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平静很正常的态度, 也没有什么抗拒。
少年顿了顿, 缓缓起身,走到床边桌案上, 给她倒了杯茶。
宣榕接过, 喝了一口, 露出一言难尽的纠结:“……好难喝啊。有白毫银针吗?或者西湖龙井?”
少年将装茶叶的小罐子打开,辨了辨, 确认都是便宜货,道:“没。只有街边一钱管够的碎茶叶沫,和苦荞麦茶。你不知道让随侍添点你喜欢的茶?清水要不要?”
“嗯。”于是宣榕喝了好几杯清水,又将茶杯递给他。
少年视线定在窗外的柳树上,却准确接过了杯子,搁回桌案,抬指按了按眉骨,像是在和她打商量:“能先把外衣穿上吗?”
宣榕仔细想了下,觉得有点冷,使唤他使唤地得心应手:“你把我架子上衣服拿过来。”
少年迟疑道,“你自己拿行不行。”
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
“……”他只好认命地走到檀木长架前,将她外衣抱来。
好在宣榕穿衣不用人伺候,将裙衫披上,踏了小靴,乖巧地坐在床边。
这下轻松多了。少年舒了口气,拿起布巾,想替她擦擦折腾出来的额角细汗。
没想到,宣榕看了眼深色布巾,嫌弃地一皱眉头,撇开脸:“脏。绒花儿才不要这种帕子擦脸。”
“……嗯?”少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在心里将毒蛊那些传闻的功效和副作用,统统过了一遍,问道,“绒花儿你今年几岁?”
得了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八岁。”
少年便捻起旁边甜枣,摊在手上,哄小孩子一样送到她面前:“那吃点甜吧。你好像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宣榕浅浅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吞了,但剩下的却丁点不肯再用了:“不好吃,不喜欢。又干又粘,还腻。像放坏的米花糕。”
少年被逗笑,他笑起来时,竟有浅淡漂亮的卧蚕:“瞧不出来啊,原来你以前还有这么娇气包的一面,嗯?”但很快他意识到什么,敛了笑,轻声道:“你现在也可以更娇纵一点的。”
或许宣榕小时候顺杆上爬也是把好手,她纳了这条上奏,歪了歪头,将不想吃的蜜枣递过去:“你吃吧。”
“……”少年无奈接过,将剩下的大半蜜枣吃了。
宣榕看他吃得缓慢,歪了歪头:“很难吃对吧。”
少年“嗯”了声:“确实很难吃。”也很好吃。
有人赞同,宣榕开心起来,开始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追随者。忽然,她惊奇地发现少年居然有耳洞,便伸出手,摸了摸面前人的右耳垂。
耳骨很硬,但耳垂却是滚烫红软,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血色自耳尾蔓延至脖颈。
安静蛰伏在颈侧的蛊虫,焦躁不安微微一动。蔓延的红络,顺着衣襟往下,直到后背。
宣榕没注意到,只好奇道:“为什么你有耳洞,酬神庙会需要扮神祈福吗?”
“不是。家乡习俗,昭告成人。否则不可娶妻成家。”少年无可奈何地垂首,没再用刻意掩饰的难听声线,声音是青年人的低醇清磁,像雪山上的寒风,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别玩了……”
“好吧。你好像很不舒服。”即使是更娇纵一点的小郡主,也不算难说话。
她放开通红的耳垂,只是又发现了什么,很惊奇地道:“咦?为什么你的脸没有红?颜色和脖子不一样……”
于是又摸上了他的脸。
少年:“…………”
他登时就想直起腰后退。
宣榕软着嗓子道:“你别动。”
面前人没敢再动了。他还没有完全掌握蛊王用法,不知违抗或者命令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赌,也承担不起任何后果。
宣榕便很顺利地发现,他面部触感有问题。比如眼眶处,像是填塞了东西,硬硬的。鼻翼也像垫了东西,比骨头软。
宣榕思忖片刻,在他鬓边摸索片刻,找到一道不易察觉的接缝,掀开。
面具被扯下。
少年人愈发深邃精致的面容,暴露眼前。面部线条更为舒展了,逐渐有了成年人的英挺疏阔。
仿佛一尊由黑夜凝塑的刻像,极美丽极危险。窗外浅淡的光影落入他眼底,他垂着睫羽,万般无奈地道:“你这时候应该不认识我吧。”
宣榕定定望着他,微微弯了弯眸子:“我不认识你呀。但你长
得好漂亮,像是月宫里的神仙,你是神仙吗?”
少年道:“我不是。这世上哪有……”
宣榕肉眼可见地低落。
少年改口:“好吧我是,世上还是有神仙的。”
宣榕来了兴致:“那你会占卜吗?”
少年老神在在:“当然会。你要算什么?”
宣榕捧着脸,畅想道:“那我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有娘亲和爹爹厉害吗?”
“会比他们都厉害。你是世间最厉害的人了。”少年轻声道,“你救了很多人。”
宣榕这时想说的厉害,显然不是救民于水火的厉害。而是诗词歌赋、君子六艺之类的技能娴熟,她想了想,虽然失落,但也妥协道:“行吧,能救人也很不错。那你能帮人实现愿望吗?”
反正海口早就夸下了,不差多一个,少年靠在桌案上,微侧着头看她:“当然可以。你随便许。”
宣榕雀跃道:“我想骑马!”
少年泼了盆凉水:“有老师傅在教你,你差不多已经学会了。”
宣榕双眼亮晶晶的:“那我想要蝴蝶。”
“大半夜的……明早再给你捉吧。”
宣榕退而求其次:“那我想要看萤火虫!”
少年转过头看了眼窗外,“唔”了一声,像是在思索,不出片刻,一只小巧的萤火虫颤颤巍巍飞了进来。很小一点光芒,在屋里窜来窜去,最后落在宣榕膝上。又飞到她指上。
少年道:“附近萤火虫不多,凑合看吧。”
宣榕却很高兴,将继续许愿:“我想养一只……猫或者犬?反正是娘亲不喜欢的毛茸茸的动物。”
“你会有一只猫的。”他想起什么,淡淡道,“然后被猫挠得天天涂药。”
宣榕没想到他实现愿望还带附加“赠礼”的,愣了愣,控诉道:“就不能没有后一句话吗?”
少年慢条斯理道:“我掐指一算,你日后会捡到一只小猫崽,感染了眼疾,怕人,刚开始很抗拒你接触,你要给它滴药水,所以挠你,后面就还好。知道会被挠,还想养猫吗?”
宣榕迟疑问道:“我为什么会捡到它?”
“据说是冬天雪夜发现的?”少年笑了笑,薄唇挑起个漂亮的弧度,“传闻如此,具体我也不知道。”
宣榕想了想道:“那不捡回它,它会死吗?”
少年道:“会的。”
宣榕便不纠结了:“那我还是养吧。”
“即使会被挠会受伤么?为什么?”
宣榕垂着头,把玩着腰上绳穗上系着的玉兔,闷声应道:“嗯。反正对我来说又不是严重的伤,缓缓就好了。”
她放走栖息在指尖的萤火虫,又抬头看向沉默的少年。少年靠着桌案,比方才站在她面前时远了点,劲窄的腰身上,挂着一把刀。
直刀,沉凝肃杀,威风凛凛。
宣榕很喜欢这种兵刃,开口道:“我也有一把很漂亮的弯刀,不过我没有直刀。”
少年抱臂,瞥了眼悬在腰侧的武器,问道:“这也是愿望吗?”
“什么愿望?”
少年道:“许的愿。”
宣榕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脑袋还是有点浆糊,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能理解为“想要一把直刀”,点头道:“对。”
少年似笑非笑:“这把不行,这把留下了,明日我得被全城通缉追捕。日后若有机会,送你一把吧。”
宣榕神色有几分倦怠,她本就还在病中,闹腾一晚,困倦来袭,掩唇打了个浅浅哈欠:“好啊。”
少年见状,静默片刻,嘱咐道:“你等我会儿,别乱动,别乱碰,乖乖坐在床上,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吧?”
宣榕气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少年敷衍道:“好好好,你八岁了,你最聪明了。”又认真道:“不要跑出去,好不好?”
“好。”宣榕看他翻窗消失,慢慢眨了眨眼。
坐着有些无聊。但好在半个时辰后,他就回来了。身上有种尘埃和血的味道。
宣榕问道:“你去哪儿啦?”
少年不紧不慢拭去腰身上的血渍,方才进了内室,言简意赅:“监狱死牢。”
宣榕懵了一下:“你去死牢干什么?”
少年伸指一弹她额头,懒洋洋道:“否则拿你试验?脑子本来就倔,再搞坏了怎么办,我找谁赔去?”
宣榕被他戳得一疼,捂住头不满道:“不是,谁倔了?”
“你。”少年弯下腰,“没人和你说过吗,你可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第53章 温柔
宣榕怕黑, 在他离开后,默默点了盏小灯。
她吃不准这是在夸她还是骂她,借着跳窜灯火, 觑了眼面前人神色,纳闷道:“……我怎么脑子倔了, 而且我也不至于撞墙吧。”
少年漫不经心笑了声, 没答, 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反正我打赌你会倔下去。”
这世间倔强分很多种。有人歇斯底里证道, 有人绞尽脑汁图谋,也有人踏入一条无人涉足的路,没有想过回头。
从他慵懒的声线里没听出严厉, 估计不是在骂她。宣榕心满意足:“也是你掐算出来的吗?”
“嗯。”他抬手,虚虚覆上宣榕的额头, 刚想动作。
却因为过近的距离, 又被宣榕抬手摸了摸耳垂。
按理来说, 宣榕不是手贱的人。但男子佩耳饰实在稀罕,特别是他方才反应那么有意思。似怒非怒, 似惊非惊。
她对一切有意思的事物,都怀有好奇。
“……”覆在她额头上的手顿时蜷了指骨, 微微一颤, 这次, 少年人那逐渐成熟稳重的音调里,终于生了几分恼羞成怒, 一字一句道:“你能不能别乱摸, 这在我们那边是求……”
宣榕懵懂看他:“求什么?”
少年咽下字, 顶着苦大仇深一张脸,漠然道:“求我揍你一顿, 要宣战约架的意思。你今晚已经摸了两次了。”
宣榕大惊,见他脸侧泛红、肌肤滚烫,确实像气的,刷一下收回了手,半晌,她绞着手指,好声好气道歉:“对不起。别打我。下次你来,我给你送耳坠好不好?珍珠美玉、宝石狼牙,什么款式都可以。”
少年直腰抱臂,木然道:“这也有……嗯……那个……反正你别乱送……”
宣榕懂了,又惊:“这也是要打架的意思吗?天庭这么好战的?你到底是掌管什么的啊?战事?下次我让戚叔去你那里拜拜。”
少年:“……”都什么跟什么!
宣榕小时候不用看人脸色,但并不代表不会看人脸色。眼见多说多错,索性闭了嘴,垂下头,有点可怜兮兮的。
半晌,眼前人似是长叹口气,瞥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道:“算了,我跟你个八岁小孩掰扯个什么……”
宣榕心里赞同,安静地当个摆件。希望他快点消气。
终于,少年静立了片刻,待呼吸均匀平缓,走上前来,道:“好了,子夜神话要结束了,忘了这一切吧。”
宣榕微微一怔,抬眸。
只见少年弯了腰,轻轻捧住她的头,闭上眼,将额头与她相碰。轻声道:“不过放心,你永远也不会撞上南墙的,你有很多爱你的长辈和亲朋,他们会在你的身前。小菩萨,永远平安喜乐,愿漫天神佛庇佑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几分:“……会有点痛,忍一下。”
这一瞬间,潮水汹涌澎湃,天地轮回逆转。很渺茫悠远的回声震入脑海,平日听不到的各色声响接踵而来。
宣榕有些茫然,睁着眼,看近在咫尺的浓密长睫谦卑垂落,遮住少年眼中神色,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语气里的恳切虔诚。
头……有点疼。疼痛转深。
剧烈疼痛之后,是针扎一般的麻。
零碎
的画面走马灯一样从海上涌现,紧接着串联,淡忘的记忆涌现,冲破人能承受的极限。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面前人要捧托住她脑袋了。
宣榕难耐地转了转头,想撞墙,被摁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移,虚按在她后脑,用了点巧劲,禁锢她不得动弹,柔顺的长发流水一般从那手掌心倾斜而下。
而另一只手在她耳后硬骨处,很有节律地打着拍子。
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托举起一只落于掌心的蝴蝶。
看不出方才这只手,拧断了监狱里两个死囚的脖子。
节奏顺着耳骨漫入耳里,少年哼着不知名的异域歌谣,待她平静了,才放开手:“好了。不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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