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时荀诩才三岁。
可他若不是染疫身亡,那就只能是……被人害死的。
“那又如何?你是想说,张静言是为了查清荀樾死亡的真相?”谢神筠软语道,她侧眸看过来,眼中寒凉如水,“张静言还活着,荀樾却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为了一个死人讨公道?沈霜野,你得清楚一件事,荀樾为赈灾染疫身亡那就是青史留名万人传颂,可他要是死于尔虞我诈权力倾轧,那就是一个笑话。”
沈霜野缓缓摇头。他仿佛早已清楚谢神筠的天性凉薄,因此并不会失望。
他只是道:“谢神筠,无论是张先生为修灵河渠殚精竭虑,还是荀大人不顾疫病凶险留守洪州府,为的从来都不是虚名。似他们这样的人,所行皆出自本心,无须青史留名,也不必万人称颂,但求此间河山皆安,百姓长乐。”
“这样的人,难道不配拥有一个公道吗?”
沈霜野俯身下去,终于在此刻露出他原本强势压迫的面目。
谢神筠半点都没有触动,在这暗夜望进他眼底:“公道?那些死在端南水患、洪州瘟疫中的人又该向谁去讨公道?”
那种妖异幽微、有如鬼火的幽光再度在谢神筠眼底烧起。
“沈霜野,朝堂之上没有百姓,这两个字,不过用来粉饰压迫、用以教化驱使的工具。若这世间当真有公道正义,那人就不该分三六九等、良贱有别,也不该有寒门世家、百姓君主。”
她冰凉的手指刮过沈霜野眉骨,倏然烧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带着难以满足的欲望。
谢神筠轻言道:“你我皆是这世间最不该谈公道的人。”
此言何等悖逆叛道!但自谢神筠口中说出却又如此理所当然,甚而还有一丝悲哀。
下一瞬沈霜野便扯住她腕间链,谢神筠只觉身子一轻,便已堪堪撞进他怀里。
兰麝幽梅似的寒香袭上沈霜野衣襟,他强硬掐住谢神筠,却没有挨近她。
那紧攥的动作让两人都吃痛,呼吸之间如藏难填欲壑,又堪堪隔着一寸之遥。
隔着寒夜清辉,沈霜野在此刻终于窥见谢神筠一身凉薄人皮下的自轻自厌。
眼前这个人不是高门贵女,只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沈霜野没有忘记,谢神筠也是端南遗孤。她不是什么瑶台仙,也不是天上月,她曾出身微贱,又经命如草芥、颠沛流离。
他们都曾经被人用权势践踏进泥里,再碾碎脊梁,在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就跪成了蝼蚁。
但蝼蚁亦想撼天动地。
“谢神筠,这世间有教化就有反抗,有不公就有寻求正义的人,此身如蜉蝣萤火,微不足道,但求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1。”沈霜野缓缓道,“生无所惧,死亦不屈。”
“是吗?”瞬息之后,谢神筠蓦地笑了。
她轻轻挨近,陡然跨过了那道距离。
“荧烛焉能与日争辉?”谢神筠贴在他耳边,冷冷道,“沈霜野,我和你不同,我只想杀尽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
她指尖刮过沈霜野侧颈,如霜刃过喉,轻而缓慢,留下一道红痕,转瞬即逝。
谢神筠忽地撤身后退,“夜深了,你该走了。”
她仿佛终于想起男女有别,转而换上了拒人千里的端庄姿态。
沈霜野摸上颈侧那道红痕,在分神的刹那间想: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过瞬息他便收敛心神。
沈霜野放下帘子,替她剪掉灯烛:“夜间烛火烧得太亮,不利于安寝。书也别看了,伤眼。”
他转过屏风,便要出去,却又蓦地停了下来,在云水山峦上留下一道背影。
“谢神筠,你说得对,人在世上,不是靠情谊活着的。可一个人若是摒弃恩情、舍掉道义,那他还配称是个人吗?”
沈霜野没有回头,径自出去了。
许久后,灯花忽地炸出一声响。
谢神筠仓促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屏风上的翠羽青雀上:“人?不是穿上一身人皮就是个人的。”
她厌倦冷漠道,“这里只有鬼。”
――
翌日雨歇,打落了一地残红。
南山居坐于碧水之上,风过珠帘,吹动案上桃枝。
“这两日我总觉得府中不干净,”水榭外拾捡落红的婢子道,“昨儿夜里府里飘鬼影,还有哭声,让人}得慌。”
端午将至,沈芳弥在窗下编着五色缕,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她院里的大丫鬟魏紫立即出来呵道:“说什么呢?娘子院子里头也敢嚼这些没影的事儿,仔细你们的皮。”
沈芳弥已放下手中的五色丝线,转出门来。
“近来府里人多口杂,叫她们都仔细些吧。”沈芳弥轻轻柔柔道。
她倚着春光,肌肤薄得近乎透明,纤细如琉璃易碎。
“是。”
沈芳弥十余年来独居定远侯府,府中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而府里的事……她自然也一清二楚。
“绣房那头的衣服做好了吗?阿兄要的急,再催上一催。”
魏紫微微蹙眉,但还是道:“已经把府上的绣娘都拨过去了,娘子放心。”
“嗯,”沈芳弥微微点头,“东院那头有哥哥的人守着,但吃穿用度上都得上心。”
她侧眸看了阶下落红,轻声道,“还有,我不想听见有人说闲话。”
东院的数枝雪里关着个人,不是秘密。但侯府上下没人见过,沈芳弥也不许人打听。
她站在廊下,明眸不沾春水,依旧是那副清凌凌的模样,话也温声,但就是让魏紫心下一凛。
时辰还早,沈芳弥又去张静言养伤的小院探病,她略坐了一会儿,给送了两盒新制的药膏,治外伤很好用。
晚间沈霜野也来了,里头林停仙正和张静言说着话。
“你对瑶华郡主……知道多少?”张静言伤得很重,这两日才堪堪能起身。
数年来的奔波辗转耗空了他的精气神,让他老得比旁人都快,又经几场囚禁大狱,彻底伤了底子。
林停仙放下热茶:“我还真当你不准备问呢。”
多年未见的父女,只怕比之陌生人也不如。近乡情怯也不过如此了。
“我对这位郡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执掌春台北司,手段厉害得很。”
林停仙是外臣,又不似沈霜野一般时常入宫,对谢神筠的印象模糊得很,只记得远远见过几次,身侧禁军拱卫,华服玉钗装点,容貌看不大清楚,但应是像她母亲,是个美人。
思及此,他倒是想起了一桩印象深刻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从前她差点便要嫁给疏远了。”
林停仙说起当年天子赐婚的事,“咱们那位陛下是多深沉的心思,圣人想把北境兵权拢在手里,他是万万不愿乐见的。但他又不想在明面上拂逆圣人的意思,就干脆把这难题抛给了疏远。”
当年太极宫的紫朱宴上,明面是庆贺沈霜野大胜归来,实际处处暗藏杀机。
这桩婚事便是把沈霜野架在了火上烤,进退两难。
“好在当年疏远早早便结了一门亲事,这才搪塞了过去。”
他说的便是沈霜野那门冥婚。
林停仙想起和沈霜野定亲的梁小娘子,又想起她的母亲梁夫人梁蘅。梁夫人是大夫,洪州府封城之时她就留在城中,找寻医治之法,后来她们母女俱亡,连具尸骨都没留下,烧成了灰。
端南,这地方就像是个不祥之地,多少人都死在那里。
林停仙收敛思绪,重新说道:“我瞧着她应该是随了她的母亲,心思冷硬得很。结党敛权,又在大理寺中逼死了太子,连贺相都被她逼得毫无办法,可惜,过犹不及,这才惹来了这场杀身之祸。”
张静言默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你说她是过犹不及,我看她却是急流勇退。”
“太子身死,圣上病重,朝堂如今暗流涌动,人人都在观望。”张静言不在朝堂,对时局却异常敏感。况且林停仙只看到了谢神筠的表面风光,却没有看到她的如履薄冰,“如今朝上是圣人和谢道成说了算,贺述微能与他们分庭抗礼是因为他仍是天子倚重的大周左相。你说她逼得贺述微毫无办法,在我看来,这却是她的走投无路。”
太子的命,是那么好要的?那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
逼杀东宫的名声一旦沾染便会让谢神筠受千夫所指,她不是正经朝官,如今的权力全仰赖于圣人的信重,离了这层信重,谢神筠便只能是谢氏贵女。
“我在北狱时听过她与郑镶的相斗,看似是她将郑镶踩在脚下,实则郑镶才是她的掣肘。”张静言看得透彻,“我记得,她与裴氏那个嫡长子结了亲?婚期就定在十月。”
林停仙道:“确实如此。”
“谢裴两家结亲,谢氏要的是清流文名,裴氏要的是士族门荫。这桩婚事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士族之间尚分出身,自高祖皇帝时世家门阀便被不断打压,裴氏是随太祖建朝的陇右贵族,而谢氏是诗书传家的山东门阀,到这一朝,都已见颓势。
谢神筠终究只是皇后的侄女,而不是亲女,礼法上便落了名正言顺。出嫁之后更是成了外命妇,谢神筠再是权势在握,嫁娶二字顷刻就能把她打回原形。
林停仙忽然笑了,说:“这点倒确实也像谢馥春,当年谢家要给她定亲,她不愿意,便千里迢迢私奔去了定州寻你,都是一样的桀骜反骨、不甘于命。”
张静言呼吸微滞。
“你对郡主的事知晓得这样清楚,想来也是关心她的。”林停仙道,“如今人就在府里关着呢,你要想去看看就去。疏远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她。”
林停仙没有提前夜那场伏杀,沈霜野原本是和裴元Z合谋要取谢神筠的命去的。
林停仙一生无妻无子,体会不了张静言这种慈父心情,但张静言对谢神筠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显见还是在意的。
在意,这几日却一句也没问过。
张静言垂眸,摩挲着手中那只小银镯,镯上挂了两只铃铛,那年他从洪州死里逃生,跟着流窜的灾民一起逃到了明月峡,途中铃铛掉了一只,他沿路寻了大半夜,才找回来。
“她的名字,神筠,是哪两个字?”
林停仙一下被问住。
他自诩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但此等高门贵女的闺名却是不好被他知晓的。
张静言的女儿是他亲自取的妙宜二字,随父姓。但皇后把人养在身边这么多年,又给了她一个合适的身份,给谢神筠改了个名字也在常理之中。
沈霜野在这时进去:“风神如鹤,雪后青青2,神筠二字,皆在其中。”
他神情疏淡,对谢神筠的名字再清楚不过,但又握着分寸,没有多言。
“张先生这几日可好?”
“已无大碍了。”张静言看着他,温和地说,“那日你在郑镶眼皮子底下将我带走,只怕已经引起了他的疑心。”
“我就是要他坐立难安。”沈霜野笃定地说,“郑镶敢违逆圣人的心意,就是打定主意要您再开不了口。他在北司多年,经手的阴私秘辛不知凡几,这把刀要是用得好了,便能杀人诛心。”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谢神筠。
睡前张静言还要再换一次药,沈霜野拿起药盒看了:“这药是新送来的?”
“阿昙拿来的。”林停仙道。
沈霜野便没再多问。他们行军之人,伤病是常事,军中自然常备伤药。
外间近卫进来,一板一眼道:“侯爷,钟璃来了,说请您过去一趟。”
沈霜野一顿,不动声色地看向张静言。
张静言却神色平平,没甚异状,倒是林停仙开口:“去吧。”
沈霜野走后,屋中沉默下来,张静言忽道:“这么晚了,疏远过去做什么?”
“什么?”林停仙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张静言很是平静:“钟璃是在东院守着的吧。”
多年的改头换面、忍辱负重让张静言改了性子,变得温和沉默,但这反而让他更加的耳聪目明、心思玲珑起来。
他只是不会轻易展露所想。
东院?谢神筠不就在东院关着吗?
林停仙在人家亲爹的质问下心里一突。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能做什么?!
他心里叫着不好,面上还得想法儿给遮掩过去,立时义正言辞道:“你放心,我马上去帮你看着。”
夜已昏沉,星月皆隐。钟璃候在院外,让随行的婢子掌灯。
沈霜野问:“怎么回事?”
钟璃道:“侯爷,娘子说,她想沐浴。”
沈霜野冷着脸:“沐浴给她备上热水便是,找我做――”
他戛然而止,瞬间想起了什么。
谢神筠腕间镣铐的钥匙,在他身上。
第46章
那副镣铐是沈霜野特意叫人打造的,精钢所制,钥匙只有一把,被他随身携带。
夜间清竹擦过沈霜野侧颈,泛起一阵痒意。
“她伤还没好,不能沾水。”沈霜野冷着声拒了。
待钟璃应下,他却又叫住人,眼神隐在漆夜中,蕴着深浓重色。
“罢了。”沈霜野顿了顿,“我去一趟。”
谢神筠还在看她的书。
半月窗前的鸾镜妆台被挪了位置,重新放了张紫檀木贵妃榻,斜里落下一株垂丝海棠,千重瓣遮了满窗。
这是谢神筠近来常待的地方。
这几日她日也睡夜也睡,醒着的时候就将书架上的书都翻了一遍。
屋中伺候的婢子不知谢神筠的身份,只当她是家主求而不得的内宠,有心想要在她面前替主人居功:“这些书都是公子特意让人从书房搬来的,娘子还想看什么,尽可让人去寻。”
“是吗?”谢神筠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伺候的人便都提着心。
自打这位娘子被关入东院开始,东院伺候的人除内外近卫,便皆不得出。
偏偏这位娘子喜怒难辨,又兼冷淡威严,寻常的金玉器物不被她看在眼里,旁人的俯首恭敬也被视为理所当然,实在难以接近,更难以讨好。
外间竹帘被挑起,婢子问安的声音传来,谢神筠倚在榻上仿若未闻,不曾搁下手中书。
直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沈霜野垂下的眼暗含审视:“你又想做什么?”
“不是叫钟姑娘同你说了吗?”谢神筠未曾抬头,自顾自地翻着书,“沐浴,换衣。”
沈霜野有点难以言说的焦躁,来自于对谢神筠的无法掌控。
“你身上还有外伤,不宜沾水。”
谢神筠终于放下了书:“不行。”
“我喜洁,觉得脏,”谢神筠平淡道,“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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