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忽地眼底涌动恶意,她动了动唇:“你……”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她眼神天真的像是没沾过欲。
但沈霜野偏偏被烫到了。
沈霜野倏然掐住了谢神筠咽喉,他指腹有茧,用力时很硬。
“要杀了我吗?”谢神筠轻轻地笑起来,“我好怕啊。”
谢神筠眼里有种病态似的妖异,她咬破唇,舔掉了血。像是鬼狱里爬出的妖物,用皮囊和欲色拖着人和她一起共堕红尘。
她已经洞悉了沈霜野的弱点。
沈霜野眼里烧出血色,欲念和杀机交织在一起,成了能把人撕咬殆尽、吞吃入腹的欲望。
欲是困人笼,色是杀人刀。
沈霜野颈上套着铁链,另一头被谢神筠拽在手里。
他要想喘息,就只能被迫挨近――
掠夺谢神筠的呼吸。
第44章
但他没有动。
深色帷帐垂落如云,笼起了一片昏暗。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认识张静言的?”沈霜野仍然抵着她,手指始终紧贴谢神筠颈侧,冷静到近乎漠然。
谢神筠眼神骤然阴郁,不过刹那又放松下来。
“他同你父亲有旧。明宪二十一年,张静言因卷入靖王夺嫡案被贬,是卫国公保的他。”
沈霜野之父沈决,死后加封卫国公。
“他先后被贬到惠州、锦州、滁州,后来延熙二年,陛下欲修灵河渠,联通东冶港,张静言因此被复用为都水监司丞,前往端南督缮彤水。”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张静言联合端州刺史高川隐瞒灾情,事情败露后又被查出他竟在当时的政事堂元辅王兖的授意下贪墨河道款,事后高川被赐死,张静言却死在了洪州府的瘟疫里。没想到隔了十余年,他竟然改头换面混进了徐州府和庆州矿山。沈霜野,你包庇一个昔日罪臣,居心何在?”
谢神筠说起张静言时分外冷漠,仿佛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包庇罪臣的是你吧?”沈霜野眼底幽冷,“孤身赴险也要将张静言救下来,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们离得很近,对视时却有如隔雾看花。
谢神筠冷淡道:“左右是和你没关系。”
片刻之后,他们终于从彼此的眼睛里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同时放手。
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的交锋都只是相互试探,沈霜野圈禁谢神筠,不仅是顾虑着张静言,还因为她活着比死了有用。
虽然她活着也是个大麻烦。
谢神筠对此心知肚明。沈霜野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她就是她的倚仗。
那链子够长,沈霜野解下缠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段,却没有给谢神筠解开。
“说起来我身上的衣物都被换过了……”谢神筠从头到脚都被换干净了,连青丝也如云瀑委地,没剩半点东西。
沈霜野防她至此。
“婢女换的,别想太多。”沈霜野加重了尾音,显得坚决。
“哦。”谢神筠的回答却显得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
短短一个字,却让沈霜野生出被烫到的错觉,那被他强硬压下去的欲求再度膨胀,隐有燎原之势。
谢神筠这样的人,就适合被锁在深帐之中,任人施为。如今他已然做到了这点。
沈霜野没再看她,摔门走了。
――
沈霜野出了门,繁盛花木掩映着月光,照进这方深院。
池台楼阁花木成林,胜在隐秘幽静。如今再看过去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藏娇。
沈霜野摘了扳指,拇指上被蹭出了一片红。
他抵着谢神筠时用了几分力,那力道便也撞回了他身上。
可惜,谢神筠这个人,却和娇这个字没什么关系。
她倒更像是照进这院里的孤寒月光,握不住,天一亮就没了。
况春泉从湖心桥那头过来,低声道:“侯爷,宫里的消息。”
沈霜野把扳指戴回去,出了月洞门,示意他往下说。
“昨儿晚上梁园起火,被烧了大半,据说那位瑶华郡主在火场之中,没救回来。”
沈霜野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了。
――
谢神筠被锁在了屋内,她手腕脚腕上的锁链以玄铁精钢制成,极沉极重,长度够她走到门口,但也仅止于此了。
屋中起居摆设约莫是按着府中贵女的起居来布置的,但又处处透着沈霜野那个人的喜好。
玉竹席水晶帘,漆木古架,镂金碧炉,白绫雾纱糊窗,斜里泼进一泓翠色,青檀彩绘屏风,绘的是山溪雾岚,野鸟林鹿,风雅里带点野趣。
香案上置一尊细颈圆口琉璃瓶,内插两枝粉白芍药,鲜研明媚。
惟独里间重重鹤灰深帐渐次垂落,似将她与世隔绝锁在禁帏之中。
太暗了,谢神筠不喜欢。
这屋子周围也不知布了多少暗哨,伺候她的婢子亦像是近卫出身,沉稳持重,且话少。
谢神筠虚虚看过一眼,未发一言。
她拎着衣裙,脚腕上的锁链因此一览无余。那被沈霜野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着触感,谢神筠寸寸看过,微微蹙眉。
片刻后,她神色平静地撤了手,唤来婢子让她们换了深帐的帘纱,挑亮了灯烛,又不许人守在屋内。
这些婢子早前却得过吩咐,道是这位娘子手段厉害得很,纵然如今被镣铐紧锁,也万不能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只除了这点,万事都要顺着她来。
屋内伺候的人碰上她冷淡平静的眼神,私下里对视一眼,皆不敢多看,依言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好在那帘纱换成了浅色,能隐约瞧见那位娘子合衣睡下,在帘上映出一道朦胧的影,便都仔细盯着。
――
翌日一早宫中有朝会,沈霜野入了宫,政事堂议政时他没有开口。
圣人高坐于珠帘之后,垂询的态度一如既往。谢神筠死于火场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宫中,今日却格外风平浪静,同此前发生在长安的数场刺杀案截然不同。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装作在听几位相公吵架。
出来时裴元Z避过了人,道:“昨夜杏子林突发山火,倒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侯爷?”
沈霜野听了他这话,却蓦地寻摸到谢神筠的一个好处,至少她说话从来开门见山,懒得绕弯子。
不像裴元Z,一句话能挖三四个坑。
沈霜野含笑道:“我这人惜命,火势一起我便走了。”他意有所指,“否则要是落个同瑶华郡主一般葬身火海的下场可就不好了。”
昨夜沈霜野得手之后便走了,根本没和裴元Z郑镶知会,随后江沉便带人赶到了杏子林。
至于后续杏子林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裴元Z该操心的事了,他一概懒得过问。
裴元Z默了片晌,竟神色如常地笑了笑:“侯爷是谨慎之人,那我便放心了。”
他再没有多问,从容离开。
沈霜野眸色渐深,裴元Z压根没问昨夜谢神筠是死是活,没有见着谢神筠的尸体,他如何能笃定谢神筠已死?
除非――
沈霜野目光转向太极殿,琉璃瓦反着天光,锋芒足以灼伤人眼。
谢神筠的生死裴元Z根本不在乎,梁园已毁,谢神筠便只能是个死人了。
再有,梁园烧得那样干脆利落,光凭裴元Z和郑镶可做不到这一点。
沈霜野在那锋芒中慢慢想到一件事:
谢神筠不该逼死太子的。
――
沈霜野从宫里回来,换下了朝服,这才往拘着谢神筠的别院去。
小院安静,连春日惯有的鸟叫虫鸣也一并消隐,东厢门窗大开,婢子守在廊下,屋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那位娘子还睡着呢。”钟璃轻声道,“我们不敢相扰。”
她是沈霜野从近卫里拨出来的人,对谢神筠的身份来历也心知肚明。
沈霜野闻言目色稍沉。
谢神筠勤勉之名在外,这样的时候着实少见。
“着人去看过吗?”沈霜野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身上有伤,易起高热。”
谢神筠昨日苦战,伤都在皮肉,沈霜野请大夫看了,又让婢子给她上了药。
但受伤之后本就容易风邪入体,最要人看顾。
钟璃低声回禀:“娘子就寝时不许有人在帘外伺候,我们都得退到外间。”
她顿了顿,还是说,“我瞧着,她昨夜怕是根本不曾入眠。”
帘纱要换成浅色的,寝间里高低错落的连枝明烛却彻夜未熄,但整整一夜,深帐中都没有传出半点声响。
夜间何等寂静,那锁链一碰便会撞出声响,里头却半点声音也无。
钟璃几次想要上前查看,还在帘外时便能听到谢神筠平静的声音响起:
“何事?”
音色冷淡疏远,在暗夜中显出别样的凉。
钟璃便不敢再近前。
沈霜野已至廊下。谢神筠戒心深重,又兼心思莫测,如今受制于人却不代表她会就此束手无策,必须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里间和外堂都守严了,”沈霜野的冷酷在这句话里显露无遗,下一瞬忽又温情起来,道,“去请大夫来,下次让她用过早膳再睡。”
沈霜野跨进门去,晴光入户,那云水蓝的帘纱已层叠高挽,珍珠翠屏上描出一笔墨影。
他生得高,能越过屏风看见谢神筠临窗独坐,银链自她衣裙之下蜿蜒而过,反照出冰冷锋利的光芒。
那锋芒刺进沈霜野眼底,让他陡然生出比昨夜还要深重浓烈的情绪,生生止步。
半月窗前落了一案残花,谢神筠随手拿起一本杂记,拂掉了封面上的残瓣,余光便瞥见屏风后多了一个人影。
她没在意,径自翻着手中书页,锁链在腕间轻轻垂落,磕在地上。
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地停在屏风外,声音听不出波澜:“听说你昨晚没睡好。”
“任谁被锁着,也睡不好。”谢神筠翻过一页,冷淡道。
若谢神筠此时能看到沈霜野,便会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长久的停在那些锁链上,深不见底,能将人吞噬殆尽。
“我以为郡主该习惯才是。”沈霜野像是对屏风上的鸟雀起了兴趣,“北军狱的手段郡主见得多了,也用得多了,这对郡主来说不值一提。”
谢神筠重重阖上书页!
“你说得对,司空见惯的东西,确实不值一提,”谢神筠行走间拖动铁锁,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昨夜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场景,才值得回味呢。”
她转过屏风,那冷漠清寒的面容便一览无余。
沈霜野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她,蓦地,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同我说这个,是想重温旧梦吗?”
昏暗灼热的记忆强硬袭来,,因着此时天光大亮,又凭添了一分禁忌。
谢神筠袖间锁链碰出一声响。
“我昨晚没睡好,不曾做梦。”谢神筠淡淡道,“倒是你,好像还没睡醒。”
谢神筠的口舌之利沈霜野是领教过的,极少有人能在口头上讨得便宜,偏偏他尤爱与其针锋相对。
“我今日得起早入宫上朝,甚是疲累,当然比不上郡主闲适自在。”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同我换一换。”谢神筠瞥他一眼,腕间衣袖垂落,便露出了腕上的银环。
沈霜野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碰即分。
谢神筠的双腕从来配的都是金钏白玉,殊不知这冰冷铁锁才阖该衬她。
似她这样的人,就该深闺紧锁,才不至于为祸世间。
“这就不必了,这银环太小,我戴不进去。”沈霜野道,“你与它相衬,阖该配你。”
谢神筠对他的目光何其敏感,随他的眼睛滑去了自己手腕:“器物而已,有什么配不配的,下次再打链子时记得宽上几分,这样你便能用在自己身上了,免得整日来盯着我的。”
沈霜野被她的最后一句话蛰了一下。
谢神筠赢了一局,没有乘胜追击,侧眸叫丫鬟传膳,她嫌用饭的偏厅远,让人将桌子摆在了菱花门前。
天光泼进来,院中深绿浅青,墙上攀了半幅紫藤,正值花期,撞了满眼浓郁的紫,美得格外张扬。
檐下落了一方铜缸,接的是无根水,里头养的荷花还没长出来,只有三两绿叶冒头,亭亭立在檐下。
谢神筠行动不便,落座时捞起了铁链。
“这衣裙小了,不合身。”谢神筠倚着榻,杏红单衫薄,竟显出几分弱不胜衣来,“叫两个绣娘来,重新做过。”
“新的已经在做了。”沈霜野坐她对面,撑着膝看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让人挑了几身阿昙新做的裙子。”
倒也不是很不合身,只她身量高,裙子短了寸余。
广袖罗裙本就不挑人,纤纤袅袅的裹在谢神筠身上,领边绣了浅红杏花,颜色却没有艳过她锁骨下藏着的一点红痣。
那样惹人觊觎。
谢神筠卷过衣袖,冷不丁问:“这是定远侯府?”
沈霜野眉梢微挑,也不否认:“特地给你收拾的院子。从前在梁园时看你喜欢白梅,这园子里有一方镜湖明澈,湖边白梅疏疏,冬日时能落数枝雪,如今还未到花期,再有个半年你就能看到了。”
这是要把她一直关在这里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抬了抬手,说:“这样去看?”
沈霜野话说得好听,可这锁链只到门边,连这扇门都出不了。
“郡主想要如何去看?”沈霜野同她对视。
“冬日雪重,我懒倦出门,”那锁链为的是限制行动,颇重,谢神筠支在矮桌上,衣袖落下一片阴影,“再说了,拘在园子里的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北地有处梅岭,白梅开时绵延数十里,那才叫稀奇呢。”
这困住谢神筠的四方高墙算什么,沈霜野未必能在长安留得长久,可她要是被带回燕北,那就难说了。
“郡主要是想瞧,以后总有机会。”沈霜野轻描淡写拨回了她的试探,吩咐婢子上菜。
沈霜野也没吃,陪她一道用了。
谢神筠不怎么挑食,每样菜都会捡上一筷子,但她爱干净,连萝卜丝上沾着的葱花都要撇开。
只动作做得隐蔽,不留心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的便只会以为她是贵女教养出来的好仪态,不疾不徐、从容规整。
倒是很会装模做样。
沈霜野勾了勾唇角。
谢神筠抬眼撞进那个隐晦的笑,她忍了忍,没开口。
“这道菜,你不吃吗?”沈霜野端详她,忽然道。
桌上有道浑羊殁忽,是把鹅裹上香料塞进羊肚子里烤出来的。这道菜是从北地传过来,又传入宫中的名菜,既有鹅肉的鲜嫩,又有羊肉的鲜美。定远侯府的厨子是沈霜野从北地带回来的,做羊肉尤其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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