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Z转眼看他,甚是平和:“陆庭梧,你是在说我为你设局去伏杀我自己的未婚妻?”他没有叫陆庭梧的字,眼神透出若有似无的冷,“你是今日忽发头疾吗?”
陆庭梧尴尬一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在意。”但实际上对这个问题他远比裴元Z在意,接踵而来的是另一句试探,“的确,你同阿暮好事将近,实在不必如此。”
裴元Z同谢神筠的婚约是扎进东宫的一根刺,梗在每个人的心头。
陆庭梧尤甚。
太子曾当着东宫属臣的面恭贺,为的便是表明态度,他是裴元Z的挚友,却也当自己是谢神筠的兄长。
在这场婚盟里,太子估计是唯一真心实意高兴的人。
“不必试探,”裴元Z没有耐心与他周旋,直截了当地撕开那层假面,“婚事既定,只代表一件事。”
裴元Z声音极轻,落地却如惊雷:“圣人杀心已起。”
――
今夜是亲事议定之后谢神筠与裴元Z头一次见面,多了未婚夫妻的名头,阿烟难免便多关注了几分。
“娘子,裴大人生得倒是好看。”阿烟转了转眼珠,道。
谢神筠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尚不明朗,连阿烟也瞧不分明。
谢神筠淡道:“旁人生得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
阿烟便不再开口。她重新添了炭火,摆了果盘,专心收拾好车内的摆设,又算起明日要发给下人们的岁钱,挨个装好。
嘴里还嘀咕着,约莫又是在算今日撒出去了多少银子。
谢神筠瞧着她忙活,忽地悄无声息地摸了摸袖袋里藏着的一把小金珠,到底还是没拿出来。
――
今年敬国公同宣盈盈都没有回京,宣蓝蓝兴高采烈地蹭上了定远侯府的马车,还准备去蹭一宿侯府的房间。
只是他刚跨进侯府大门,就被沈霜野提住后领,一只手伸到他眼前,颇得讨债的精髓:“还钱。”
“什么钱?”宣蓝蓝装傻。
沈霜野道:“你在朝云坊打架,我替你赔的银子。”
“大哥,”宣蓝蓝试图套近乎,“咱俩谁跟谁――”
沈霜野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咱俩还是表的。”
“不是记性不好吗……”宣蓝蓝哭丧着脸,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金子就被迫还了债。
沈霜野面不改色地接过宣蓝蓝的荷包,似乎是要掂量着里面的钱够不够还,只是刚拿到手眉头便忽地一皱。
他没表露出异样,佯装无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将谢神筠给的两个荷包一齐拿了出来。
宣蓝蓝那个倒出一堆小金猪,沈霜野只晃了一眼就知道有十二个。
至于他自己那个――
沈霜野数钱的动作一停,从荷包里倒出一袋石子,院子里铺路那种。
旁人都是金豆子,独他是一袋石疙瘩。
白高兴一场。
沈霜野被气笑了。
――
初一是元正大朝会,四海来朝、千官同拜,金光潮涌万千宫阙,显出巍峨气象。
天子携皇后登临御阶,沈霜野随百官觐拜,目光掠过高处并肩而立的帝后时心下却不由一沉。
入冬以来皇帝病过好几场,因此都在西苑静养,沈霜野觐见时他都只着道袍,虽有病容,但都被敛于帝王威势之后。
但他今日站在同样俯瞰万民朝拜的皇后身侧,却是衮冕珠旒也撑不起他身上日薄西山的苍暮之气。
反观皇后,却正以雍容国色立于云端,俯瞰阶前荣华。
圣人。
从前的天子称谓如今已然成为了皇后专属,这九重阙之上的人与她夫君共享的不仅是万民朝拜的资格,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连储君都只能俯首。
谢神筠为女官之首,同样侍立在侧,沈霜野在她看来前便收回了目光,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谢神筠眸光很静,她目光所及是大周储君。
太子正从皇帝手中接过祭天文稿,他还那样年轻,明亮灿烂得如同初升的旭日,能灼伤人眼。
他距离那万人之上只有一步之遥,却如隔天堑。
钟声敲过九响,日光渐隐于云层。
谢神筠若有所觉,昏暗天穹下延熙二十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她肩头。
这是延熙二十年的元正,新的一年就在风雪中开始了。
――
正月里长安各坊市俱是爆竹喧嚷的烟火气,谢神筠觉浅,夜里睡得不安稳,初三一过就回了梁园。
孤山寺的废墟没被清理干净,禁军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有谢神筠发话,谁也不敢动。
如今是积雪掩盖了废墟,等开春雪化,这里就该烂成一块疮疤了。
谢神筠撤了帘,道:“把这里清出来吧。”
元正一过紧接着就是明堂朝会,政事堂群臣受召入阁。
年后铨选,还需政事堂诸位相公商议,主试官仍由兵、吏二部尚书担任,唯独“省眼”1一职年前有缺,贺述微已将人选荐至桂堂,只等皇帝同意。
今年的祭天大典因天子抱恙,只能让太子代行,圣上要修的紫极宫也要提上来,桩桩件件都是事。
皇后挑了紧要之事一一议过,至午时才散。
各部官员鱼贯而出,几位宰相落在最后。
散朝后各部都想将户部尚书岑华群找上一找,年初到处都等着要银子,就等着财神爷发钱。
谭理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才瞧见岑华群半张脸,没等把人堵上,岑华群便如雨滴隐入池塘,顷刻就消失了。
谭理才叹口气,旁边就有人把话接上了:“岑尚书真是老当益壮。”
沈霜野着朝服,玉质金相,气度雍容,混在一众年过半百的文臣里格外显眼。
沈霜野与他道:“我听说岑尚书年轻时去过西北历练,果然名不虚传。”
岑华群是出了名的滑不溜手,轻易别想堵到人。
“在这儿可轻易见不到他人。”谢神筠行至御道,听见了二人对话,便说,“不过岑大人今日当值桂堂。”
狡兔还有三窟,户部大院里找不着人,岑华群却必须得去当值的桂堂。谢神筠才从那个方向来,再清楚不过。
诸位大人见着瑶华郡主都停下来见礼,谢神筠微一摆手,簇拥她而来的宫人便散作满天星。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贺述微回头道,“卓然今日是有的忙了。”
“多谢郡主告知,”谭理闻言赶紧疾走两步,道,“那我得先走一步,岑尚书是香饽饽,我得赶紧去。”
谢神筠看着不为所动的沈霜野,问:“侯爷不急?”
“不急。”沈霜野抬手拢了天光,道,“我这人财运不好,急也没用。”
谢神筠唇边弧度不变,道:“财运不好就该拜拜财神爷,说不准哪一日便时来运转。”
“我不信神佛。”沈霜野走得近了,袍袖当风,盖住了艳色。他目光在谢神筠面上掠过,语气淡淡,“求神不如求己。”
他依旧含蓄内敛,仿佛落在那个字上的重音是谢神筠的错觉。
“侯爷是务实之人,我不如你。”谢神筠颌首,便同沈霜野擦身而过,入了琼华阁。
“修道先修心,求神先克己。”秦叙书道,“侯爷有本心,即便真有鬼神,只怕也不敢近侯爷的身。”
今上笃信道家修仙之说,朝野内外便仙道香火鼎盛,便连政事堂几位宰相年节里也应天子的意思进过青词。
贺述微同秦叙书没有走远,也不知听没听出他们话中机锋。
“倒也未必。”沈霜野蓦地一笑,他想起谢神筠,没有应承这话,同两位宰相打过招呼,便走远了。
――
谢神筠今日在琼华阁中旁听记事,忙得唇没沾过茶水。
殿中烧炭,没有烟气,却难免干燥,谢神筠微一抿唇,便觉出了刺痛。圣人嘱咐人给她调了润嗓的梨汤,让她先喝。
大雪压了琉璃瓦,皇后在看三法司呈上来的卷宗,闻声搁了案卷,朝外面看去。
“今冬长安太冷了些。”皇后道,“也不知神都的牡丹几时能开。”
比起冬日干冷的长安,皇后更喜欢群芳争妒的东都洛阳。但去岁朝野内外大小事不断,圣人移驾洛阳的决定一拖再拖,天子身体抱恙,皇后也不能独行,这事也就这样搁置下去。
杨蕙在侧侍笔,道:“还有两月便到花期了。”
皇后提起东都牡丹,自是想亲至赏花,谢神筠却没有提,反而道:“圣人想看东都牡丹,让他们进贡便是,还有两月,恰能赶上花期。”
端着梨汤的宫人依次进来,脚下没有声音。
杨蕙给谢神筠奉上梨汤,又转去了皇后身侧,轻缓道:“圣人要赏牡丹,依奴婢看,长安的牡丹也是艳冠京华呢,何必舍近求远。”
谢神筠捧着梨汤,花颜在白雾中氤氲,却更衬得肌光剔透,艳胜群芳。
“蕙姐姐拿话点我呢,”谢神筠轻轻搅动白瓷勺,接过杨蕙的话,“我那牡丹园今年少了个辣手摧花的,想来应当开得不错,不过还是及不上圣人的太清宫。”
“东都的牡丹艳绝天下,长安的牡丹自也有它的傲气,不能相比。”皇后淡淡道,“进贡也就罢了,太清宫的牡丹原也是从洛阳移过来的,叫宫人上心照料,待花期再去赏吧。”
皇后重新提笔,不再闲聊。
谢神筠出了琼华阁,阶前有人扫雪,地砖光可鉴人。
阿烟有些失望:“我还想着今年能去洛阳玩呢,没指望啦。”
她年纪小,谢神筠也从不拘着她,养成了一副贪玩的性子,捧脸叹气时格外天真。
“明年就能去了。”谢神筠淡声说,“急什么。”
阿烟放下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谢神筠越是轻描淡写,她越是能嗅到其中风雨欲来的意味。
“北衙的卷宗已经递到圣人面前,”谢神筠道,“郑镶还真是心急。”
阿烟收起了玩心,道:“夜长梦多。”
依照原本的计划,孤山刺杀即便不能杀掉谢神筠,也该让她重伤。谢神筠的确受了伤,但她对自己也狠,休养几日便回了琼华阁,伤腿日日换药,至今还疼,面上仍旧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谁也窥不清虚实。
“是啊,夜长梦多。”谢神筠俯瞰琉璃台,沉吟片刻后道,“阿烟,拿我的名帖去给定远侯府下帖子,过两日我要在拾芳楼设宴,请他拨冗赴席。”
这桩刺杀背后到底有没有沈霜野的手笔,也该见分晓了。
――
“定在拾芳楼?”杜织云来盯着谢神筠喝药,拿到请帖便皱一皱眉,“这家的菜色娘子不是不喜欢嘛。”
半月窗框出雪满梁园的冬景,都衬在谢神筠身后。桌上一碗双色锦鲤,游曳时溅开两圈波纹,溅湿了新铺开的一纸白宣。
拾芳楼的厨子是淮扬来的大厨,偏甜口,点心做得很好,但不是谢神筠喜欢的口味。
谢神筠还在写字,心不在焉道:“原也不是真为了吃饭,凑合吧。”
晨起雪晴天淡,薄光透过细纱窗,能隐约看见廊下的婢子们凑在一处在翻花绳。
谢神筠连日来都在理账,今早起身之后还有些倦,被那些数字看得头疼,墨字落在眼里都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螃蟹。
她方歇了口气,杜织云便把放温的药搁到她面前。
“赶紧的。”
谢神筠动作一顿,刚端起来就见碗里落下了灰。
“咦,脏了。”谢神筠装得很惊讶,赶紧把碗放下了。
顶上阿烟拖着瞿星桥在屋顶扫雪,两人还不安分地动起手来,积雪簌簌的往下落。
杜织云出门往顶上一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雪沫子糊了一脸。
阿烟见状不好,连忙指着瞿星桥推脱:“都是他干的!我没动手!”
谢神筠从屋里出来,踩碎了满地残雪:“今年雪重,屋顶也该修一修了。”
阿烟当即利落地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她的珠玉算盘,劈里啪啦一顿拨弄:“捡瓦的钱,请泥水匠的钱……估摸要十二两三钱银子,娘子,走园中的私账吗?”
“嗯。”
“最近开支有点大啊。”阿烟小声嘀咕了一句。
谢神筠装作没听见,回屋去了。
阿烟跟在她身后进去,也看见了谢神筠刚写好的帖子。她憋了两天,很有些话要说,指着帖上定下的时间,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娘子竟然把日子定在了初五,初五迎财神,哪有初五请客吃席的,这不是把银子往外送吗?”
阿烟想了想从沈霜野回京之后自家娘子花在他身上的银子,不由心痛。
每一笔都不是小钱,沈霜野截掉的那批货是谢神筠自己掏银子补上的,后续沈霜野严查北境走私,这一年来她们在北境的商路也不顺,秦和露至今还在燕州没有回来;
还有前头在驿站里让给沈霜野住的那间房,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回京之后谢神筠还给定远侯府上送了礼,后面的孤山寺如果不是沈霜野也不会塌,重建也要钱,除夕夜他居然还好意思收娘子的彩头,阿烟越想越气。
谢神筠听了这话,搁下笔,道:“定远侯那边回的日子,不好改。”
她敲了敲阿烟的脑袋,担心她心性未定之时就误入了求神拜佛的歧途,冠冕堂皇道,“迎财神只是风俗,不可笃信。”
杜织云拿着请帖没动,末了也皱着眉说:“孤山寺塌了,今年也没能去上香,这倒不是个好兆头。”
“我没说错吧,孤山寺塌也和他有关系,”阿烟信誓旦旦地说,“我看定远侯就是命中带煞,破军上身,沾上他就得破财。”
谢神筠想起来什么,竟然笑了笑:“这你倒是说错了,定远侯的八字分明是紫微星入宫,天魁星占首,逢凶便有贵人相助,富贵至极。就是――”
她不知想到了何处,却没继续说下去。
“我看是敛别人的财,富自己的贵吧。”
阿烟撇撇嘴,没等她又伸手就捂着脑袋跑了。
――
沈霜野不知道梁园里为着请他吃饭已经把他打成了破财童子。他才回府中,管事又到了近前,手中捧了张名帖,寥寥几笔勾出远山清川,意态悠远。
“侯爷,”管事有几分紧张,“是瑶华郡主的名帖。”
沈霜野接过来,认出了谢神筠的笔迹。
请帖是谢神筠亲自写的,邀他两日后拾芳楼赴宴。
况春泉凑上来看:“鸿门宴呐。”
“是财神爷上门了。”
沈霜野没让他多看,收了帖子,掀帘走了。
――
两日后雪满长安,谢神筠在拾芳楼设宴,请沈霜野赴席。
元月里灯市如昼,如星河倒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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