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呆愣地摇了摇头。
少年松了口气,放开她,嘱咐道:“待会我离开后,你把外衣脱了挂好,躺回床上,熄灯睡觉。明白吗?”
宣榕点头:“嗯。”
少年犹豫了下,又缓缓道:“蛊控后到你彻底清醒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忘了吧。”
蛊控后记忆好抹除,唤醒时顺手就可以。之前已成定型的记忆似乎也能扭曲,让她不知有人来过。不过他不敢试——方才匆忙,只挑了仨倒霉蛋粗暴施术,一个当场暴毙,另两个差点没嚎来狱卒。
“算了。”他难得自暴自弃地道,“谁知道有什么见鬼的副作用,就到此为止。反正你醒来说不定当作自己烧糊涂了。”
但他还是拿捏不准。宣榕温善,但不愚钝,说不准能通过蛛丝马迹推出什么。而且,少年终于后知后觉,确认了一个问题。她仿佛算不太上循规蹈矩。
想来也是,循规蹈矩的世家贵女,好像也做不出她这些个惊天动地的出格举动。
所以,在这个他能得到任何答案、任何机密,甚至任何承诺的瞬间,少年鬼使神差的,只问了一个问题:“有一不能解的棋局,横亘你面前,你若执棋,你待如何?”
宣榕被他渡来的点真气,一夜折腾,早就消耗完了,她有点疲倦,不满地看了这位还不放她休息的混蛋一眼,慢吞吞道:“总是有解的。先寻解法,如若不能,说明规则有错。应被打破。”
“何意?”
“围棋需围困而吃,这是谁规定的呢?最起初的两位棋手,再缓慢演变规制到如今。”宣榕缓缓道,“法度又是谁规定的呢,一群人互搏商议,各分一杯羹,各占一方地。”
“所以,法度应被打破?”
宣榕摇了摇头:“争执倾轧的根源,不在法度,而在于占地有限,地中粮亦有限——”她问他:“这又是谁规定的呢?”
少年好笑:“你还考起我来了。道法自然,天道如此,天地盈虚有数。”
宣榕定定看他:“那,天道就不该被打破吗?”
少年一愣。
宣榕轻柔的声音仿若山涧清泉:
“假借器物,人这种生灵,能生火开山,疏浚通河。有朝一日也能飞跃险峻,移山填海。
“两千年前,稻粟亩产两百市斤,如今四百,又多少年后或可数以千计。女子力小柔弱,生儿育女劳形费神,若某一天,气力要么不再重要,要么可通过机巧弥补,婴孩不再只能出自母亲的孕育,女子将绝不可能地位低下。
“一朝规矩制度,不合生产,理应改变。同样反之,想改规制,首先从生产入手。”
她眉心的朱砂像是业火中的佛莲,在灯火潋滟里灼目生辉:“不要只看到君统宗法呀,在它们之上的,才是破局之处。”
少年垂眸,半晌,弄懂了她意思。轻笑了一声:“可这些你能看到么?”
“我看不到。百年都不得见。”宣榕很识时务地道。
少年无语片刻,屈指轻轻一弹她脑门:“那你还费那个劲儿。”
宣榕在他复杂的神色里,轻轻道,“我并非觉得我天生被赋予什么使命。纵观史册,朝代更迭、政观替代,人已经无足轻重了。只是有的事情,总有人要做的。而我做起这些来,会更简单。别人做起这些会更累的。
“仅此而已。”
时代犹如潜伏黑夜的兽,初显了一鳞半爪。
有人浑然不觉,有人窥见了全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闷笑起来:“真狂妄啊,昭平郡主。”他实在没忍住,凑近了些许,薄唇擦过她的鬓角,偷到了按理来说此生唯一一个,连吻都算不上的亲昵,在她耳畔轻若唇语地低喃:“可是怎么办,我真的喜欢。”
*
翌日,天光大亮。
宣榕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又饿又懵。
摸了手边几颗蜜枣吃了,攒点气力,洗漱更衣后,才召来容松问了句:“昨夜你们有谁进我屋了?”
容松边给她布菜,边道:“没啊,您不是觉浅不喜欢有人在侧吗?我们都守在隔壁厢房,昨天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可好了。您休息得如何?”
宣榕随便夹了几口菜,食不知味道:“做了一宿梦。”
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有人要揍她?她还傻乎乎地道歉。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容松“咦”了声:“看您气色还行啊,比昨儿好多了。”他想了想,又道:“季公子回来了,您不是准他不通报可奏事吗,说不准是您昨儿歇得早,他不清楚,扰了您休息。”
宣榕“唔”了声,随口问道:“他现在在哪,让他来见我。”
她并没有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且不说是否烧糊涂了,出现幻觉,就算身侧人那僵硬紧张的情绪不假,她真的不小心轻薄了人家,说开了也就罢了。
一点都不麻烦。
容渡提了一盅黑不隆冬的药进来,闻声道:“季檀?他早上急匆匆走了,郡主您找他何事?”
宣榕顿了顿:“哪去了?”
容渡将药放在桌上,掀开瓷盖,放在宣榕手侧,道:“不知道啊,大清早就出门了,但脸色蛮焦急,许是有要事吧。”
宣榕:“……”
好像是有点麻烦。
第54章 误会
一连数天, 宣榕都没见到季檀。
让人去请过,他都说暂有要事,请侍从代为传信。
一问何事, 又三缄其口。
宣榕由一开始的泰然自若,到三天后, 生了几分凝重不安。
她用堪比考究史书的细致, 反复回忆那一晚。有人靠近, 她扯了扯人家前襟, 在火光下,把他的手拽到脸边蹭了一小下。
到此为止,都没太出格——迷迷蒙蒙间, 把来人错认成了娘亲,能开口说清。
可是这晚, 宣榕在拆取耳上戴的珍珠缀链时, 脑海里涌现出一个念头。
她好像要送谁耳饰。
回过神来, 莫名其妙:要送给谁?
思来想去不对劲,又静坐片刻, 晚间做梦时,先是梦到珍珠, 然后珍珠变狼牙, 珠玉点缀的耳饰犹如藏月的刀鞘, 成倍变小,挂在一人的耳上。摸上去时, 冰凉的耳饰和滚烫的肌肤对比鲜明。
应是男子。因为下颚线条英挺凌厉, 喉结微滚, 耳尖也比常人尖一点。
他伸出手来制止她。很无奈很委屈地让她停手,不要再玩弄了。她非但没听, 又摸了一轮,换来他难耐地叹喘了一声。
呼吸是炙热的。
“……”
宣榕惊魂不定地醒来,天色尚且灰蒙。她游魂一样飘出去,坐在廊檐下,看着细雨发呆。
梦境并非空穴来风。它把所见所闻所看所知,杂糅在一起,汇聚成新的五彩斑斓。
追根溯源时,总归有出处。
宣榕扪心自问:“我读过艳|情书籍吗?”没有。
“我去过秦楼楚馆吗?”没有。
“遥看禁军演练能有这么细致入微吗?”当然不能。
所以这些细节到底哪儿来的?!
宣榕微妙地顿了顿,喃喃道:“我也许、可能、大概……真的做了比较过分的事?”
雨势渐大,她发了会呆,发现一旁廊檐边,瓷盆簇拥的蔷薇花上,落了只避雨的金裳凤蝶。雨打湿了蝶翅,风吹得它摇摇欲坠。
她试着把花盆向里挪了挪。蝴蝶没反应,宣榕便连盆带蝶,将蔷薇花搬到避雨处。
她拿来蒲团,在旁席地而坐,有点愁,愁完,天亮了,暴雨暂歇。
而典雅古朴的江南宅院,仿佛也从晨曦中苏醒,住客仆从们都忙碌起来。
也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近了,那人放轻步子,似是想在院中等候,却见她在廊下,便走来行礼道:“郡主。前几日实在是有要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怕无颜见您。”
宣榕见到季檀那刻,怔了怔,半晌才道:“……何事?”
季檀看她穿得单薄,便道:“您先传膳,边用早膳,臣边和您说?”
宣榕点点头。她也要想想如何措辞,尽可能委婉含蓄。
起身,见那只凤蝶犹自栖在被风吹晃的花上,尝试着伸手,没想到那只黑金交加的蝴蝶,真的振翅飞了过来,犹犹豫豫半晌,落在了她左肩。
槐树绿叶被雨水冲刷,愈发簇新。厅堂能听到树叶婆娑声。
宣榕咽了口粥,听季檀禀告:“是这样的。染了瘟疫的七百人不是在别庄分区隔住么,不久前有人来报,说好几位妇人控诉,夜间有登徒子趁黑非礼她们。有一位还未出阁的女郎险些被……”
他顿了顿,不好启齿,宣榕皱眉道:“男女不是分开的吗?”
“对,夜间不同的房舍还落了锁。”季檀冷声道,
“但架不住有人会撬锁,还备了蒙汗药。本身就是梁上君子,在人多眼杂处更如鱼得水。微臣这几日在设计捉人,审讯此事,昨晚刚有眉目,找到那俩合伙作乱的淫贼,才敢来和您禀告。”
他这话题尴尬,宣榕陷入诡异的沉默,等碗里粥尽,才道:“那几位女郎没事儿吧?”
“略微受惊,并无大碍。”季檀怕她担心,语气放温和了不少,
“郡主不用担心。就是最后那一位,她家里人怕有损女儿名声,不让张扬此事,所以,臣这几日都查得谨慎小心。按照她们的嘱咐,事过了,贼子扣押,也就当无事发生,不必再提了。”
宣榕所有措辞堵在了喉里,有点噎得慌。
灌了好几口水才缓过劲来,点点头道:“确认已办妥当,不用再提?”
季檀应道:“郡主放心,人已送至官府了。”
宣榕欲言又止,神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道:“庭芝做的不错,辛苦了。”
季檀恭谦地敛首:“为民分忧是分内事,为君分忧更是分内事。这些琐事本不必扰您耳的,但这几日不得来见,想来要给您解释一二。”
聪明人多思虑,而京中人说话,又素来喜欢云遮雾罩,表面说一事,其实在借机喻一事,指槐骂桑的言语数不胜数,借力打力的说辞也成套——不怪宣榕想歪。
按照望都风格,季檀这就是先是避而不见,又委婉告之“不必再提”,再表赤子忠心。
很完整的一套辗转难安后,任君采撷。
待季檀走后,宣榕久久没动弹,她窝在椅上,小脸病恹恹的。
容松莫名其妙道:“郡主,您脸色怎么这么奇怪。”
宣榕茫然问道:“哪里奇怪?”
容松咂摸道:“很心虚的样子诶!”
宣榕双目无神道:“你让我静静。”
容松凑过来,笑嘻嘻道:“郡主您是不是发现错怪季大哥了,他不是推脱不见,是真的有事儿,而且这事还不好声张。现在人家忙完了,大清早天都没亮就来见您,您于心不安?”
眼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宣榕气若游丝道:“是啊,我于心不安。我打算以后对庭芝好一点……”
容松“哎”道:“这有啥,我看他挺敬重您的。”
宣榕有口难言,干脆又发了会呆。
而那只栖在她肩上的凤蝶羽翅振了振,飞起,落到桌案。
容松惊道:“诶诶诶!不是佩饰吗?居然是真的。方才这蝴蝶怎么一动不动的。”
宣榕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试着摸了摸蝴蝶触须,无精打采道:“不知道,可能是翅膀湿了。怕它再淋雨,带进来的。”许是推己及人,她无奈笑笑,对翅膀不住微动的凤蝶轻声道:“怎么,你也焦躁难安么?”
寒山寺里。少年人坐在捻花佛像下抬眸仰望。
不知为何,他陡然闭了眼,长睫震颤,像是一种无言的回答。
*
宣榕这场病在八月初痊愈。而汛期潮水褪去,气候炎热,瘟疫也逐渐走到尾声。
她将疫期用来隔人的房舍,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孩童、残病伤患,取了个“慈善堂”的直白名字,请当地儒商作书,匾额成后,揭牌也是请的有名的几家商行——
商人重利,但也要清名,算是把他们绑上“贼船”。至少慈善堂运作初期的开支,有商贾乐意出资,更乐意名声打响,这样才能生意兴隆。
后面,走一步看一步吧。
而此时,朝廷的赈灾善后款,也充足抵达。足够灾民修缮重建,回归故里。
灾后也喜欢做法事。至少寒山寺做过好几轮,民众自发祭拜祈福。又不知怎的,百姓听闻齐帝大手一挥,准备明年更改年号,是因外甥女病重,为她祈福,便自发也给坐镇姑苏的昭平郡主祈祷。
红绸布和纸信在寺中百年榕树的枝桠间翻飞,本就旺盛的香火,一个月间又翻了数倍。
季檀摸了摸袖中红绸,先是在榕树前顿足片刻,没挤上前。扶住一位将将跌倒的老妇道:“您小心。这边人多,莫挤了,择日再来。否则跌撞了,岂非得不偿失?”
老妇一脸焦急道:“哪能呢,不是说郡主还没病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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