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洞穴再次有了声响。
“无错。”
“为何?”
“没有杀生,没有扰乱天罡,没有后悔,没有违背本心,她无错。”
“若归墟真是她覆灭的呢?”
“依旧无错。”
桑黛抬眸,与那女鬼对视,道:“她从不做恶事,归墟若真是她覆灭的,她也一定是为了四界,她的剑心一直很明确,她的剑也不会指向弱者、无辜者。”
女鬼笑了起来:“可是姑娘,你怎知她是个剑修呢?”
桑黛道:“不,我说的是我。”
女鬼的笑意渐渐收起。
“前辈,我无错。”
除却后面的结局,这女鬼说的一切都与桑黛的这一生吻合。
只有结局不同,因为书中她的结局,是死在了两月前的那场大战,而非归墟。
“晚辈斗胆断了自己的对错,那么晚辈再冒昧,断一下那位女修的对错。”
女鬼安静看着她。
桑黛问:“那女修窥见天机,这天机可否与四界存亡有关?”
“是。”
“若她不说,四界会灭亡?”
“是。”
“说了后,四界还会灭亡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女修可有行恶事,辱没神灵,构陷天道?”
“世人说她有。”
“她可有后悔?倘若当初自私一些,直接飞升,兴许便没了这些事。”
女鬼停了许久。
一如桑黛方才一般,她沉默不语,而桑黛安静等着她回答。
许久后,她答:“无悔。”
桑黛低头笑了起来,笑声闷闷。
“晚辈判出来了,她也无错。”
桑黛抬眸,与她对视。
又重复一遍:“她无错。”
女鬼问:“为何?”
“如晚辈断自己的原因一般,晚辈也这般断那位女修,她无错。”
“翎音前辈,你无错。”
而面前的这个女鬼,桑黛认出了她的身份。
六千年前修真界最后一位渡劫境修士,虚弥派言灵术大能,翎音。
翎音并未飞升,而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化为了厉鬼。
翎音还在笑:“姑娘,你的断案我很满意。”
到这种时候,桑黛反而心下轻松,翎音看起来并不像对她有恶意的样子,否则一开始便会杀了她。
翎音的指腹触碰上桑黛的额头,她的手太冷了,让本就觉得体寒的桑黛冻得更加清醒。
“你是第一个说我无错的人,我不能看你走到那样的结局。”
识海中掀起一股隐秘的疼,桑黛眨了眨眼,越来越冷。
她磕磕绊绊说话:“我的结局……被围杀在归墟吗?”
“所以,我来助你了。”
灵力自翎音的指尖、顺着桑黛的额头侵入,强势又温柔地潜入她的识海。
悄悄打开了某个自百余年前便存在的封禁。
桑黛毫无反抗之力。
“姑娘,所有的事情,你都会慢慢想起来的,但如今,你需要先想起某件事。”
“要扛过去,否则,你会死。”
扛过去?
扛什么?
翎音的面容渐渐模糊,光亮越来越窄小,直到最后坠入黑暗。
她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
直到那抹黑暗被撕破,破晓的光扫除一切迷惘。
虚幻的灵力萦绕四周,将埋藏在识海最深处的记忆揪了出来。
***
桑黛十三岁那年,于一次历练中被魔修重伤。
她昏迷三月有余,即使剑宗砸了许多仙草灵丹,她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很多人都以为她不会再醒来。
可都说天级灵根觉醒者受天道庇佑,此话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
因为桑黛真的醒了。
她撑着身体起身,挪动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极为小心往外试探性走。
竹屋外疾风骤雨,雷光一阵接着一阵,兴许是雨声、或是雷声,总之掩盖了桑黛的脚步声,竹屋外的人并未发现她已经醒了。
小桑黛以为是阿爹阿娘担心她,整夜守着她,心下一暖,牵出笑伸手便要打开门。
双手刚触碰上门把,一道女声响起:
“归墟灵脉如何?”
是施夫人。
接着是一道男声道:“此番剑宗祭了一百一十三个玄级灵根觉醒者,二百一十七个地级灵根,可归墟仙境并未生出新的灵脉,旧的灵脉……还是没救。”
是桑闻洲。
桑黛的大脑像是被撞击了一瞬,开门的动作顿住。
“还需要再杀修士吗?”
“暂时不必,此事不能闹太大,让仙盟知晓不好办,妖界那边似乎也想用这个法子挽救归墟,选了一人献祭。”桑闻洲说到这里笑了瞬,又道:“不过,这次兴许有希望,妖界献祭的可不是普通人。”
“妖界要献祭谁?”
“妖王的第七子,宿玄,天级灵根觉醒者。”
“……什么?!”
“那么多玄级和地级灵根,也没能让归墟仙境生出新的灵脉,若献祭天级灵根……兴许有可能呢?”
屋内的桑黛无声喘气,大脑一片空白。
她怎么会听不懂什么意思?
归墟灵脉被毁,这样下去四界的修行之路迟早要到头,挽救之法唯有补救被毁的归墟灵脉,又或者刺激归墟仙境生出新的灵脉。
而作为离归墟仙境最远的剑宗,本就灵脉不多,归墟灵脉被毁,剑宗受损最大。
桑宗主和施夫人的话,无一不在告诉桑黛,剑宗促使归墟仙境生出新的灵脉到底用的什么法子。
他们的方法是,献祭灵根,用归墟仙境赋予世间的灵根,反过来唤醒它,刺激它。
他们在杀人。
桑黛捂着心口,眸子空洞无光,浑身冒起冷汗,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说出这些话的是自己的爹娘,做出那些事的是自己拼命守护的剑宗。
房门在此刻被推开。
天边一道雷炸起,照亮了桑黛苍白的脸,外面狂风咆哮,将雨水卷进竹屋。
桑黛与桑闻洲和施夫人对视。
“阿爹……阿娘……”
施夫人全无曾经对她的温柔,满脸惊骇:“你何时醒的?”
其实不需要桑黛的回答,从她的神情中就可以看出来。
她全都听到了。
桑闻洲的脸色阴沉,全是麻木的无情和冰冷,挥手将施夫人推出去,跨开步子迈进竹屋。
他单手召出本命剑,剑光凛然,朝桑黛走去。
“夫人,可回避?”
施夫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桑黛也知道。
她听到了这件事,以桑黛的本性绝不可能与他们同谋,势必会将其昭告天下,为亡者争公平,可这件事不能告诉四界。
天级灵根觉醒者稀少,但也比不上剑宗的声誉重要。
桑黛捂着心口,唇角呕出鲜血,眼泪止不住涌出。
“阿爹,为何,你为何……这是错的……”
她浑身无力,步步后退,难以相信自己的父亲是这幅样子。
她看向施夫人,却发现自己的阿娘沉默以对,神情复杂。
桑闻洲抬剑指向桑黛,冷淡启唇:“黛黛,你不该听到的。”
施夫人忽然开口:“慢着。”
桑黛看向她,眼底有一丝亮光。
施夫人下一句话将她打入深渊:“不能杀,先抽了她的灵根,窈窈需要换灵根。”
桑黛的后腰抵在木桌上,那点子亲情与依赖被尽数击碎。
她麻木看着桑宗主的利爪朝她的天灵盖盖下,当时的桑黛只有十三岁,尚未结丹,也不是元婴满境的桑宗主的对手。
可桑宗主并未得逞。
因为……魔界又进军了。
魔界屡次攻打仙界,而仙界需要桑黛的力量作战。
桑闻洲没有杀她。
桑黛被关进了戒律堂,三日后,整个剑宗的大能们集体前来,在她的识海中打下封印,将她的记忆封存。
她忘了十三岁那年听到的阴谋。
醒来后,只瞧见阿爹阿娘心疼的脸,抱着她轻哄,告诉她:
“黛黛,此番历练你辛苦了,阿爹阿娘以你为傲。”
桑黛还是剑宗的大小姐,尽心尽力保护剑宗。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百余年过去了。
现在的桑黛是化神满境修士,却从未知晓,自己的识海深处有一道由仙界大能们亲自打下的禁制。
翎音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句传音。
“姑娘,今日你能不能活下来,便看造化了。”
长芒已经苏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变大将桑黛护起,环绕在她的四周。
宿玄留下的易容术被翎音破了,如今桑黛顶着自己的脸。
长芒更加急了,戳了戳桑黛,希望她能给予点回应。
可桑黛一言不发,不知在看什么。
长芒嘤嘤叫,想要联系宿玄,却感应不到他的存在,周围有阵法,有人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不想让宿玄找到它和桑黛。
桑黛在这时候有了动静。
她扶着墙站起,长芒在她的周身游走,用灵力暖着主人的经脉。
桑黛往外走,长芒却嘤嘤拦住她。
她看了眼长芒,道:“长芒,我有件迟了百年的事情未曾解决。”
她的意思就是,不能拦她。
长芒慌张,它作为天级法器自然是知道外面来了多少人,起码数千人,那股强大的灵力波动,不知是敌是友,桑黛金丹半碎绝不是对手。
可是本命法器,必须听从主人的话。
长芒无奈,随她一起出了洞穴。
焚天境没有光,全是鬼火,地面寸草不生,似是被一场烈火烧过一般。
洞穴外是处小丘,她站在高处,垂首望着下面乌泱泱的人群。
此番仙界来了不少人,三宗六派便来了五个宗门,目的便是为了取回天级灵根和仙绒草,如今这里只来了三个。
瞧见山坡上站着的女修,那些人一愣,不断有声音响起:
“那是……那是剑宗的大小姐?”
“桑黛?她不是死了吗!”
“我见过桑大小姐,我绝不会认错,那就是桑黛!”
沈辞玉仰头望着高处的桑黛,垂下的手连剑都握不住。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宿玄呢?
她怎么可以单独出现在焚天境,这里都是厉鬼,要夺她的舍实在太过容易。
他们感知到仙绒草出现在附近,一群人寻了过来,寻到的竟是桑黛?
无人注意的地方,施窈牵出笑,眼底的冰冷浓重,悄无声息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桑闻洲瞳仁骤缩,不可置信望着桑黛周身的气息。
属于剑宗几位大能合力打下的禁制不见了,那她……
想起来了?
不仅桑闻洲看了出来,在场的几个长老都是当年为桑黛布下禁制的人,自然也能看出来。
桑闻洲握紧了腰间的剑,凶恶盯着高处的桑黛,眼神仿佛要吞了她一般。
若真想起来了,断不能留她的命了。
在弟子们还不明所以,仍在讨论剑宗大小姐“死而复生”之时,便听见人群最前的剑宗宗主冷声开口。
“叛逃者桑黛,与其师父应衡一起残杀苍梧道观,覆灭归墟灵脉,应衡独身揽下罪责,让此罪女逃了百年,法不容情,即使为剑宗大小姐,也不可放其离开。”
沈辞玉愣了瞬,反应过来,厉声道:“师父,你在说什么!”
可又一人站了出来,是剑宗的另一位长老。
“已从剑宗桑黛的房中搜出当年应衡留给她的信,信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桑黛与其师父应衡勾结,意图灭世,摧毁归墟灵脉,驻守归墟的苍梧道观满观被屠。”
第二位长老也道:“罪孽深重,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却祸害苍生!”
第三位长老附和:“此事有据,还未来得及上报仙盟,老朽以剑宗声誉担保,必无虚假,今日既遇到这叛徒,剑宗弟子当合力杀之!”
沈辞玉惊骇,抬眼望去,高处的桑黛面无表情。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慌乱看向自己的恩师:“师父,你——”
桑闻洲抬手打断他的话:“剑宗弟子听令,布万杀阵,今日不可放桑黛离开!”
弟子们惶恐,不约而同看向高处那位剑修。
桑黛作为仙界的天级灵根,这一百多年来斩了不知多少邪祟,私心不愿相信这样的人是毁坏归墟灵脉的罪人,可自己的宗门长老都判了她的罪。
甚至……要杀她的是她的父亲。
若不是有证据,怎会舍得诛杀亲女?
“桑大小姐……”
“结阵!”
很吵,吵得桑黛难以忽视。
她望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从里面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门,以及战场上被她救过的人,或者只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长芒护主,化为百丈长的缚绫悬立在桑黛身后,可长芒是防御武器,攻击性本就不强,它急得一直在呼唤宿玄。
沈辞玉拦在众人之前:“桑黛绝不可能叛逃,此事疑点颇多,断不可——”
眼前一花,脖颈剧痛,沈辞玉毫不设防,被桑闻洲一掌劈晕。
他接住沈辞玉,递给身后的弟子。
“辞玉与桑黛自小长大,被冲昏了头脑,送他离开。”
远处还有恶鬼咆哮,焚天境太过阴森,弥漫的瘴气已经隐隐侵入桑黛的经脉。
一直沉默的桑黛忽然开了口。
“我三岁觉醒灵根,被交给师父教导,他尽心尽力教导我,你们说,我身为四界稀少的天级灵根,应护佑苍生。”
“十岁那年我悟了剑心,得了知雨剑,十七岁结丹,你们说,我是仙界的奇才。”
“一百三十二年来,我带兵击退魔界三十一次,斩杀邪祟数千,你们说,我是仙界的盾,只要有我在,仙界的百姓们可以生活安宁。”
“我曾经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不如远处的恶鬼咆哮声来得响亮,但却让纷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桑闻洲脸色越发难看,厉声低喝:“别听她废话,给我结阵,诛杀叛徒!”
剑宗弟子们犹犹豫豫,最终还是迫于无奈听从宗主们的命令,率先执剑结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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