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的……不甘心。
太子猝然暴喝,“天地为笼,你我皆是笼中困兽,不死不休!”
他翻转长刀,带着孤注一掷的杀气。
暴雨如注、狂澜吞天,刀与剑的杀戮之间不需要声音,只需要斩开面前的一切。
谢神筠执剑而上,凌空斩向陆庭梧。
剑锋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咽喉划过,留下一线刺痛。陆庭梧勒马后仰,激起一阵长嘶,但已经来不及了,绊马索猝然弹开水花,陆庭梧在千钧一发之际割开了马鞍,仓促滚地。
谢神筠的剑已经到了。
陆庭梧扬手溅起的水花阻隔了谢神筠的视线,那为他自己争得了一点喘息机会,但谢神筠根本不靠眼睛行动,呼啸的风声和飞溅的雨珠都是她的眼,它们为她勾勒出陆庭梧的方位与身形。
锵――
陆庭梧反手架住了谢神筠的剑锋,龙渊太快,但又太薄,对上军中的□□没有优势可言。电光石火间谢神筠悍然下压,刀剑锵鸣让人齿软,但陆庭梧随即掀翻了她的重击。
谢神筠落在积水之中,府兵很快围拢上来,他们筑起铜墙铁壁,开始围猎网中的猎物。
谢神筠眉间缀霜,肌骨仿若堆雪而砌,冷得不可思议。
暴雨给谢神筠创造出了得天独厚的环境,她在雨中洗干净了剑上血污,同扑上来的长刀再次相接。
剑锋过喉没有声音,落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便已杀到陆庭梧面前。
冷光直袭陆庭梧当面,他侧头闪避,回肘猛击谢神筠持剑的腕骨,冰凉的袖顺势滑落,青色血管妖异生长,在重击之下开出红花。
霜刃未退,疼痛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袖间流淌血水,持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谢神筠――”陆庭梧咬牙道,尾音里藏满不甘。
但那没有用,冰凉的刀锋抹过陆庭梧脖子,剑花宛转似风中孤叶,让他的声音仓促断在谢神筠的名字之后。
“我讨厌你们叫我的名字。”谢神筠袖边沾了点血,她原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此刻拎着袖口,眸光冷淡而厌倦,“让人觉得恶心。”
冰凉湿润的触感落在陆庭梧颈间,让他眼里落了一场大雪。
许多年前,太极宫落了一场大雪,太液池边冰雪挂云,松花落霰,谢神筠穿林而过,披了一层雪雾。
陆庭梧看着谢神筠越走越近,容色压住了雪光。
“阿暮”两个字在他齿间转了又转,最后变成规规矩矩的:“郡主。”
谢神筠眸光转过来,蜻蜓点水似的在他身上掠过去:“嗯。”
谢神筠眼里没有他。
陆庭梧瞳孔中最后映出的是谢神筠的背影,渐渐同很多年前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重合。
那样好看,也那样冷淡。
――
雨势不见转小,但府兵已经开始败退了。戍守宫禁的神武卫和禁军都加入了战场,这让府兵的颓势更加明显。
谢神筠策马率兵直入宫禁,到处都是杀喊,她踏过血水,没有停留。
陆庭梧的死不重要,她们今夜要杀的人只有一个,她知道他会在哪里。
厮杀止于琼华阁前,在谢神筠奔向千秋台下的那一刻足以撕裂宫阙的弧光在霎那间为她照亮这场宫变的结局。
太子!
谢神筠挽弓拉弦,在风雨中拉出一轮满月,顷刻间羽箭离弦,如流星破空而去,直取太子头颅!
下一瞬白影切开夜幕,长枪贯穿风雨,一枪劈落了箭锋!
轰雷炸响,太子颓然倒在积水之中,从千阶之上淌下的雨水淹没了他的口鼻,禁卫的长枪已经架成了牢笼铁壁。
雨帘重新罩天盖地,阙楼重台皆被阴影覆盖,沈霜野隔着雨幕盯住了谢神筠。
那注视很短,没什么波澜。
谢神筠同样回以冷漠,她的目光从太子挪到沈霜野身上,在那铺天盖地的沉默中想起一句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没有说话。
――
暴雨冲刷宫檐,卷起的白沫中夹杂血花,被一并冲走。太极宫开始沉默运转,宫人和神武卫各司其职,让这座宫城重新变得干净起来。
皇帝惊闻太子逼宫,怒不可遏,一众东宫逆党暂押大理寺听审。
今夜雨还没停,殿里没有开窗,闷着浓郁药味,皇帝半靠在软枕之上,像是一夕之间老了许多,病容憔悴。
“逆子,逆子!”他将碗摔进托盘里,话才出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双颊潮红,眼里却慑出骇人精光。
“圣上千万保重身体。”
贺述微同一众官员跪在帘外,袍袖下摆颜色略深,是匆匆赶至宫中时沾上的血水。今夜宫中生变,六部当值的官员皆被波及,面上难掩惶恐之色。
皇后没有开口,轻轻挥退了侍药的宫女。
殿内只剩下天子压抑的咳嗽。
“审,”皇帝断断续续道,“让三法司去审……”
裴元Z亦在殿中,他见沈霜野尚未卸甲,衣上血气未干,眸光微转,又在御前看见了几位今夜护驾的禁军统领,谢神筠却不在其中。
裴元Z脸色微变,蓦地扣住掌心。
谢皇后还在宽慰天子,冠珠在深殿中敛去锋芒,却无端显出几分肃杀。
――
群臣退出寝殿,没入雨幕,在夜色中如游鱼入海。大周似乎在暴风雨下变成了一叶孤舟,无人知晓今夜过去之后将会驶向何方。
贺述微走得很慢,因此显得心事重重,他被裴元Z叫住时尚未回神,迟了半晌才侧头看过去。
裴元Z没有耽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他要说的事更急:“瑶华郡主不在御前,我方才得知她已率禁卫出宫往大理寺的方向去,太子殿下就在大理寺,恐有性命之忧!”
他用词隐晦,但贺述微辅政两朝,历经风雨无数,神情蓦然一变,立刻抬眼看过驻守在寝殿之外的禁军。
廊下雨中,他们都只留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斩草还得除根,太子危矣!
贺述微蓦然转向沈霜野:“我记得护送太子去大理寺的并非神武卫,而是燕北铁骑。”
沈霜野没有他这样乐观,面色沉冷道:“铁骑拦得住禁军,但决拦不住谢神筠。”
铁骑押送太子,沈霜野没有给禁军插手的机会,东宫逆党没有被送去北司,而是押入大理寺,就是在防着皇后一党对太子下手。但他很清楚,谢神筠既然亲自去了,便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他想起千秋台下谢神筠射向太子的那一箭。
秦叙书脸色难看:“她们怎么、怎么敢……”
那可是大周储君啊。
但事实上在场诸人都十分清楚,太子已败,皇后便是大权独揽,没有什么不敢的。
况且……迟则生变。
太子毕竟是皇帝亲子,今上子嗣不丰,膝下只有太子和赵王两个儿子,赵王又素来身体孱弱……就算皇帝想要杀掉太子,只怕群臣也会大力阻拦。
贺述微当机立断:“去大理寺!”他看向沈霜野,“禁军与神武卫皆不可信,如今只怕只能请侯爷同我等亲自去一趟了。”
“太子殿下纵有谋逆大罪,但也该由圣上定夺,绝不能让殿下死于私刑!”
――
雨势转小,大理寺氤氲在细雾中,被剥掉了锋芒。
谢神筠来得很急,她还穿着那身斑驳血衣,唯有脸洁白如玉。
“郡主。”大理寺卿严向江急急迎出来,刚行过礼就被谢神筠抬手截掉了后面的话。
“太子在哪?”
谢神筠立在雨中,严向江也不敢撑伞,他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不敢隐瞒:“东宫逆党皆被关押在内狱,”他急急跟上谢神筠的脚步,“定远侯派了人亲自看守。”
谢神筠穿过甬道,已经看见驻守在刑狱外的铁骑了。他们都是沈霜野的亲信,自然认得谢神筠。
此刻见她要进去,当即拦人:“郡主止步!”
“三司提审,何时轮到燕北铁骑来管了?”谢神筠冷冷道。
她眼中流露寒意,久居高位的气势在此刻显露无疑,“我奉命提审东宫谋逆案,今夜谁敢拦我,便视为犯上作乱,可当庭诛杀!”
寒风穿庭,谢神筠拨掉了刀尖,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在她身后,禁军拦住铁骑,迅速清空了刑狱内外。
太子被关押在最里面,大理寺的人不敢为难,牢里还算干净。
饶是到了这种境地,他形容也不显狼狈,玉冠束发,衣饰整洁,显然是整理过的。他是贺述微一手教导出来的储君,最重礼数。
“是……阿暮啊。”太子心平气和道。
狱卒打开了牢门,谢神筠却没有进去,她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仍是向从前一样叫他:“殿下。”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下令炸毁矿山的果断和逼宫的心狠都在他身上不见了,他像是已经猜到了谢神筠的来意,因此显得有点难过。
“圣人不该让你来的。”那些关心和爱护都不曾有假,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温和仁善的储君,连叹息都如此优柔寡断,“你是个姑娘,不该为这些事脏手。”
金玉养出来的贵女,无一处不精致。谢神筠捏着衣袖的手似春日枝头花,柔润莹白,纤细修长,连指尖都是脆生生的,透着嫩。
谢神筠闻言没有触动,她掐着指尖看了,指腹上还有未净的鲜红,颜色已经淡了,不脏,就是刺眼。
“殿下心善。”谢神筠微微叹息,但听来也显得冷漠,分外刺耳,她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但殿下想错了,我不是来动手的。”
他们本来应该在今夜杀掉太子的,但沈霜野很谨慎,没有给禁军碰到太子的机会。
这机会稍纵即逝。
“我来是想告诉你,”谢神筠淡淡道,“太子妃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我替你保了。”
这是承诺,也是威胁。
谢神筠确实不该来的,但这个承诺只有谢神筠能给他。
太子必须死,但谢神筠不会让他死在今夜,她一贯滴水不漏,不会留下把柄。
太子微怔,继而苦笑。
李昭一直觉得谢神筠身上有种由衷的疏离清冷,那是无论如何言笑晏晏、眉眼生动都掩盖不了的冷漠无情。
但谢神筠这个时候愿意给他这种承诺,太子感激她。
“我信你。”太子沉默一瞬,道,“阿凝往后就请你照料一二。她嫁我后,哀愁多,欢乐少,我只盼她余生顺遂安康,不必念我。”
谢神筠侧身吩咐禁卫:“叫三司的人来审吧。”
她无意多留,就要退出去。
“阿暮。”太子叫住她,“多谢。”
雨点从高墙上的小窗中渗进来,太子立在牢狱之中,还是风华正茂的如玉郎,但从前的意气风发渐被狱中昏暗吞噬,都变成了缠缚的影子。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除了一句多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对谢神筠说的了。
谢神筠尚未答话,刑狱大门轰然大开,一列甲卫疾驰而入,如奔雷震地。
沈霜野率兵赶到,和谢神筠打了个照面。
“三司官员未至,郡主这是审什么呢?”沈霜野扶刀侧立,任由寒光包围了谢神筠。
谢神筠身侧禁卫刀柄微抬,擦出一线利刃。
“诸位大人既然已经到了,便开始会审吧。”谢神筠岿然不动,看过随沈霜野而来的三法司官员,“谋逆是大案,陛下和圣人都在等着结果。”
她微微侧身,露出身后安然无恙的太子。
――
三司会审一夜。谢神筠和沈霜野分坐两侧,他们没有审理的资格,因此只是旁听。
至天明时,太子已将他是如何私铸兵甲以养亲兵,事情败露后又指使陆庭梧炸掉矿山销毁证据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语罢画押认罪,没有一丝犹疑。
这是震惊朝野的谋反大案,昔日素有贤名的太子谋反弑父,惊闻此事的群臣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狱中皆是三司主审官员,此刻寂然无声。
贺述微想起去岁庆州的一场人祸和今夜太极宫中的血流漂杵,仍是不敢置信太子会做下此事。
他忍了又忍,终是道:“殿下……何至于此。”
太子启蒙之时便由贺述微教导,贺述微恪守君臣礼仪,从无僭越。他幼时勤勉仁厚,入学麟德殿那日便在殿外亲迎诸位殿中大学士,口呼老师,却被贺述微出言喝止,言奉上命教导储君,是臣子本分,当不得他一句老师。
这是贺述微给他上的第一课,叫做君臣。
他们有师生之谊,却无师生之名。
“贺大人,昔年在麟德殿,你教导我时,第一句话便是君臣之礼,如隔云泥,不敢逾越,可贺大人,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君,还是臣?”
太子站起身,双手戴镣,在他滑动的衣袖间哗啦作响。
储者,副也。他不是皇帝,也不是臣子,他在这朝堂如履薄冰,储君这两个字,什么东西也不是。
“鹰击于长空尚有清唳之音,鱼翔于浅底也可期跃龙门之日1,可我非雄鹰,亦不是翔鱼,”太子一顿,道,“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他朝堂上诸官稍拜,起身后依旧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好似如往日散朝一般出去了。
――
谢神筠没有再看,她等在廊下,听了半夜落雨。太子虽已认罪,但牵涉其中的东宫逆党还要审理,涉案的证词笔录皆要连夜整理好呈进宫中。
沈霜野亦在檐下,与她同看风惊落花。
夜雨风急,在这初春的夜里显出凉意。
谢神筠衣袖微湿,鬓边拢雾,侧颜冷如积雪层砌,望之生寒。
瑶华郡主积威甚重,又兼今夜一路厮杀出来,身周寒意未褪,大理寺中值守的小吏不敢在她面前献殷勤,都远远地避过去。
禁卫无令也不敢妄动,只驻守院中,护卫安全。
沈霜野被风吹袖时瞥过她冷白侧颜,招来杂役吩咐了两句,在廊下摆了两个火盆。
谢神筠这才觉出了冷。
她本就畏寒,此时也不强撑,衬着火光烘干了衣袖。
“何必这样防着我?”谢神筠拎着衣袖,细白的手指摆弄橘焰,头也没抬,“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大理寺中有三司官员,庭中还有铁骑驻守,谢神筠就算要对太子下手,也要思量能不能做到。
沈霜野没有答她的话,反而道:“禁军提审魏N是因为他送给宣蓝蓝的那批贡锦。我很好奇,你送给宣蓝蓝的东西和魏N送给他的有什么区别?”
“你猜?”谢神筠微一抬眼,明灭的光影便描绘出她漂亮到毫无瑕疵的骨相,“北军狱里面发生的事侯爷都能如数家珍,遑论这样简单的事。”
“东西一不一样不重要,送礼的人一样就行了。”沈霜野目光落在她鬓角,谢神筠耳垂上沾了一点红,淡得几乎看不见,“我猜,魏N那份也是你送的。”
37/79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