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骤然间凝固了。
原本欣喜的、鲜活的、绵软如云的心“嘎巴”一下摔在地上,没碎,却挺疼的。
他上牵的唇角弯成倒弦月:“不可以?”
“我没办法离开月雫山哦。”她说得轻松,“因为初代月雫的束缚,我一旦离开就会死哦。”
他猛地抬头看她。
暄满手泡沫,望着他有点泛红的眼角,居然束手无策:“别、别伤心啊,我说过了悟大人,我真的是很弱的啊……不能离开我也很遗憾。”
小朋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眼角,语气故作冷硬:“洗发水滴到眼睛边上了……还有,别‘悟大人’‘‘悟大人’地叫我,我不喜欢。”
“可是别人都这么叫哦?”
“你不许,换一个。”
“那就叫……小悟?感觉超可爱的嘛这个称呼。诶?没反对?”暄舀起一瓢温度正好的水,轻轻地为他冲洗,满手温热,心里填满了揉小猫的幸福。
多可爱的小朋友啊。
“随便你。”小朋友把拉链一下子封顶,闷闷地从领口吐出一句。
后半夜小朋友终于再次入睡。
暄和他不是一个房间,不过因为六眼的特殊性,她怕任何一点动静都有可能惊扰入眠的他,干脆没点灯。
床边石灯笼的微光下,她扯开肩侧的衣服,垂眸瞥向白皙盈润的右肩。
上面,细细地曳出了第一根不长不短的黑线。
像极了蝴蝶纤细的须。
她垂首发呆了一会儿,仿佛遽然惊醒,抬手去摸柜子里的烟。
烟如鱼线般袅袅上升,她捂住唇低咳了一声,缓了一会儿才吸第二口。
女士烟夹在指间细细长长,味道一般,比不过小朋友做的鲷鱼烧的甜。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完,她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毁尸灭迹的时候还没那么熟练。
她把窗打开,任由淋漓潮气闯入,驱逐了些许身上的烟味。
她过得……其实也不是不好。
但在遇见他之后,她想到修行月结束后很快又要重新跌入那样阒寂的岁月里。
就会觉得,失眠入骨缠绕。
第20章 槿花一朝·5
此后大半月,暄也正如五条悟希望的那样,真正地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而两人的关系也从有所隔阂、防备、忌惮逐渐软化、松弛。
修行——至少五条悟本人是没觉得有哪里是真正被苦待了的。
唯一让他感到挫败的其实是暄本人。
她的咒力庞大到令人震惊的地步,每一次特训他几乎都是被压着打。
而每当她发现大晚上他不睡觉偷偷摸摸地爬起来兀自练习时,她都会打个呵欠制止,要是他再不听话,她就会强行弄出一堆咒力蝴蝶为他助眠。
打又打不过,又不让人加练,老是说什么“小孩子要睡够十个小时”,真的烦。五条悟忿忿不平地想,然后娴熟地把今日份的甜品推给对面的人,立刻收到了“真不愧是我的小悟呢,超——可爱的嘛”这种浮夸至极的赞美。
夸多了也就麻了。
他熟稔地三两下矜持地嚼完吐司片,把甜牛奶全部喝光后“啪嗒”一下跳下梨花木椅,头也不回地边走边问:“今天练什么?”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他轻轻地“啧”了一声。
“小悟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吧。”暄道,“对我的蝴蝶免疫能力越来越强了啊。”
眼底的黑眼圈重得肉眼可见。
五条悟长睫眨了一下,没说话。
暄只当他是嫌烦了才把所有的蝴蝶都打散了咒力,现在想着大概又是再偷偷加练。
她叹了口气,把下巴颏搁在支起的手背上:“我是很严肃的啊,小悟。不可以不珍爱自己的身体啊,你以后可是要长到一米九的诶?不珍爱你自己的身体会让我很伤心的哦。”
小朋友背影拽拽的,就是兜帽上的白猫猫让他怎么都没办法真正地酷起来,他看上去不怎么相信她的话。
暄把自己垂落的头发撩开:“真的哦,真的会很伤心的。因为我很爱你嘛,小悟。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啊,不仅诅咒了你,也诅咒了我,小悟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所以不珍爱自己的话我真的会很伤心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
五条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并没有为她这段真情坦露而赧然:“……你自己都说了爱是最扭曲的诅咒,说着不珍爱身体会伤心。可是明明你就在伤害你自己。”
天空延展色的眼瞳之中,暄忽然意识到,她每一次抽烟都没瞒过这小孩。
“行行,”她把柜子里的女士烟全都掏出来,往小朋友那里推,举起双手做投降的姿势,“以后都不抽。”
小朋友的脸色这才好一点,垂着眼帘把七八包烟全都装在兜里拿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暄正想开口开点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就见到小朋友柔软的发丝在空中擦过一道雪色,蓦然倒地——
怀里的烟盒零七八落地铺散一地,女士烟从破口处横冲直撞。
她未展开的笑容僵死在唇角,心脏血液剧烈涌动,眼前的一切都颠倒发黑。
她踩过一根一根烟的尸体,小心翼翼颤着手地把小朋友抱在怀里,看他死死压着眼睛的手无力滑下,额角渗出重重冷汗。
……他才那么小。
他就要承受那么多的苦。
/
“第一百二十七任月雫[暄],未能缓解神子[五条悟]六眼的负面作用,在修行第一月犯下大错。”
“经五条家决定,月雫[暄]死刑执行时间为修行月结束之后。”
阴湿漆黑的某处房间里,暄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长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数扇围绕着她的“门”时不时亮起一扇,数道已经不算年轻的声音在宣判着她的死刑。
他们嗓音或粗嘎,或尖细,然而她其实没太听进去。
她在想,凭什么,凭什么。
真觉得月雫山完全是五条家的产物了吗?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想,不知道小朋友这个点醒来没有,刚才她走到这里的时候,他的不适症状基本上已经消退了,不知道她离开之后那些痛苦有没有卷土重来。
多可爱的小朋友。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这些门背后的人是一样的,他们都迫切地希望他能不被这样的痛苦束缚。
但他们更多的是希望他成为[最强],在御三家中重新保证五条家的地位。
可她只希望他好好地长大。
“月雫[暄]是否有异议?”粗嘎之声仿佛砂纸,在她耳膜上磋磨着。
暄游离的思绪回归,平静地笑了一下:“当然有。”
她抬眸,注视着一扇亮起的“门”背后的阴影:“为什么不即刻执行死刑?”
不等背后之人反应过来,她继续快速地说道:
“恐怕是不能也不敢吧?你们目前没办法打败我,我完全可以拖到悟大人醒过来。他也会阻止你们——所以这个死刑必须得拖到最后一天结束,让我想办法缓解他的头痛,耗尽大量咒力,在他离开之后直接对我执行死刑。一年呢,我们会有一年的时间见不到,只要用各种理由对我泼上脏水,加上小孩子忘性大,下一任月雫很快就又会出世,到时候他也不记得我。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背后之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不过很快就有尖细的嗓音发出恼羞成怒之声:“放肆——”
暄漠然的眼神浅淡地滑过他一眼:“你们因为束缚而不得不供养着我,既然想钻空子杀了我,我当然也可以直接毁掉月雫山,也直接杀了你们——你们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不可能。”粗嘎声音笃定道,“你没有那样庞大的咒力。”
“浅薄。”她哂笑,“这一任的六眼神子是历代最强,为他而来的我当然也是所有月雫中的最强。”
背后之人齐齐一静。
紧接着是对暄的强烈忌惮,以及对六眼将会强大到历任之最这个消息感到狂喜。
他们正想说什么,就听到门外有侍女叩门:“大人,悟大人已经醒了,指明要见月雫。”
暄款款地从椅上站起来,笑容温婉,仿佛只是来此处进行茶会交谈:“先行告辞。诸位若是不相信,完全可以试试,我随时奉陪。”
外头依旧在落雨,淋淋漓漓地淌了一路,连裙裾上都无可避免地蹭到了一点。
那日所见到的侍女落她一步,紧紧跟在身后。
“又落雨了,风也大。”暄一个人自言自语,“修行也快结束了,和小悟装个风铃吧。”
侍女动作一顿:“您想要什么样的?”
“天空延展色,”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以来一些雪一样的绒羽。紫色的也来一些吧。”
“好的。”侍女嗓音没什么起伏。
她朝着端坐在院子里的五条悟走去。
小朋友看上去是大病初愈的模样,神情蔫蔫的,一头原本支棱着的白毛现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精神状态很差,显然是在强撑着等她。
“小悟今天也超级可爱呢!”暄躬下身来探手要去揉他的脸,却被小朋友一本正经地竖起手掌抵住了。
五条悟声音淡淡的,显得有些冷漠:“那群老头子找你麻烦了吧。”
暄绕过他小小的手掌,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按,把自身的咒力揉散融进去:“都是小问题哦,在这种时候,身为大人的我可是超级靠谱的啊。”
他雪白的睫毛轻轻掀动了一下,为她担忧的神情从眉宇间溢出来。她忍不住抬手点了一下小孩子的眉心:“不要皱眉头啦,我们小悟呢,虽然长大了皮肤肯定还是很好,但是经常皱眉头的话会长皱纹的呐……”
他扭着身子躲来躲去还是逃不过魔爪,最后被迫舒展了眉梢。
掺杂着咸太妃糖气味的咒力像是细细密密的线绳,一点一点地拨开他冗杂繁乱脑域,也极大地平缓了负载的痛苦感,五条悟一下子又有些困倦起来。
暄的声音低低缓缓的:“小悟再过一周就要走了呢……我啊,没办法和您一起过生日,所以,提前送您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第21章 槿花一朝·6
一听到“生日”这一类的话题,小朋友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强撑起精神来听她说话,只可惜困意不知道为什么不讲道理越发浓重,迷迷糊糊地发出了表示应允的“唔”之类的语气词,就身子一斜,枕在她的膝盖上睡着了。
好梦蝴蝶从他们背后猛地飞起,呼呼啦啦的,仿佛那条孕育她的蝴蝶瀑布,湍流迸溅的水珠都会变成动人的蝶。
她真是一个大人了。
满口谎言,糊弄小孩,学会用利益来忖度、换取真心。
她自诩是为了这小孩好,所以“用‘推迟五条悟觉醒领域的年纪’为代价,[月雫]暄无条件为五条悟分担一半痛苦,以换取自身咒力再度强盛”这种理由就不要让小朋友知道了。
还是让她的小悟多一点快乐的时光吧,在承担起所有人眼中[最强]的责任之前。
……
五条悟醒来的时候,冬月暄正好在挂风铃。琉璃管长长的,雪白的绒羽垂坠下来,海天色的珠宝一颗一颗地缀着。风吹过来的时候,确实很好听。
他拨开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的毯子,静静地凝望着她。
暄察觉到他醒来之后,把手里的另一提风铃递给他:“小悟回本宅以后也装上吧?”
另一提风铃是黑欧泊般的紫,似鸢尾,又同紫阳花相似,深深浅浅地折射出漂亮的光芒,还绑着两个小铃铛。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装上风铃?”五条悟想了想,“你应该不喜欢风铃的吵闹声吧?”
“当然不会不喜欢,”暄弯眸,“等一周过去了,我就会很习惯了。风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下意识觉得小悟你还在,我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不是很棒的主意吗?”
小朋友拧眉好像在纠结什么问题,纠结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出口:“……那我也会把风铃装在本宅我的房间的门口的。”
他微微地展开手臂,似乎还在纠结着什么。
暄就把他一把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用脸贴着小朋友软乎乎的脸蹭啊蹭,心满意足:“我们小悟果然超——可爱啊!早就想这么做了呢!好软好可爱!”
就像抱住了一只僵住了没能反应过来的小猫咪,暄使劲儿蹭蹭小孩雪白柔软的面颊,如果不是因为小朋友现在是六岁而不是六个月,她很可能会忍不住猛地吸吸猫崽然后在他脸上啾啾啾几口的。
——谁能不爱小猫咪呢!谁能不爱超可爱的小悟呢!
确实想拥抱一下暄但没想到被这样对待的五条悟仍然僵硬着,香风把他裹了个满怀,香得他觉得脑袋一贯的沉重和疼痛都几乎减轻了一般。
像是梦呓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口:“姐姐……”
下一刹那,两人都停滞了。
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再转过头来看小孩,神情不可思议至极,很快又超级幸福:“我没幻听吧——小悟再叫一遍!”
耳朵红透了的悟大人一脸冷酷:“不,你听错了。”
“没有,绝对没有,再叫一遍嘛小悟——”
“不可能。”
“你承认了!”
“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承认啊!”
“说谎的孩子鼻尖会变长哦……你知道匹诺曹吧?”
五条悟小朋友满脸茫然。
他接受过非常多知识性的教育,然而童话故事还真的没看过几本,当下就摸了摸鼻尖,发现还是原样之后松了口气,随即恼羞成怒。
气得他当晚溜到暄的书房,搜罗了一大堆的童话书恶补,边吐槽边偷偷看熬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却发现脑袋也只是比平时稍微胀一点。
“奇怪……”他咕哝了一句,并没有多想。
最后还是被半夜起床的暄带回去押着睡觉了。
/
修行结束那天,还是下着潮热的雨。
侍女来接五条悟的时候,还是撑着一月之前的那柄焰红色的大和伞,恭恭敬敬地等候在一边。偶尔抬眸望一眼正在和暄交流的五条悟,眼里充满了来自长辈的由衷喜悦。
“这两罐[好眠蝴蝶]和[好梦蝴蝶]都送给小悟,您最喜欢的这件蜻蜓纹路的和服我也注满了我的咒力,大概可以维持一个月吧,能够缓解头疼。风铃也是,小悟提着的时候小心不要让它打结……”暄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话痨,絮絮叨叨的,像个叮嘱晚辈远行前的长辈。
旁边的侍女静静地看着,没有怎么出声阻止。
“还有一个精心准备的礼物哦——”暄的右手从背后探出来,把手上的东西戴在了他的鼻梁上。
小孩歪歪头。
14/110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