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林绛玉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精神还挺好,可是跟姐姐玩耍了一会儿之后,又蔫巴了,此刻正窝在乳母的怀里睡觉。
乳母将小家伙抱来给林如海看过之后,又抱走去庭院里晒太阳了。
林如海带着林黛玉回到正房。
林黛玉今年五岁,已经开始认字,但还没正式启蒙。贾敏在世时,会带她读书背诗,还没开始练字。
正房的案上放着《诗经》,还铺着几张描红的纸。
林如海拿起《诗经》,陪女儿读了一会儿书,跟她说书中典故。
紫萼进来请示林如海,“老爷,陆姨娘那边的晴翠过来,说陆姨娘问您等会儿可要去她那里用晚膳。”
陆姨娘是贾敏生前为林如海纳的妾,身家清白,闺名清洛,是个良家子。
陆清洛的父亲是商贾出身,贾敏看中她性格娴静,心思清明。加上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若是能有个明白人在后宅,也能为她减轻一点负担。
但最重要的,还是要为林家开枝散叶。
可惜陆清洛嫁给林如海当妾已经三年,也没能为林如海生下一儿半女。
陆清洛虽是妾,但她身家清白,贾敏喜欢她进退有度,也有意抬举她。
在林府,二门以内,凡事贾敏说了算。
但若是贾敏身体不好,不能操持内宅之事,就都过问陆清洛。
到贾敏去世前那半年,林府内宅的事情,基本上都是陆清洛在操持,只有她拿不定主意的,才会去请贾敏定夺。
林如海对贾敏爱屋及乌,贾敏看中的人,他自然也跟着高看几分。
再则,他并非愚昧无知之人。
他与贾敏成亲多年,身边还有姨娘和通房丫鬟,却还是子嗣单薄,想来是自己没有多子多孙的福分,也从未迁怒过身边人。
因此到最后,陆清洛在内宅里,虽是妾,却有点平妻的意思,从不被人看轻。
林如海此时听紫萼说陆姨娘派人来问他是不是要过去用晚膳,想来是她考虑到贾滟如今生病,他大概不会在明雪堂用晚膳。不在明雪堂,那除了去西跨院也没旁的去处。
林如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低头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歪着头,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他。
“父亲要去西跨院跟姨娘一起用晚膳吗?”
贾敏在世的时候,林黛玉是在明雪堂和父母一起用膳的,后来贾敏去世,林如海平时不是西跨院用膳,就是陪女儿在闲云阁用膳。
想起这两天明雪堂里状况不断,如今贾滟还在病中……去西跨院用膳并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手里还着《诗经》的林如海徐声说道:“这阵子陆姨娘辛苦了,今日大早又是让人通知取消认亲,又差人去找大夫为太太看诊,十分劳累。我今天就在闲云阁陪姑娘一起用膳,不过去了。”
停了下。
他又跟紫萼说:“近日太太身体不适,须得一些时日才能养好。陆姨娘就好生在西跨院里歇着,不用去明雪堂请安了。”
紫萼应了声是,退出去回话。
阳春三月,西跨院的庭院落英缤纷。
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袄的女子站在一棵白色的垂丝海棠下。
树上海棠盛开,远远看去仿若白雪。
树下的女子身段优美,手里拿着花枝出神,听到丫鬟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
明眸皓齿,眼若秋水。
是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她见丫鬟来,语气有些急切地问道:“老爷要过来用膳吗?”
晴翠摇头,回话道:“姨娘,老爷说今晚不过来了,要在闲云阁陪姑娘用膳。”
陆清洛闻言,顿时神色黯然。
晴翠见她神色,安慰道:“老爷平日也常陪姑娘和绛哥儿在闲云阁用膳,今日不来,明日就会来的。”
陆清洛闻言,瞥了晴翠一眼,叹息说道:“你懂什么。”
昨晚新太太入门,就闹腾出很大的动静。今天大早,老爷单独去祭祖,却取消了认亲和宴会,余管家又亲自去请了王大夫去明雪堂……后来府里的仆妇都到她这儿领牌请示各种事务,说是老爷的意思。
从贾滟和林如海的亲事定下开始,她就打听过关于贾滟的事情。
知道的不算多,但也足够了。
她知道昨晚贾滟撞墙并不是意外,新婚之夜闹出这样的事情,她以为林如海会恼羞成怒,不会给贾滟留面子。
谁知林如海不仅昨晚留宿明雪堂,今晚也没打算到西跨院来。
听说贾滟长相清丽,气质脱俗……难道老爷对这位新夫人一见倾心,所以处处维护她?
陆清洛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花厅。
林如海在闲云阁陪女儿用晚膳,用过晚膳之后,又跟林黛玉说了一会儿话,将女儿逗得面露愉悦的神色后,就回了b雪堂。
明雪堂里静悄悄的,只有杨嬷嬷和贾滟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在服侍。
杨嬷嬷见林如海回来,神色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林如海今夜会去西跨院过夜的。
林如海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跨过门槛,走入正房。
“太太如今怎样了?”
说着,他径自走到西梢间里,夏堇和锦葵正在床边候着,锦葵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而锦葵手里拿着雪白的帕子给贾滟搽脸。
两个丫鬟冷不丁听到林如海的声音,吓了一跳。
夏堇连忙回话,“老爷,太太白天的时候,醒了一会儿,吃了药也用了饭。但是到傍晚的时候,又烧了起来,先前吃的东西都吐了。如今该要服药了,但太太可能烧迷糊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服药。”
林如海上前两步,就着光打量躺在床上的贾滟。
她双目紧闭,两道柳眉因为身体不适而蹙紧,额头上的伤口周边都肿了起来。
锦葵小心地喊她:“太太,老爷来看您了。”
闭着眼睛的贾滟一动不动。
锦葵:“……”
夏堇:“……”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偷偷瞅向林如海,见林如海面上并无不悦的神色,松了一口气。
这时,林如海在床边的圆凳子坐下,伸手碰了碰贾滟因为高烧而通红的脸颊。
他从外面回来,身上犹带着夜露,手也微凉。
烧得七荤八素的贾滟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仿佛是被烙的大饼似的,热得要死,如今突然有个冰凉的触感从脸颊传来,只觉得十分舒服。
她忍不住偏过头,将脸往那只冰凉的手上蹭了蹭。
大概是因为她的脸太热,那只手掌的主人不太乐意给她蹭,就要缩回去。
贾滟闭着眼睛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一只手搭在对方的手腕上,呢喃着说道:“别走。”
第6章
006
她的脸是真烫啊。
林如海垂下双眼,看着昏睡的贾滟。
这病怏怏的模样,哪有丹青所描绘的半分灵动?
真是可怜死了。
他手动了下,想强行抽出来,可是林黛玉在佛堂前的话却忽然浮现――
“我怕太太也会像母亲一样。”
罢了。
林如海心里暗叹一口气,手却还是让贾滟抓着。
旁边的夏堇和锦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夏堇接过了锦葵手里的那碗汤药,跟林如海说:“老爷,太太该要服药了。”
林如海看着自己被贾滟抓住的手,淡淡地“嗯”了一声。
夏堇:“……”
就……老爷这样,让她怎么喂药啊?
夏堇只能硬着头皮上去,轻声喊贾滟,“太太,太太,要喝药了。”
贾滟只嫌她烦,皱了皱眉头,烧红的脸更往林如海的掌心里藏。
人在生病的时候,是很难看清自己周围的环境的,甚至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贾滟身上高烧不退,烧得云里雾里,早就忘记自己穿越这回事儿。
她感觉自己头痛得要死,身上热得像是冬天里的暖气片,可是手脚却觉得冰冷。
有个人坐在她身边,令她想起自己平常生病,母亲也是这么守着她,寸步不离。
可是母亲已经去世了。
失去挚亲的伤痛毫无预警地涌向她,于是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然后没入鬓发。
“太太……”
夏堇看着贾滟的模样,既担心又害怕。她担心贾滟此刻的身体,却又害怕林如海会误认为贾滟在梦中为薄情郎流泪。
夏堇很想让林如海离开卧室,这样她和锦葵会自在些,也不用担心林如海可能误会贾滟在梦中为谁伤心流泪。
可是夏堇没那么大的胆量。
这时杨嬷嬷进来西梢间,跟林如海说道:“老爷,太太如今病迷糊了,不像平时。傍晚的时候开始又吐得厉害,老爷要不等太太服下汤药,睡安稳了再来看?”
言下之意,是怕等会儿贾滟喝了药,会吐在林如海身上。
林如海听着身边贾滟微沉的呼吸,又看向那只搭在他手腕上的柔荑,干脆起身坐在床边,将贾滟扶起来靠在他身上。
“滟儿,该吃药了。”
贾滟的脑袋枕在他的肩窝,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跟做梦似的。
她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时父母还没离婚,每次生病发烧,平日忙得不见人影的父亲会整夜地抱着她,不时因为担心低声喊着她,而母亲则会比平时更加温柔,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饮食和服药,忙得不可开交。
原来生病的时候,父亲会在身边,母亲也会变得更温柔可爱,要是能一直生病就好了。
于是,每次母亲哄她吃药的时候,她都不会好好吃药,心里想着如果能一直生病就好了,这样父亲就会留在她和母亲的身边。
此刻听到一声似曾相识的滟儿,她下意识地拒绝,微弱的语气似在娇嗔,“不要。”
林如海:“……”
这……是跟他撒娇?
夏堇的手一抖,差点没将碗里的药打翻。
她和锦葵服侍贾滟也有小半年,贾滟虽然不难相处,但她们几乎没见过贾滟有这样的一面。
难道这一生病,人就跟着变糊涂了吗?
不仅是夏堇,就连平时比较粗心的锦葵,此刻也被弄得有些发懵。
好在,扶着贾滟的林如海并没有察觉两个丫鬟的异常。他只觉得此刻的贾滟有些孩子气,虽然有点不可理喻,却也显得可爱。
从前贾敏生病的时候,他也没少喂药,操作起来也是驾轻就熟。
于是,林如海一只手臂揽着贾滟的身体,让她将上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另一只手伸向夏堇。
“把药给我。”
夏堇连忙把药递给林如海。
只见林如海将药抵到贾滟的唇边,轻声哄道:“滟儿,喝药。”
贾滟嫌弃地转头,“不喝。”
林如海低低地笑起来,半是喟叹半是取笑,“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平时两个玉儿喝药都比你听话些。”
两个玉儿?
贾滟在脑海里想了半天,终于在一片浑噩中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
穿越了。
她现在是林如海的填房太太,两个玉儿是林黛玉和林绛玉,是她的继女继子。
贾滟费力地张开眼睛,于是看到了神色无奈又莞尔的林如海。
贾滟:“……”
林如海见她张开眼睛,问道:“醒了?”
贾滟阖了阖眼,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林如海:“既然醒了,那就把药喝了罢。你再不喝药,夏堇和锦葵都该要愁哭了。”
贾滟听到这话,顿时心生歉意。
不管怎么说,她身为一个成年人,还要旁人这么为她操心,总是不好意思。
贾滟抬手,想要接过林如海手里的那碗汤药。
谁知林如海却说:“当心烫,就这么喝罢。”
贾滟看了一眼那碗汤药,黑乎乎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她暗中吸了一口气,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就着林如海的手将那碗中药一口闷了下去。
喝完汤药,漱完口,贾滟又靠在了林如海身上,头枕在他的肩膀。
她有些喘不上气,平时很简单的动作,此刻做起来格外吃力,身上也折腾出汗来,额前头发已经湿透。
林如海抬头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好在敷在伤口上的纱布并没有弄湿。
贾滟神色恹恹地抬头,眼神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林如海笑了笑,将人交给杨嬷嬷和两个丫鬟服侍,自己去了正房东面的次间看书。
可是没看多久,西梢间又传来动静,好像是贾滟又吐了,丫鬟和杨嬷嬷又是打水给她洗脸又是换衣服,进进出出的没个消停。
又听到杨嬷嬷语重心长的话:“太太,大夫说了,你眼下不能见风,忍忍就过去了。要谨遵医嘱,病才会好。”
林如海想了想,觉得贾滟或许是嫌屋里太闷,想要开窗通风。
他将手里的书放下,走过去。
他让杨嬷嬷带着丫鬟们都退下,才走进西梢间。
贾滟靠着床头,低垂着眉眼,一脸的不高兴。
林如海缓步走近,靠着床头的贾滟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向他。
林如海迎着她的目光,莞尔问道:“因什么事不能开怀?”
贾滟蹙着秀眉,问他:“老爷,你不觉得屋里有点闷,又有点奇怪的味道吗?”
她吃了药之后发了很多汗,虽然刚才吐过,人却感觉舒服很多。
只是呕吐过的味道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即使夏堇点了香,她还是觉得屋里空气污浊。
病人在空气不流通的环境里,只会康复得更慢。
于是贾滟让人开窗户,然而病中的贾滟宛若病猫,毫无威力,不管是杨嬷嬷还是两个丫鬟,都不愿意听她的。
林如海:“大夫说了,你还不能见风。”
贾滟:“……”
不能见风,也要被这屋里的奇奇怪怪的味道熏死了。
贾滟听杨嬷嬷说林如海喂完她喝药之后,一直在东次间看书,看样子今晚是要住在明雪堂。
贾滟很想让西梢间通通风,于是问林如海:“不能见风,那我能去老爷看书的屋子里呆一会儿吗?”
林如海奇道:“你去我那里做什么?”
贾滟倒是很坦诚:“去陪老爷坐一会儿,趁着我陪老爷的时候,这里也能开窗通风。”
林如海被贾滟弄得有点愣神,说实话,他的夫人好似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贾滟见他不说话,神情有些失望,“你不愿意吗?”
不等林如海说话,她又小声嘀咕,“我如今这样,确实无法效仿话本故事里的美人那样为老爷研墨铺纸,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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