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气氛稍滞。
谢神筠仍是平静无波的一张脸,微抿的唇角弧度清冷,显出主人冷硬的性子。
沈霜野紧盯着她,那如玉刻冰雕的眉眼无一丝瑕疵,但置在这清辉暗夜,却仿佛沾染了难以言喻的红尘俗气。
“行啊。”沈霜野忽而道,在这暗夜里咬出了暧昧,“去备水。”
月上中天,窗下的垂丝海棠明丽如绯雪,将泼墨浓夜衬得风雅绮艳。
“这个,要解开吧?”沈霜野指了她腕间镣铐。
没待谢神筠回应,他便俯下身去扯动银链,谢神筠条件反射地一动,下一瞬便被他掐在掌心。
锁住谢神筠的银链在这方寸之间紧绷起来。
榻上垂落半幅远山黛色,那对雪白赤足藏在山水之间,被沈霜野看到时竟横亘上一抹赤霞。
沈霜野动作顿了顿,语气难辨:“红了。”
无论是银环还是镣铐都极具分量,被沉甸甸咯在脚上,也该磨出印子来了。
“真可怜。”沈霜野缓缓道。
谢神筠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掌下雪白,似乎柔滑丰润,但他二人心知肚明,从足尖到没入衣裙的小腿紧致,能生生绞断人的喉骨,远不如看上去的那般纤瘦单薄。
沈霜野慢慢转动银环,触手的地方一半冰凉,一半却被谢神筠暖得温润。
锁眼极小,藏在银环相接的开口处,咔哒一声,开了。
沈霜野如法炮制,又打开了她另一只脚上的镣铐,始终没有碰到她半点肌肤。
“开了。”锁链掉在榻上,磕出一声响,沈霜野直起身,朝谢神筠伸手,面上殊无异色,“手给我。”
他眉眼锋利冷淡,话也寻常,惟独那双眼睛,深沉如渊。
谢神筠身形微动,将双足藏去裙下,手给了他。
双腕的镣铐也被尽数取下。
“去吧。”最后一条锁链被沈霜野拿在手里把玩,须臾后,他放下去,很是温和地说,“我等着你。”
谢神筠不动声色,眼底是一贯的凉如寒水,无人知晓她方才在那数个呼吸间都想了什么。
起身时衣袖拂过沈霜野膝头,轻得没有声息。
浴池在屋后,垂帘挡了热气,本不该有声色,但沈霜野却仿佛依稀嗅到寒水拢梅清香,若有似无。
他摘了瓣棠花,在掌心揉碎了。
沈霜野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仍是觉得热,那瓣花还碎在他掌心,被他一并带到外头,碾进脚底。
水榭那头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黑影,沈霜野此刻极为警觉:“谁?”
屋外守着的近卫当即把人按倒。
“是我。”林停仙咳了两声,还是被拦在阶下。
沈霜野微微眯眼,没让近卫放人:“你怎么来了?”
林停仙眼神没忍住,往屋子里飘:“我来看看你……”他低了声音,肃声道,“这么晚了,你朝人家姑娘的院子来,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沈霜野简短道,没提他锁着谢神筠,如今锁链一开,只怕谢神筠便要设法逃走。
林停仙急了:“人家爹还在这儿呢,你――”
“唰”地一声,汉白玉阶之上门向两边推开,谢神筠站在门后,露出一截白如雪的袖。
庭中梨白初谢,月华如练,轻易照透朱阁,也仿佛洗去了谢神筠身上如积雪层堆的霜寒之气,变得清透如水。
林停仙第一次看清谢神筠,立时愣住了。
沈霜野微微皱眉,错身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面上已有不悦。
“送林先生回去。”
“G……”林停仙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近卫恭恭敬敬地请走了。
“那是谁?”谢神筠没有认出阶下站的是谁,在沈霜野进来时问。
婢女送来了新制的衣裙,雪白里衬,镶红滚边,在她抬手时更衬得皓腕凝雪,皎洁如玉。
不知为何,谢神筠分明身姿高挑,柔韧挺拔,手腕翻转之间便有雷霆万钧,但无论她是拥红缀锦,还是素雪轻纱,竟都似在极坚极冷的外表下透出一丝难言的脆弱。
让人生出暴虐难言、将她狠狠击碎的快意。
沈霜野倏然停下。
片刻之后,方若无其事道:“一个无甚重要的闲人。”
但他话音刚落,又敏锐地觉出一丝异样。
林停仙身上虽全无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但也从不沾染红尘,美人皮相在他眼中不过红粉骷髅,不值得侧目。
他深夜至此,是忧心沈霜野会冒犯于谢神筠,既如此,他方才在见到谢神筠的时候就值得探究了。
沈霜野忽然问:“方才那人是林停仙,你认识?”
谢神筠发仍微湿,拿了张雪白巾帕绞发,从侧颜到脖颈,都是同出一色的雪白,唯有眉睫深黑,在流转间显出摄人心魄的微芒。
“云虚道长么,昔年陛下三迎他入司天监朱雀台,皆被拒绝,宫中谁人不知?”谢神筠想了想,赞叹道,“果真是仙风道骨,传言不虚。”
“……”
沈霜野登时想起林停仙蹲在廊下啃大猪蹄子,满手油花的模样。
那幽微丝缕、绵延不绝的疑惑瞬间被掐断,沈霜野怀疑谢神筠眼瞎,果断换了话题。
“对了,”谢神筠退至紫檀雕花青鸾引凤镜台前,上置一件晕红银丝掐花广袖,被谢神筠拎在手里,“这件衣服,是我的吧?”
是同新做好的新衣一并送来的,这件广袖落在最上方,银绣牡丹、满绽华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牡丹染了新红,洗不干净,恰似娇花零落、白璧有瑕。
正是春明湖刺杀一案中,谢神筠沾血的广袖。
“似乎没洗干净。”谢神筠摸过银红花蕊,素白指尖在银线映辉中染上一丝惊心动魄的华彩。
“沾了血,洗不干净。”
血渍深入绣线,即便是将这衣服绣线拆了,一寸寸搓洗干净,也终究会留下血色污浊过的痕迹。
衣物便是这样,只要沾了血,就再也洗不掉了。
“郡主似乎还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吧,一件血衣也舍不得扔。”但沈霜野分明又遂了谢神筠的意,将这衣服拿回来洗干净了。
“勤俭持家是好事。”谢神筠道,“况且我如今难道还不落魄吗?”
“这叫什么?”沈霜野道,“先见之明?”
谢神筠微微含笑,又从那身旧衣中抖出一条雪白丝绢:“这帕子,也是我的?”
她拿着那方帕,眉尖微蹙,似是疑惑。
“……是。”沈霜野面不改色,目光扫过那方雪帕。
她捏着帕子的模样,叫沈霜野想起了某些难言时刻。
“我怎么不记得……”谢神筠慢悠悠地说,“我有过这样一方帕子。”
谢神筠神情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
明渠江畔,谢神筠将染过她唇上红痕的丝绢系于沈霜野刀柄。那帕子被沈霜野洗干净之后,鬼使神差地夹进了谢神筠的旧衣之中,一并送来了。
“郡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些小事,也是寻常。”片刻之后,沈霜野微微笑起来,某种深沉、灰暗的情绪悉数敛入眼底。
“哦。”谢神筠若有所思,将帕子扔回了桌上。
那些隐晦试探再度被潜藏于深渊,不见天日。
谢神筠绞干了发,重新被镣铐紧锁。
“我还以为……”沈霜野话至一半,便不再往下,只扣紧了最后一只玄铁环。
谢神筠接过他的话:“以为我是要伺机逃走?”
“你想多了。”谢神筠懒懒道,仿佛真的是那么回事,“我如今高床软枕,衣食无忧,正是舒心的时候。”
“那我便放心了。”沈霜野不说信不信,也顺着她的话说。
“对了,走的时候把桌上的书带走。”谢神筠转动腕间镣铐,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波流转,在他面上一触及分,析出点似笑非笑来,“原来你喜欢这个。”
“什么书?”沈霜野不明所以,拿起了谢神筠方才未看完、搁在了檀木香案上的书册。
《孙子兵法》,确实是经久不衰的兵家经典。
再翻开一页,封面上赫然题的是:
《风流寡妇俏书生》
“不正经。”谢神筠凉凉道。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了堆锦软枕之中。
沈霜野捧着那本书,陡然生出一股荒谬之感,几乎要觉得不是谢神筠在做梦,就是他还没睡醒。
“你哪来的?”沈霜野压着火气,问。
谢神筠奇道:“你放在书架上的书,来问我?”
她沉吟片刻,觉得沈霜野是被陡然掀开了隐秘癖好,因而恼羞成怒,也是人之常情。
“你年纪还小,血气方刚也是寻常,”谢神筠语重心长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喜好如此独特,是要学曹阿瞒,好夺人妻吗?”
她一言一行都似带深意,那晃动的铁链让沈霜野想起淋漓的水声和摇晃的榻,也让他想到谢神筠身上的婚约。
她是有未婚夫的人。
呼――
沈霜野强压下心头郁气,反而冷静下来,夜色中那根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变成了某种更为凶狠又不动声色的压迫。
被他克制到近乎强硬地忍了下去。
沈霜野反问:“郡主想知道?”
他会启开她齿关,逼迫她说话:“说你想,说你要。”
“我倒也……”谢神筠仿佛当真想了想,最终轻飘飘道,“不是很想。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其他,沈霜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顷刻间生出逃过一劫的错觉。
沈霜野阖上书页:“既然如此,我喜好如何就不必郡主费心。”
这些书是从他的书房里拿出来的,定远侯府里能在书房读书的除他之外也就两个人。
沈芳弥,宣蓝蓝。
到底是谁的简直不言自明。他一定要剐了宣蓝蓝的皮。
尚还关在北衙之中的宣蓝蓝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兀自坐着沈霜野来救他的美梦。
沈霜野原本要将那本《风流寡妇俏书生》付之一炬,临到头却改了主意,将其束之高阁。
院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况春泉疾行至门外,紧接着沉重压抑的声音响起:“侯爷,宫中出事了,陛下病重,已急诏诸位相公和禁卫统领入宫!”
沈霜野猝然转身,看向榻上的谢神筠。
――
遥远夜幕下的太极宫匍匐如巨兽,此刻重重宫门如鳞甲舒张而开,苍郁恢弘之气卷风直啸,冲向微茫而不可知的未来。
沈霜野深夜入宫,清静殿外政事堂群臣皆已来了,并五城兵马司指挥隋定沛,以及戍卫皇城宫禁的神武卫统领孟希龄悉数在此,乌泱泱跪了一地。
重帏之后,太医院尽出,不知过了多久,院判杜旭收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陛下醒了、醒了!”陈英喜极而泣,立时高声道,同时也是说给殿外的群臣听。
贺述微从来挺拔的身形此刻竟似有一瞬佝偻,继而也是长抒一口气。
陈英掀帘出来:“贺相,陛下宣人进去。”
深殿烛火通明,皇帝面如金纸、气弱游丝,竟是奄奄一息之状,赵王李璨侍疾在侧,一副惶恐弱稚之态,面已湿润。
贺述微疾行两步,任谁也看得出,皇帝纵然还醒着,但分明也是日薄西山之状:“陛下如何会突然病危?”
皇帝自太子伏诛之后便一直病重卧床,沉疴难愈,但有太医院潜心照料,怎么也不该恶化至此。
陈英微微垂首,禀道:“回贺相,陛下今日是服了玉虚真人呈上来的丹药,突然便咳血病重,太医说是中毒之症!”
“怎会如此?”秦叙书厉声道,“陛下服药之前难道不曾有人试药吗?”
天子崇玄尚道,尤其病重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广招丹道以求长生不老之法,秦叙书上书劝谏数次,早对皇帝的炼丹修道之举反感至极。
那为天子试药的小太监早已匍匐下去,胆战心惊。
“今次为陛下试药的便是此人。”
那小太监被杜院判诊过脉,却是道:“确有中毒之迹,但症状并不严重。”
又将今次呈上的丹药辅以银针口鼻探查,良久之后方才犹豫道:“臣对术士炼丹之术不甚了解,但也隐约知道一些丹方是要以朱砂、水银等剧毒之物入药,此药中确含毒物,只分量极轻,远不到毙命的程度。”
贺述微脸色铁青:“仅这一次的丹药毒性微弱,那若是人长年累月的服用下去呢?”
每次为天子试药的未必是同一个人,毒素日积月累下去,自然是皇帝所中之毒最深。
他已是气极怒极,正要开口,却听得殿外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传来:“速速将宫中一众炼丹的道士收押问审,不过是因陛下宠信登天的佞幸之流,如何敢谋害天子?!”
金丝叠翠牡丹裙拂过地上青砖,拖曳出长长的影子,真如鸾凤当风而来。
皇后已至。
她威严凤目扫过殿中群臣,将贺述微的怀疑隐忍、秦叙书的怒目而视,以及沈霜野的沉默冷硬尽收眼底。
“陛下如何了?”皇后坐至榻前,先关心了天子安危。
半盏茶后,前去收押的禁军急来回禀,在殿外跪下的那一声石破天惊:“陛下,今日呈奉丹药的玉虚真人并身边的道童两人,都已吞金自尽!”
不待殿中人反应,裴元Z立时出列,道:“是自尽还是有人谋害?那玉虚真人昔年由皇后举荐入宫,因此才深受陛下倚重,如今他敢冒诛九族的大罪谋害陛下,焉知不是有人指使!”
图穷匕见,满堂哗然。
皇后身边的杨蕙反应迅速:“裴大人此言诛心!竟是直接污蔑圣人清誉,那玉虚真人由皇后举荐入宫不假,他本人却是长安玄都观的得道真人,陛下三请其入宫而不得,圣人不忍见陛下辗转反侧,竟是亲自出宫相请,才让他同意入宫为陛下讲经,圣人待陛下之心日月昭昭,岂容你污蔑离间!”
裴元Z神情凛然:“玉虚真人下毒谋害,人证物证俱全,若非是有人指使,他怎敢犯下如此大罪?更何况下毒谋害事发他便立即自尽,为的便是死无对证,太极宫中除了陛下,还有谁能一手遮天至此?”
自太子死后,东宫溃散,圣人临朝称制,其所出政令虽仍要经政事堂,但也已然称得上大权独揽、一手遮天。
这正正戳中了皇帝心底那个最隐秘、害怕的念头。
皇后有子有权,况且幼子稚弱,尚未及冠,更难当大任,若是皇帝一朝驾崩――
难道她竟还要再效仿前朝,出一个大圣皇帝吗?
“荒谬!”皇后终于出言怒斥,“我若要下毒,千秋殿中与陛下日夜相伴,处处皆是良机,倒也不必再过一个道人的手,徒生风波。”
她倏然转向天子,目含雷霆,直逼人心,“我与陛下少时夫妻,风雨相伴二十余年,情谊可鉴日月,我是不能也不会加害陛下。到底是何人意欲颠倒黑白、栽赃嫁祸,要使陛下与我夫妻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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