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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作者:观野【完结】
  谢神筠稍错一步,落在他身后。
  路过点凤台时,李璨却停下了,他欲上台俯瞰太极宫,午时日头太晒,近侍急忙要为他们撑伞遮阳,却被李璨挥退。
  “朕与阿姐一同上去,你们不必跟了。”
  谢神筠接过了近侍手中的伞,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故地重游,心境却和当时截然不同。
  “朕记得数月以前,阿姐与朕同上点凤台观太极北宫,便也如今日这般。”李璨负手而立,他这半年以来长高了不少,背影已隐约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从前他还需要谢神筠托举着他才能站在砖石之上看清日照紫殿、群臣入阁的景象,如今却能独自上前。
  谢神筠长在千秋殿,从前太后政务繁忙,又担心幼子会亲近陪伴他时间更长的乳母大伴,而不亲近她这个母亲,因此李璨身边伺候的宫人时时更换。
  除了谢神筠。她看着李璨长大,却只看到了身为李璨的柔弱多病和心思剔透,而忽略了生长在太极宫的赵王也该是和他父母一样的心机深沉、乾纲独断。
  遑论他由谢神筠教养长大,自然也该是和她一般无二的面慈心狠。
  这是谢神筠犯的一个错误。
  没有哪一刻,谢神筠像现在这样,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大周天子。
  “阿姐同朕说,这高处的位置太窄,只能站得下朕一个人。”李璨道,“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谢神筠站在他身后,目光却能越过李璨的肩膀看向远处的瑶台金殿、云外青山。
  她目光微微下垂,没有让李璨发现她那一瞬的僭越,温声道:“自该如此。”
  “但这高处也不好。”李璨转身,看向谢神筠,“冬日孤寒,夏时日晒,朕要有人执伞遮阳,也要有人挡风遮寒。”
  李璨目光灼灼:“阿姐可愿做朕的执伞之人?”
  谢神筠如今听政御前,掌诏敕政令、北狱刑罚,但她始终是内廷女官,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
  这个名正言顺,只有真正的皇帝能够给她。
  谢神筠一直撑伞而立,为李璨挡去头顶艳阳,此刻便道:“臣不是一直在为陛下执伞吗?”
  谢神筠退后一步,拜下去:“臣愿为天子华盖,为陛下庇荫,也可做您掌中利刃,供您驱策。”
  “昔年阿姐登点凤台,曾在这里得见‘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朕深以为然。”
  李璨俯身下来扶她,坚定道,“阿姐有青云之志,我必为阿姐达成。”
第66章
  七月已至尾声,曲江池苑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尚书吕谨和大理寺卿严向江一同至御前回禀。
  “此案是由苑内监宫人青葵和操纵傀儡戏的幻术师合谋所为。”严向江道,“那幻术师原是延熙六年,本该在神宗皇帝的万寿节上御前献艺的人,但献艺前因圣人一句骷髅幻戏诡怖难言,不准其入殿表演,因此被赐金遣返。”
  “此后十余年来这人游迹在长安各坊市表演幻戏,后来青葵因郡主之故被贬斥苑内监后便主动找上了他,与他合谋,承诺能让他在御前献艺,还能让他的傀儡幻戏扬名天下。于是两人趁曲江池宴陛下与圣人出宫的机会买通了西苑的内宦,在陛下面前提了幻戏。便连那位柳夫人也是被青葵以重金相诱,故意去寻郡主的麻烦,好以此在杀人之后栽赃嫁祸郡主。”
  “至于谢三郎只是个意外,他因对郡主怀恨在心,想要追上柳夫人向她询问一些事,却无意间撞破了青葵杀人,便一并被灭口了。”
  “此案前因后果俱已清晰明了,杀人的凶器也在青葵房中找到了,乃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甲片,被凶犯磨成了利刃,凶犯口供,人证物证也一应俱全,”严向江将卷宗和供词呈上,道,“请陛下明断。”
  谢神筠听完大理寺的描述,便上前一步:“如今大理寺既查明真相,也算是还了我一个清白。”她叹息一声,道,“但此案终归是与我有些关系,最终竟使两个无辜之人遇害。”
  太后怒不可遏,看完供词,当即喝道:“因着被主子贬斥便要怀恨在心杀人嫁祸,那青葵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十余年,我竟没瞧出来她竟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人,若是她还在陛下身边服侍,哪日要是被陛下训斥两句之后怀恨在心,岂不是要弑君了!”
  殿中群臣齐齐下跪,让太后不要动怒。
  太后心中半是后怕半是恼怒,皇帝亦在一旁劝阻,最终让大理寺依律处置。
  随后天子又问及谢道成指使谭理贪污并工部账目稽查一案,御史台和刑部官员互相对视一眼,杨筵霄上前一步,以拖为进,言账目所设数量之广银钱之多还未稽查完毕。
  皇帝沉吟片刻,忽道:“既如此,便由北司同御史台一道稽查此案,再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后,朕要看到结果。”
  ――
  散朝后御史台和户部的稽查官员汇于宰相当值的桂堂。
  杨筵霄率先道:“陛下怎么又让北司来共同稽查此案?这不是……”
  正好给了太后包庇谢道成的机会吗?谁不知道北司就是太后手中的刀。
  贺述微沉吟片刻,道:“慎言。陛下既让北司前来同御史台一道督查,自有其用意。”
  “就是不知北司此次稽查账目的会是谁。”岑华群道。
  正这时,内宦挑起堂内竹帘,射进一线天光,谢神筠自屋外进来,同诸位大人见礼。
  “贺相。”谢神筠道,“陛下命我与三司共同稽查工部账目,不知三司主理此案的是哪位大人?”
  杨筵霄道:“正是微臣。”
  政事堂不是说话的地方,三司的几位主理官回到御史台的察院,连日来的账目稽查明细悉数在此,屋中还有未曾清查完毕的账册文书和仍在核对账目明细的小吏,见几位大人进来都纷纷停笔。
  杨筵霄道:“郡主,工部的账册悉数在此了,不知郡主想从何处查起?”
  “御史台稽查账目,刑部会同大理寺就该将涉案人员一众下狱,”谢神筠转向刑部尚书吕谨,“涉案的谭理府上已被查抄,上至家眷下至仆役如今已悉数关于大理寺刑狱之中,为何却没有查抄谢府?”
  杨筵霄听得一时气恼,硬声道:“还能为何?太后作保,命大理寺查谢府时只准清点财物账目和可疑之物,不许惊动府上家眷。”
  “好,”谢神筠并不在意杨筵霄的态度,当即道,“北司有先审后奏缉私刑讯之权,缉拿文书在此,便请严大人派大理寺刑官同江指挥使走一趟,查抄谢府,提审一众人等。”
  吕谨原本半耷的眼皮倏然睁开,连杨筵霄都被惊得回不神来。
  严向江迟疑道:“郡主要我等……查抄谢府?”
  “谢相涉工部受贿一案,按律本就该由三司提审,”谢神筠指了那堆账目,道,“谭理如今不肯松口,便不能确定他伪造账目中饱私囊之举到底是不是谢相授意,但受贿之举却是板上钉钉,大理寺尽可提审谢府仆役及其有来往的官员,谢相若当真有指使之举,必会有书信函件等物证与人证留下。”
  刑部何尝没有想过就谢道成受贿一事查下去,但谢道成身后站的到底是谁此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皆心知肚明,他们敢查吗?
  何况站在面前的这个说要查抄谢府的可是谢相之女,他们敢信吗?
  沉默如冰,凝滞了屋中气氛。
  “谢相为郡主生父,您此举可是大义灭亲?”严向江肃容道。
  “陛下尚且要称谢相一声舅父,难道天子也是要徇私枉法吗?”谢神筠反问道,“你我皆为陛下臣子,受的是皇恩浩荡,为的是社稷百姓,朝堂之上没有父女,只有君臣。”
  ――
  披甲执刀的羽卫衙役敲开了谢府的大门,如蚁潮过境,迅速控制了府内上下。
  朝露堂内,谢道成同样听见了外头喧嚷,屋中伺候笔墨的小厮掀帘出去一看,正要呵斥,却先被架住了脖子。
  严向江跨门而入,却只站在门边,客气道:“谢相,我等奉旨提审谢府上下,还请相爷与我们走一趟吧。”
  谢道成仍是不疾不徐,酣畅淋漓地落下最后一笔,这才看向门边的严向江:“奉谁的旨?”
  “自然是陛下的旨意。”严向江道,“陛下有旨,不会惊扰府中女眷,还请相爷放心。”
  放心?
  片刻后,谢道成嗤笑一声,扔开了纸笔,从桌后起身:“走吧。”
  ――
  北司会同刑部查抄谢府,一干人等悉数下狱,刑部连审数日,谢氏家仆中有人率先受不住重刑,交代了数起经他之手指使前任工部侍郎俞辛鸿篡改账目的事由,还有早年间谢道成与陆周涯的书信往来。
  虽大部分已在大理寺第一次搜查府上时便被谢道成销毁了,但经他之手的那些却被他悄悄留下了证据。
  严向江大喜过望,正要命人顺着这人吐露的事实往下追问,这时狱卒来报,说是临川郡王来了。
  “临川郡王此时来做什么?”严向江十分纳罕,但他思及如今大理寺正在审查的这桩大案,忽地心头一跳,急忙迎出去。
  荀诩站在大理寺正堂之上,身侧还跟了个头戴兜帽看不清面容身形的黑袍人。
  “郡王何故来此?”
  荀诩看了一眼跟随严向江进来的仆役衙差,沉吟片刻,严向江便会意地挥退左右。
  荀诩这才正色道:“我这里有桩案子,也想请严大人和北司查一查。”
  “什么案子?”
  “我父亲十四年前在洪州府遇害一案。”
  严向江大惊:“荀大人不是在洪州府染疫身亡的吗?”
  遇害二字便足以说明荀樾是被人害死的,却被人矫饰成染疫身亡,岂不是骇人听闻?
  荀诩沉沉一拜:“我父亲含冤受死十余年,我虽有证据,却无奈伸冤无门,不敢妄动,只能请严大人替我父亲做主。”
  伸冤无门?谁能叫永宜公主和当朝郡王伸冤无门?
  严向江迟迟未动,再思及今日才被缉拿入狱的谢道成,十四年前正是谢道成和荀樾一同前往洪州赈灾。
  沉默数息之后,严向江缓缓道:“若荀大人当真是遇害身亡,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他没有慷慨激昂地承诺一定会查清此案,反而让荀诩多了几分心定。
  荀诩便道:“在此之前,我想请严大人先见一见一个人。”
  “谁?”
  “正是十四年前负责督建灵河渠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
  他身侧之人取下兜帽,露出斑驳花白的鬓发和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严大人,罪臣正是十四年前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
  谢神筠的目光从他面上滑过去,望去了他身后铅云低垂的天际。
  张静言恍若未觉,始终不曾看她。
  风雨欲来。
  ――
  “十四年前,我经时任中书令的王兖一力保举,前去督建灵河渠。”
  狱中灯火昏暗,除了张静言的供述,便安静得只能听见录事官蘸墨落笔的沙沙之音。
  “后来端南突发大水,灵河渠被冲垮,我起初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只是依例向朝廷奏报灾情。但朝廷赈灾的旨意却迟迟未下。后来朝廷终于来人,却是要缉拿我与端州刺史高川,并说是我与高川串通贪墨灵河渠修筑款,致使灵河渠垮塌,并且在事后为了逃避罪责,向朝廷瞒报灾情。”
  张静言双手戴铐,被锁在桌后,他陈述往事时面容平静异常,仿佛此景已经被他构想过千百遍。
  “在朝为官多年,我如何能不知其中的猫腻,但当时我并无别的办法,只好束手认罪,只想着上京之后再同三司陈词其中蹊跷。但随后洪州府时疫,我因此被困城中,就在这时,我发现押解我上京的衙差之中有人想杀我。”
  听到这时严向江神色一凝,便知这是端州奏报中张静言明明是染疫身亡,却又活了下来的重点。
  “送来的饭菜之中有毒,我吃下之后腹中绞痛,便拼死挣扎呼救,好在引来了看押我的狱卒,他约莫并不知晓是有人要害我,因此将我送去了医治。当时洪州府时疫蔓延,馆衙中俱是收治的染疫之人,我担心害我之人还会再次下手,为了脱身便故意染上疫病,又借机假死。染疫之人死亡时全身皮肤溃烂,几不成人形,前来核对的人也担心会染病,因此查的并不仔细。”
  张静言道:“我听说前来赈灾的是荀樾荀大人,我此前听过他清正刚直的名声,之后我便去秘密寻了荀大人,向他言明了蹊跷之处,荀大人也承诺会为我查清此案,此后我便在洪州府躲藏起来,及至一日,荀大人传讯给我,说是找到了灵河渠贪墨的证据,与我无关,要带我一起上京为我洗刷冤屈,岂料第二日便传来了他染疫身亡的死讯。我便知是荀大人为查案引来了杀身之祸。”
  荀诩在侧旁听审,此刻便出言:“数年之前,我机缘巧合下查访到了洪州府的一个小兵,他已经被调去了徐州做府兵,时疫时他正是抬尸人,见过我父亲的尸首,在被焚化之前发现了我父亲脖子上有勒痕。我父亲是赈灾钦使,死于任差之上,即便是染疫身亡也该有任职当地府衙的仵作出具验尸证明,当时那张证明作为证物封存于端南水患的卷宗之中,我见过,上面写的确实是染疫身亡。”
  “我却因此起了疑心。多方查访,想要找到当年为我父亲验尸的仵作,随后便查到,那仵作在洪州时疫的第二年也死了。”
  荀诩说到此处一顿,父亲或许是遇害身亡的疑云沉沉压在他身上许多年,直至此刻才稍微泄露出经年的压抑沉重。
  “那仵作或许是自知会被灭口,在死前曾留下过另一张验尸单,正能证明我父亲是被人勒死,而非是染疫身亡,他身上的溃烂伤痕是在死后才添上去的。”
  父亲不仅是被害身死,死后尸身还要被人损毁,怎能叫人子不痛、不恨?
  荀诩查访多年,早已将当年之事查了个七七八八,收集到的证据一并呈给了大理寺,此刻就在座上官员手中传阅。
  荀诩所陈之事事关重大,严向江不敢擅专,又为防走漏风声,只敢请了吕谨和杨筵霄共同审查。
  杨筵霄当年尚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对洪州时疫之事只有耳闻。吕谨却是亲历之人,甚而当时的灵河渠贪墨案还是刑部同大理寺共同审结的,当即便道:“若真是如此,那荀大人遇害一案背后或许还另有内情。”
  张静言道:“荀大人是为查端南水患方才遇害的,在那之后,我便听闻从灵河渠垮塌伊始,牵出了中书令王兖结党营私、敛财贪腐的大案,端南水患案被并入此案之中,我也因此被打为王兖同党。”
  说到恩师,张静言沉默少顷,目光流露悲哀:“王兖于我有授业之恩,我在灵河渠垮塌一事上也确有责任,但贪墨一事我没有做过,也不曾得过王兖的授意,还请台院明察。”
  荀诩在此时接着道:“当年那仵作身死之后我曾找人查探,最后查到是有人买凶杀人,买凶之人正是谢府的一个管事谢徵,有来往书信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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