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勒住缰绳的手一紧,但神情丝毫未变:“圣人也认出他了?”
“是啊。”郑镶语气轻得像叹息,“毕竟是旧情人么,圣人看了他的字就知道他是谁了。”
原来如此。章寻的供词是他本人签字画押的,而皇后在一个毫无联系的名字里看出了张静言熟悉的笔锋。
谢神筠缓缓转动剑锋,在月色下照出锋利寒芒:“但圣人没让你杀他。”
若皇后下的是诛杀令,郑镶就该让章寻悄无声息地死在北衙,这样才不至于引人注意。
“是啊,”郑镶微一闭目,再睁眼时杀意盈野,“因为我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你!”
郑镶在瞬息间暴起,冰冷弧光切开夜幕,就要斩下谢神筠的头颅!
锵――
谢神筠格开郑镶刀锋,被那冲击而来的力道掀翻在地,她袖里寒芒一闪,薄刃便直刺郑镶双眼!
那霜刃削去了郑镶额前缕发,破开一线血痕,谢神筠已借着郑镶后退的时机猛击他头颅,生生将他逼退。
郑镶滚压过草丛,卸去身周力劲,旋即抬眼望向对面的谢神筠。
谢神筠也没有讨到好处。
“谢神筠,当年我带你回长安时,你说日后定会让我只能跪着和你说话。”郑镶舔过虎口裂伤,笑容冰凉如毒蛇吐信,“可是你看,现在跪在这里的是你。”
下一瞬破风声直冲云霄,四野密林中窜出无数道黑影,响箭穿破漆夜,顷刻已至谢神筠眼前!
这是场蓄谋已久的伏杀,而谢神筠果真如他们所料孤身赴会。
谢神筠斩落箭矢,在翻身的刹那捞起章寻策马而奔。
杀手已至。
风声袭面,撕裂了阴云。
今夜是个晴夜,月明千里,将山道上的人影照得纤毫毕现。
重重黑影狂奔入林,沿着被马匹踩踏过的痕迹疾追。
人影重叠树影,追兵就在身后。
谢神筠眉间攒出冷意,在钻入密林的霎那间点燃了火星,轻薄外衫垂落如云,转眼便被烈火舔舐上衣袖,被谢神筠塞进去的响箭火药倏然炸开漫天流星。
马儿受惊之后狂奔入林,一路横冲直撞,谢神筠死死紧着缰绳,在半路弃马落地,隐入浓密的灌木丛。
到处都是火光。
谢神筠撑着章寻,后者身上有伤,被谢神筠用布料草草裹了,血腥味会引来追踪的狗,但她没时间把伤口处理得更好。
侧旁林稍忽被寒风压低,刀光越过树影斩向谢神筠后颈,她避无可避,龙渊反手架住来人刀口,在相撞间划出丛幽光。
“好巧啊。”
短短一个照面的交手之后,谢神筠已经认出了来人。
沈霜野提着刀,眉眼被月色照过,似镀上了一层霜寒清辉。
那闲适从容的姿态一如既往,不像是提刀来杀人,倒像只是林间漫步。
“不巧吧?”谢神筠道,“专门等在这里,来杀我的?”
四野逼近的脚步在静夜中格外鲜明,谢神筠不用转头便能知道暗处藏了多少人。
“你我心知肚明便好,做什么要说得这样透彻。”沈霜野叹口气,“显得我很混账似的。”
暗夜行刺、千里伏杀,做的都是混账事,偏生还不许人说,道貌岸然也不过如此了。
谢神筠拎着剑,斟酌片刻,恳切地问:“要是我如今说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误入歧途的弱女子,你会放我走吗?”
沈霜野隐忍一瞬,用一种比她更恳切的语气回答:“我当然是――”
话音未落,谢神筠便已经动了!
霜锋悍然逼近,截断了沈霜野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他架住龙渊剑的同时拧过谢神筠持剑手腕,没让她脱身。
谢神筠在那对峙间问:“同郑镶合谋,是多久以前的事?”
沈霜野拇指擦过她手腕,慢悠悠地道:“你猜?”
他手上暗劲渐重,是同话语完全截然相反的桎梏与压迫。
明月坠落的奇景千载难逢,谢神筠的狼狈让他觉得刺激。
“从庆州回来之后就开始了吧?”谢神筠道,“或者说,从张静言到庆州开始。”
沈霜野眼底骤然一沉,片刻后那点狠绝被他面不改色地压下去:“谢神筠,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沈霜野架住谢神筠,又被她回肘的剑柄干脆利落地击中手臂麻筋。
“这话我也还给你。”
谢神筠拈着霜薄剑刃,指尖微敛似朵含苞玉兰,她拈花微嘲:“你现在急着杀我,不去瞧瞧张静言如何了吗?他可是你爹的好朋友。”
“不着急。”沈霜野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你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我便能心软放过你了。”
“比如?”
沈霜野沉思一瞬:“比如叫两声好哥哥。”
谢神筠像是在沉吟:“那这岂不是乱了辈分?”
薄刃弹射如星,四周的灌木林被震下漫天叶,迷了沈霜野的视线。
凌厉剑锋没有减势,但言语的周旋没有降低沈霜野的戒心,他压住谢神筠的剑锋,在落叶飘零间谦和地说:“没事,咱们各论各的。”
话说得轻巧,手腕压下来的劲却十足的狠辣。
“谁要跟你……”连番苦战耗尽了谢神筠的体力,她手上还有箭矢擦伤,在承压时吃痛,“各论各的。”
谢神筠和沈霜野数次交手,清楚单打独斗自己决赢不了他。但她够软够轻,也足够快,陡然的撤力让沈霜野来不及做出反应,她从霜刀的刃口下滑走,轻得如同一片薄云。
谢神筠腰身拧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翻身而上绞住沈霜野脖颈,重重将他掀翻在地。
她没有恋战,迅速就要退走。
但那长刀银枪组成的铁网眨眼间铺天盖地地罩下来,牢牢网住了谢神筠。
“都说了叫声好哥哥我就心软了。”沈霜野在她身下道,“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是谢神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天光现出一线微亮,照白了这一方小院。
廊下挂的灯笼还没撤,况春泉领着大夫从屋里出来,让伺候的下人跟着大夫去抓药。
“张先生如何了?”沈霜野问。
“都是皮肉伤,没大碍。”况春泉道,“方才问了我瑶华郡主的安危,我如实答了,旁的便再也没说。”
沈霜野掐了根草逗弄缸里的游鱼,道:“先生既不想说便不必问他。”
“但我这心里总觉得古怪。”况春泉拧着眉,“郑镶设局杀瑶华郡主,怎么是拿先生来做饵?”
“不奇怪啊。”林停仙蹲过来,“张静言成过一次亲,他娶的那位夫人姓谢,后来这位谢夫人抛夫弃女去享荣华富贵了,因此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肯靠近长安。”
他叹口气,颇觉情爱害人,很是惆怅:“伤心地呐。”
林停仙端着盘猪蹄肘子,吃得满嘴是油。他原本还有两分仙风道骨的飘然气质,如今就只剩下了油腻。
燕北铁骑里林停仙坐第二把交椅,旁人都得往后排。就是这人脑子不好,是个半瞎,打卦算签奇准,打仗全靠运气。
今次因太子谋反,圣上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他原本坐镇燕北,老早就想跑路了,接诏就急急忙忙往长安赶,生怕凑不上热闹。
又因着时常装作道士坑蒙拐骗,连今上曾经都想迎他入宫当大仙,因此在长安城中很是吃得开,各府的隐私秘密他了如指掌。
林停仙油光满面的手指了指天,“长安城这流言传了十好几年了,都说瑶华郡主并非谢氏的正经娘子,而是谢皇后入宫前同前夫所生的女儿。不好认回来,这才充作谢家娘子养在自家兄长膝下的。如今看来,这传言只怕确有几分真切。”
否则,怎么谢皇后偏偏只养了谢神筠在宫中,还恩宠至此。
谢氏既非勋贵,也不是功臣,谢神筠封号瑶华,这并不是一个正经封号,而是因着圣人的恩宠才得赐贵人品级,只是圣人威严,无人敢议论此事。
林停仙转头看向沈霜野,道:“昨儿你不是还说,延熙七年时,是郑镶奉命带瑶华郡主回京的嘛。张静言那时也正在端南,作为都水监丞主持灵河渠的修凿事宜,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郑镶奉命带谢神筠回京。
沈霜野思绪转得极快。
延熙七年皇后便已经复用北衙禁军,郑镶在那之后迅速高升,很快便坐上了都指挥使的位置,一跃成为圣人心腹。
况春泉微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霜野垂眸,看见缸中红鲤咬钩,想起来如今被他锁在侧院的那个人,又想起她曾经说“我本顽石,而非明月”时的模样。
她约莫也该醒了。
――
谢神筠确实已经醒了。
帷帐里很黑,不透一丝光,睁眼的刹那她恍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浓稠的黑暗涌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
谢神筠条件反射地就要去掀开帘子。
她怕黑。
但谢神筠一动,她手脚上的铁链便哗啦作响,锁链自撑开深帐的四柱没入衣裙下,极其强硬地锁住她的动作。
她反手握住锁链,冰凉的触感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帘外有人。
垂帘被撩开,暖光一时倾泻进来,沈霜野垂眸看她,让这方寸之地都蔓延过浓重阴影。
谢神筠仿佛被乍见的天光灼眼,手指虚虚挡在眼前,放下时终于看清了那缚住自己双腕的锁链。
“这链子不错。”谢神筠轻描淡写道,她端详着腕间银环,轻轻转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就是小了点。”
锁链顺着她的袖直直下坠,挂在她腕间。那玄铁制成的镣铐极小极沉,紧紧掐住她双腕,圈禁出一段雪白弧光。
白得晃眼。
“我却觉得戴在你手上刚刚好。”沈霜野眉眼隐进背光的黑暗中,慢慢道。
“可惜了,”谢神筠叹息的时候那样美,又那样坏,她抬眼时敛尽了一泓霜雪,开口便带凉薄讽刺,“沈霜野,你还是不会玩,要是我,一定会把它套在你的脖子上。”
铁环锁住手腕脚腕,那叫圈禁,要是戴在脖子上,那就叫养狗。
“是吗?”沈霜野微一俯身,那浓重阴影压迫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悍,“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他握住了谢神筠腕间银环,就像是把这个人一并握在了掌心。
沈霜野平素很能装模作样,雍容风雅的气度几乎是与生俱来。
但当他安静时,那被掩藏得极深的暴戾肃杀便会微露锋芒,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
谢神筠指尖微动,对上沈霜野漆黑的双眸。
他觉得谢神筠难缠,谢神筠却觉得他多变。
谢神筠没有动:“你同郑镶合作,目的应该是除掉我吧?如今我人在这里,你要怎么向他解释?”
沈霜野眸如寒渊:“我需要解释什么?瑶华郡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我有什么关系。”
谢神筠笑了一下,她当真是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便有万种风情:“郑镶信了?”
“信不信的,能由得他么。”沈霜野冷嘲道,上位者的姿态显露无疑。
果真是沈霜野的作风,剥掉这层人皮,里面是和谢神筠如出一辙的冷酷自负。
“那你关着我,是想做什么?”谢神筠轻轻晃动手腕,锁链便随她的动作哗啦作响,“掌控,圈禁,这样就够了吗?要满足你未免也太容易了。”
话音刚落,锁链骤然甩开,缠住沈霜野脖颈,沈霜野反应极快,扭身就要挡住袭来的锁链,而谢神筠等的就是这个瞬间!
她没有挣脱沈霜野的手掌,而是借着锁链死死箍住他,在下坠的瞬间一同跌入堆云软枕。
银环仍旧缚住谢神筠双腕,但铁链却绕过了沈霜野的咽喉,迫使他与那收紧的力道对抗,紧攥的手背青筋隐露。
“我说过的,如果是我,就会把它套在你脖子上。”谢神筠扯动锁链的动作是绝对的强硬,她的掌控欲丝毫不亚于沈霜野,这种完全掌控对方生死的感觉才能叫人满足。
“章寻活着不是侥幸吧?或者我该叫他张静言,”谢神筠跪伏在他身上,那居高临下的俯视带着冷漠,“章寻从庆州失踪根本不是巧合,你是故意把他送给俞辛鸿的,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霜野和张静言认识,而谢神筠恰好知道这点。
谢神筠从一开始就想得不错,她既然没有找到章寻的下落,那人只能是落在了沈霜野手上。他把人送给了俞辛鸿,成了俞辛鸿的催命符。
不仅如此,他还拿着章寻做饵,在孤山寺设局伏杀谢神筠,那是沈霜野第一次对谢神筠起杀机。
“孤山寺刺杀也是你的手笔,”谢神筠慢慢收紧锁链,听他濒死时的喘息,“你骗得我好苦。”
谢神筠敏锐的直觉是对的,沈霜野对她杀心已起,千般谋划都是冲着要她的命去的。
但这个人太谨慎了,他没有留下痕迹,因此谢神筠纵然怀疑他,也找不到证据。
“那你可太蠢了。”沈霜野扯出一个笑,五指陡然用力!
他攥着铁链的五指已经迸出青筋,那股巨力生生让谢神筠被迫前倾。
呼――
铁链在被沈霜野生生绷断之前骤然放松,沈霜野无视了咽喉处的威胁,迅速将谢神筠双腕反手按在了背后。
“你没有骗过我吗?”沈霜野掐住她腕,极其强硬地压迫下来,“谢神筠,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不是陆庭梧的,而是你的。”
太子谋逆案后,沈霜野调阅了三司卷宗,很快发现陆庭梧运送私铸兵甲的路线根本不会经过燕州,也就是说,沈霜野最开始在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根本不是陆庭梧的。
而是谢神筠用来栽赃给他的。
多厉害的手段,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一贯是谢神筠的拿手好戏。
谢神筠眼中满是欣赏,她看着沈霜野,便如同揽镜自照,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两个人,因此彼此憎恶,相互算计。
是棋逢对手,也是生死强敌。
“是我的。”谢神筠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你又能如何?”
杀掉谢神筠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不,那还不够。
暴涨的杀意让沈霜野攥住她的五指坚硬如铁,他应该撕裂她、碾碎她,让她永远、永远――
谢神筠蓦地屈膝顶上他腰腹,旋即被沈霜野用更强硬暴力的手段压下来,那箍住谢神筠的力道能让人动弹不得,但与此同时她骤然收紧了沈霜野颈上锁链,碾过去时听到了他喉间压抑的喘,让人头皮发麻。
深帐之中骤然安静下来,暗潮涌动。
生死相搏的缠斗被锁在方寸之地,因此任何隐秘的反应都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那硌在她腰间的硬物违背了主人的意愿肆无忌惮地彰显着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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