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女人那只瘦削的手搭上了她的腕子,穆朝朝一怔,险些让手里的热水倾洒到桌面上。她停了倒水的动作,看了看那只涂着鲜红蔻丹却有些嶙峋的手,心里的忐忑比原来又重了几分。
苏之玫将她的手又拉近一些,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将她的手覆住。
“穆妹妹……”她哽咽地唤了她一声,泪珠便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我知道你与他要好,今日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了……”
穆朝朝既是窘迫,又是心慌,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讷讷地点了一下头。
他去惜云楼的事,便这样让他的太太给告诉了她。
初听的时候,穆朝朝的心里有些闷闷地发堵,可看到自己面前的女人一面说,一面哭成了一个泪人,于是自己心里头的那点难受,便成了对这女人的同情。
他竟有半个月都不曾归过家,期间只是让人回公馆里取些换洗的衣物,人却始终躲在那个烟花柳巷里。这是从医院分别那晚开始的,他与江柏归差点发生冲突,而她从始至终也没有当着他的面,替他做一些辩解,只是说了让他赶紧走的话。或许是因为江柏归他才生气,可穆朝朝以为,更多一部分的原因大约还是因为她。
穆朝朝还没来得及因为自己心里的失落而难过,便被他太太的哭诉弄揪了心。穆朝朝自责起来,却也对他这样的行为感到不齿。
“多体恤体恤你的太太吧。”她对一时愣怔住的周怀年说。
周怀年仍坐在那儿,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能说什么呢?问她如何知道的?还是做一些很无力的解释?
去便是去了,人也是在那睡的,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无论怎样解释,看起来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况她现在的态度,是站在另一个女人的立场上劝他要做一个好丈夫。这便是给他定了性了,就连那晚酒醉的失控,在她心里都有可能被认定为是没有感情的纵欲行为而已。
厅子前头,江家那两个孩子在院中跑闹着,嬉笑着,让他乱糟糟的心愈发沉不下来。
“朝朝。”他仿佛鼓足了勇气去唤她一声,穆朝朝却站起身往院子那走去了。
“珍儿、小宝,快别玩了,上午的字都写完了没?你们二哥就要回来了,担心一会儿再让你们罚站!”
她背对着他站着,像一位母亲一样训斥着那两个贪玩的孩子,却是不想听他再说任何一个字。
将阿笙给她留下也是不大可能的了,周怀年喝干净桌上那杯已经放凉的茶,站起了身。
“我走了。”他走到她身边,似乎还在盼求她能对自己有一点不舍。
然而,穆朝朝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不送。”
……
这是穆朝朝在上海过的第一个新年,合家欢乐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遥远,而现下,只要她守着的那些人还在身边,便已经知足。
过年,药铺也要有人值守。江柏归头一次以东家的身份,邀留守的伙计、掌柜吃团圆饭。在药铺附近的一家酒楼定的席,他被灌了很多的酒,等席散后,还是两个伙计一起合力将他送了回去。
已是凌晨快一点,迎新的炮仗烟花都已经放尽,大街小巷不见几人,只余漫街的炮仗皮和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烟气,以及挨家挨户挂在门廊上的大红灯笼,一夜不能熄,是要长亮守岁到天明。至于江家原本也想要守岁的那两个小娃,在放过爆竹,看过烟花后,已然支撑不住,跟着吴妈回房睡了。
江柏归从没喝过这样多的酒,吐了两次以后,通红的脸转为煞白。躺在床上,沉沉地呼吸,时不时含糊地喊一声“嫂子”。
已经忙了一晚上的穆朝朝,这会儿也没法闲下来,蹲在地上给他处理完一地的呕吐物,还要将厨房炖好的醒酒汤端来喂他喝。她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从前没为江柏远做过,如今却要为他弟弟这般。长嫂如母,果然是十分辛苦。
然而,她的心里也没有怨言。江柏远如今肯这样为家里的生意上心,她当是欣慰的,于是做起这些,便也觉得心甘情愿。
“嫂子……”
他唤一声,她便要答一声,否则醉酒的人是要闹脾气,抿着唇,不肯让她喂进醒酒汤。
她应了,他便握住她的手絮絮叨叨。说起童年的事,有他们在一起玩闹过的回忆,却都是穆朝朝记忆不深,甚至根本没有印象的。只当他醉了在说胡话,想说什么都由着他,只要能把醒酒汤灌下,穆朝朝不想计较他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那时候……我叫你名字,他们还不管我……等你与我大哥成了婚……我再叫……便不行了……”说完,他“呵呵呵”地笑,被穆朝朝灌下最后一口的醒酒汤。
“行了,睡一觉吧,明日定不会头疼了。”穆朝朝收了碗要走,却又被他扯住了衣角。
“朝朝……”江柏归满目通红,表情哀怨地叫了她的名字。
穆朝朝只微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去分辨他这声称呼里含着的意思,便听到门外有一阵异响。她警觉起来,心思已不在江柏归的身上。
“好像有人,我出去看看。”她将自己的衣角从江柏归的手里抽了出来,拿着碗便离开了他的卧房。
江柏归的手垂到床外,人也灰了心似的仰躺在了床上。他想笑又想哭,笑自己喝了酒了也不够勇敢,哭自己喝了太多的酒,连拽她都拽不住……
江宅的大门又被叩响了两下。声音不大,却在大年夜过后的寂静时分,显得尤为突兀。
“谁啊?”穆朝朝猜不出敲门的人是谁。但心想,总不会是土匪强盗小偷流氓之类,没谁会在想干坏事的时候还想着敲门通知。然而,她在等着外头人回应的时候,心内仍是忐忑的。
“朝……是……是我……”
声音断续且虚弱,穆朝朝是将耳朵贴在门上,才得以听清这个熟悉的声音。她心里坠了一下,旋即伸出手去,将横亘在大门上的木头门栓给抬开了。
人是硬撑着靠在外门上的,穆朝朝将门打开后,那个受了重伤的身子便一下朝她倒了过来。
穆朝朝险些惊呼出口,是一瞬间的理智让她忍住了自己下意识的反应。
“这……这是怎么了?”她用双臂搂住怀里的人,声音颤抖着,看衣服上不断渗出来的血。
杜荔虚弱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咬着牙在摇头。
穆朝朝逼着自己定下神,也不敢再多问,将杜荔那条没受伤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然后用尽全力,架起人就往宅子里走……
除夕夜,兴社头目成啸坤在某间高档餐厅的盥洗间内遇刺。铺满白色瓷砖的盥洗间,鲜红色的血淌在地上、溅在墙上,触目惊心。仅被刀子擦破点面皮的成啸坤勃然大怒,餐厅老板亲自来道歉,守在成啸坤身边的兴社门徒也逃不了失职的惩处,巡捕房的巡警第一时间赶到,将案发现场围了起来,而去追捕案犯的警察却迟迟没有消息。
成啸坤以及成太太对这帮“废物”并不抱多大期望,反倒是与他们同在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的干女婿周怀年,成了这件事的主心骨。
周怀年一面搂着身边受了惊吓还未回魂的周太太,一面对成啸坤夫妇说:“在我离开上海之前,定会把这件事情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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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大纲无存稿,我真是写一章放一章。哪天要是写崩了,大伙儿就赶紧告诉我,我好琢磨一下及时调整思路~比心比心
第二十六章 漩涡
大年初一,很是让人张皇无措的一天。
孩子们不用顾及大人的心绪,仍旧可以在这天玩得很开心。一大清早起来,江家两个小娃便去敲穆朝朝的房门,穆朝朝称病不起,在屋内咳嗽得厉害。两个孩子便转而去唤已经醒了酒江柏归,想让二哥带着他们去逛庙会。
江柏归满口应下,但在听到穆朝朝病了的时候,心里起了一阵担忧。没来得及拾掇头面,撂下两个孩子便去敲穆朝朝的门。
“嫂子,你怎么样了?珍儿和小宝说你生病了?”
穆朝朝听到江柏归的声音,又连声咳了起来,“咳咳咳……是有些受寒了,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
江柏归听她咳嗽得厉害,心里更是紧张起来,“嫂子,你开开门,让我进去看一眼。”
穆朝朝一听,不敢再装咳了,只是干脆拒绝道:“不成,你若是进来万一我再把病气过给你,咱家这年还过不过了?家里还有两个小的,你就让我这几天躲躲闲,受累帮我带带他们,行么二弟?”
这是又拿出嫂子的语气来同他说话了,可江柏归此时还是放心不下,“你不让我看,那总得让大夫看看吧?一会儿我上铺子里,让方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穆朝朝又咳起来,这回是让他给气的,“江柏归,你就让我睡一觉吧,你不知道我是因为谁才病的吗?喝了那么多的酒还不消停,我可真是要被你气死……”
江柏归被她这么一说,心下忽然内疚起来。的确,自己昨晚那番如醉鬼一般的折腾,是要把人给累坏的。眼下心里就是再担心,也不敢一个劲儿地再招她烦了,“嫂……嫂子,昨晚实在是……”
“行了行了,咳咳……”穆朝朝叹了声气,又咳,“你带着他俩去逛庙会吧,我昨天就答应好的,你就当替我给他们守着约了。”
江柏归在门外连连点头答应她,“好,嫂子,你好好休息吧,这几日我来带他们。”
“哎,你把吴妈也带上。”穆朝朝不忘又嘱咐他一句,“庙会上人多,那两个小鬼头淘气,有她跟着,我才好放心。”
江柏归本是觉得,将吴妈留下照顾她较为妥当,可现下听她这般说,便又不敢与她“叫板”。
“嫂子,你一个人在家,能行吗?”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穆朝朝的手在触到那块烧得滚烫的肌肤时,心内已是焦急万分,她顾不得再与江柏归周旋,便朝门外敷衍道:“江柏归,我真没有力气再同你说话了,你快去吧。”
隔着一扇门,江柏归听出了她有些疲累且不大耐烦的语气,他在门外又踟蹰了几步,最后悻悻说道:“嫂子,那我走了,你要好好休息。”
穆朝朝对门外的人不再理会,此时的她一心只担忧着躺在自己床上的杜荔。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掀开杜荔的被子。
左胸口偏上的位置,血又透过白色的纱布渗了出来,连被子上也被洇染上了血迹。自小便跟着在药铺里瞎混的穆朝朝,见过不少病患,然而此时看着伤得不轻的杜荔,她也开始心慌。
一个晚上了,她给杜荔清理了伤口以后,杜荔还是发起了烧。她心里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伤口虽然没有触及要害,但那一刀刺得很深,又有些感染,她不是专业学医的,手边也没有像样的消毒工具,像杜荔现下这样的情况,若不及时上医院去,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她轻轻握住杜荔的手,试图劝说她道:“去医院吧,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杜荔想要抬眼,可眼皮沉重得让她几乎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睁开眼睛,于是她放弃了,只能虚弱地从口里吐出几个字:“不……不怕死……怕连累你……”
她已经在深深后悔,自己昨夜真的不应该来敲江宅的门。然而,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她是想要活命的。她没想过自己会伤得这样重,若是知道的话,在刺杀成啸坤失败以后,她应该找个地方了断了自己,而不是躲在穆朝朝的闺房里,拖累她这样一个无辜的人。
她很抱歉,却又无力再做什么。眼泪从眼缝里无声地滑落,到耳蜗里,冰冰凉凉,让她愈发知道自己烧得不轻。
“朝朝……让我走吧……哪里都好……”她哽咽地说出这话,是下了要死的心。
然而穆朝朝充耳不闻,顾不上回应她,而是跑到自己的梳妆桌前翻找着什么。
一通乱翻乱找,穆朝朝终于在某个首饰盒子里找到了那张白色的名片。她看了一眼名片上那个用汉字写下的异国人的名字,还是无法避免地微蹙了一下眉头。私心里,她是不愿与东洋人再有牵连的,但眼下的情况,让她不得不将此作为一个机会,一个希望。不再想太多,她在心里把那个名字牢牢地记住。
名片被她塞进自己黑丝绒的手包里,又迅速地换了一身可出门的衣裙,连头发也顾不上重新梳理,便跑到杜荔的床前。
“别多想,等我回来,你就能好起来了。”手指抚去杜荔眼角的泪,好似要抚去她所有的灰心丧气。
杜荔嚅动了一下唇角,没说什么,她想起江柏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朝朝是聪明又单纯的女孩,若不是因为我的志向,我应该是会爱上她的。”
那时听到这话,她的心里还起了一番醋意,如今再想起,便对江柏远无法不认同。她也变得与他一样了,不想让这样的女孩见识到丑恶的东西,也不想让世间的丑恶玷污了她单纯的心性。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却只能看着穆朝朝一点点地被卷进这场漩涡……
不敢耽误时间,穆朝朝给了黄包车车夫双倍的钱,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名片上的地址赶。山下渊一的诊所开在公共租界的虹口地区,这里是日本人在上海的聚集地,又被人们称为“小东京”。打眼望去,整条街上几乎全是日本的商铺,有日式料理店、生鱼店、居酒屋、木屐店、和服店,甚至连医院、学校都是为日本人所建。招展的鲤鱼旗和太阳旗下,穿着日式传统服装的人们或惬意或匆忙地在此生活着,忙碌着,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却要在这里理所当然地生存。
穆朝朝还是头一次踏足这里,先前道听途说来的那些零星的民族情绪,也是头一次如此直观地变成画面闪过自己的眼前。她攥了攥手里那张白色的名片,方才一路上还有些犹豫和忐忑的心,反而变得坚定起来。
山下渊一的诊所并不像那些人来人往的商铺一样开在热闹的街面上,黄包车拉着她穿过闹市,拐进一条不大宽绰的居民巷,这里的风格仍是旧时上海民居的风格,唯独那栋外墙刷成白色的平房像是独立出来的地方,不过挂在上面的那块招牌本就昭示了这栋白屋有别于其他民居的功能——美一牙科诊所。
正是这里了。
穆朝朝伫立在这家牙科诊所前,定了定神,微扬了下颌,走进去……
大门紧闭的江宅外,周怀年斜倚在汽车的侧门上抽着烟。一个小时的时间,一块银元一听的茄力克已经抽了七八根。
原本就一夜没睡,加之这两年心肺功能一直不大好,于是多抽几根烟便会感到胸闷。可饶是这样,这烟在眼下也没断过。
肺里不舒服,只能边咳边抽着。还想再点一根的时候,连身边的阿笙也看不下去了。
“先生,这还不到中午,穆小姐许是和家人一起出去玩了,想来怎么也得饭点的时候才能回啊。”阿笙勉力劝他道,“要不,您先到附近的茶楼,喝点茶,坐着等吧?我在这守着,等她回来我一定跑着喊您去。”他是真怕这源源不断的尼古丁把他家先生的肺给熏坏,竟都敢安排起他的去留来。
周怀年不理,兀自划了根火柴,偏头,又将烟给续上。他固执起来,没谁能劝得了,阿笙无奈叹了叹气,眯着眼睛看天,看日头什么时候才能移到当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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