在继续:“听见娘说的话了吗?太子殿下血气方刚,和你成亲又没有多久,喜欢缠着你是正常的。”
“可你不同,你是大夫,应该知道这种事不宜过多,多了就会像现在这样,阴阳不调,让你信期混乱,疼痛难忍。”
“女儿、女儿——”
“你不好意思同太子殿下说?那行,娘替你去。”
眼看着祝晴作势欲走,觅瑜连忙忍着难受阻拦,让自己的亲娘去告诫夫君知道节制,这种事要真的发生,她就可以一辈子待在房里不出去了。
“娘亲不要!女儿知道了,女儿会和殿下说的,娘亲千万别在殿下跟前多嘴,女儿、女儿还想留点脸面出去见人……”
祝晴冷眼,最终还是看不过去她疼得苍白又羞得通红的小脸,让她躺回榻上,给她盖好薄衾。
“你啊,娘还不知道你?面薄心软,定是太子殿下说什么,你应什么,没个主见,这回好了,后果全遭你自己身上了。”
“行了,你好好休息吧,你这病说严重也不严重,娘开一副药给你喝下,你再好生将养,等信期过了也就好了。”
“下次可记着了,不许在信期前贪凉。这一点娘会同太子殿下说,让他好生看管你。他若再纵着你,便不是喜欢你,而是害你了。”
就这样,觅瑜被彻底剥夺了用冰之权。
即使在半个月后的今天,她的身子已好,不再难受,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盛瞻和终于松了口,也只让她一天用一碗冰镇过的梅子汤,不许她多喝。
还特地叮嘱了宫人和她的侍女,让她就算想偷偷喝也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吩咐宫侍把她要用的汤饮放凉,好歹别热气腾腾地给她端上来。
没办法,谁让她的夫君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呢。
太子有命,她就是不想从也得从。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只有盛瞻和不再缠着她了。
倒不是她自己鼓起勇气,告诉了他要节制,而是他主动停下来的。
大抵是她当时难受得太厉害,抱怨了两句都是他的错,他心里有了猜测,在她出信期后就没碰过她,一直持续到今日,让她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当然,有时候他也会让她帮忙纾解,但比从前要克制许多,至少不会再帮着帮着,帮到她自己的身上。
看着她充满委屈和不舍的模样,盛瞻和的眼里浮现出一抹笑意,放下书卷,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好了,别不开心了,我让膳房给你做了最喜欢的四色酥和香薷羹,此刻应该差不多好了,纱儿可要尝一尝?”
她仍是恹恹的,无精打采地回答:“我不想吃热的……”
“那就让他们把东西放凉了。”
“凉了的糕点和甜羹不好吃……”
第49章
盛瞻和失笑。
“在和我闹别扭?”他轻轻捏了捏她嫩滑的脸颊, “可是纱儿,你莫忘了,依照岳母的叮嘱, 你便是连刚才那一碗汤也不能喝的。”
“是我不忍见你受苦, 才额外允了你, 你不能得寸进尺。就算你不想听我的话,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回上次的难受?”
觅瑜当然不想,所以她也就和他说说, 没有真的和他闹。
且东宫也不是很热,殿里放着风轮冰鉴,窗边挂着迎凉草, 凭榻置苇席, 还时时刻刻有宫人洒水扇风, 即使外边日头毒辣,里面也充满凉意。
不像她在家中时, 每至盛夏,她都要随娘亲一块去太乙山避暑,留下爹爹和兄长在长安受热。
她漾出一抹乖巧的微笑,软声应道:“嗯, 我知道,瞻郎是为了纱儿好……叫人把糕点端上来吧, 这些东西要趁热才好吃。”
盛瞻和抚摸着她的脸, 一笑:“这才乖。”
几个月下来,膳房已经熟练掌握了香薷羹的做法, 食之齿颊生香、回味无穷不说,羹里还放了药草, 在这夏日里更显得清凉爽口。
觅瑜只用了一口就喜欢上了,也不再嫌弃它热,舀了一勺,喂给盛瞻和。
“这道羹做得真好,瞻郎尝尝?”
盛瞻和就着她的手尝了,笑了笑,道:“是很不错。传令下去,膳房烹饪有功,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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