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想了半晌,失笑:“确实。”虽然不知少年为何对这种心术门清,但他不畏强势,见解独到,宣榕起了几分结交心思,微笑问他:“不知郎君何名?”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宣榕神色一顿,轻声问道:“没有名字……?为何?”
少年轻嘲道:“父母死得早,没给取名。这世上无名无姓的人多了去了,浑浑噩噩活着有什么不好。你管我们这群人干什么?”
宣榕默然,许是想到什么,揉揉眉心,紧抿唇瓣不说话了,转过身收拾废墟一样的药摊。
她情绪不佳,肉眼可见的低落。
而少年观看片刻,终是轻叹口气,帮她一块整理,他单用左手,也麻利轻快。整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去不去看夜行龙。”
端午龙舟在白天热火朝天,而所谓夜行龙,则是长船画舫,照灯夜行,在临河处夜游而过,仿若蛟龙入水。
对于只见两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邀请可谓突兀,宣榕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就隔着白衣宽袖摆,圈住她手腕,将她扯出这堆废墟:“走。”
运河万商云集,夜灯繁华如织。与凋零的小巷是两种颜色。说回来,望都和天底下其余城郭,也仿佛不在一个世间。
运河上已有了船,吐气如雾,缭绕的烟气里,光影闪烁。宣榕在拥挤的人潮里走过,人来人去,只有前方少年人背影不变。
临水的街道旁摆了许多摊贩,富庶之地都会做买卖,趁着人多,将自家上好的货物拿来,摆得琳琅满目。若是生意好,一天能顶一月。
一眼看过去,首饰木刻、锅碗瓢盆、衣裳布匹,吃穿用度无所不包。
忽然,宣榕看到了什么,轻轻挣脱了腕上的手。
少年一顿,站定回眸。只见她走到一处布贩前,指着各色布匹问询,许是周围人声鼎沸,她得比指和商家确认。少年走过去,果然是在问价,他道:“要买布裁衣?”
宣榕弯腰,摩挲着布上纹路,摇头:“不是。”她抬起头,道:“根据投入和产出,找个最适合女子的生计。打个比方,这一尺布三钱,手艺精湛的绣娘三天能做好,习得这种手艺差不多两年;姑苏园林多,场师奇缺,每布置一处,消耗月余,能得数十银两,但学好这种精湛技艺,少说得五六年功夫……”
少年看她,只见她离了布摊,仍噼里啪啦算得仔细:“所以看来看去,还是绣坊合适啦!咦,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零七碎八小玩意的游走摊贩,七八根竖直横的竹棍组成架子,各色物件都挂在上面,边上像是挂了串随风而晃的木质风铃。
宣榕走过去,这才发现不是风铃,是遮眼面具——鬼魅精魄,狐妖兔精,应有尽有。她看着新奇,买了一面,刚戴在面上,又见旁边还有个人戳着,差点忘了他,便赶紧给少年也买了一副:“给你!”
少年沉默,指了指旁边同样佩此面具,玩得忘乎所以的七八岁幼童:“……幼不幼稚。”
宣榕万万没有拿他和幼童作比的意思,见他面无表情,有点想笑:“不喜欢就给我拿着吧。”
待会还可以给阿松。
“不要。”少年却面无表情拒绝,径直把面具戴上。
他脸部轮廓可谓精致流畅,偏生五官不起眼,这么一遮,仿佛明珠遮瑕,陡然英气逼人。
宣榕微微一愣,忽然试探:“……耶律尧?”
一般人被突然喊名,多少会下意识给予回应。或应声,或神色变化,少年却没有丝毫反应,眸中适时露出几点疑惑茫然:“耶律……什么?”他回头望了眼:“你在叫谁吗?”
……怎么可能是他。
宣榕暗笑自己多心,笑道:“没什么。”
少年却不依不饶:“像是人名。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也错认了。怎么,是这个人?”
宣榕只能承认:“……对。”
岸边人潮忽然雀跃欢呼,只见最大的画舫已然露出龙首,其上歌女咽喉清脆,琴音沉稳,隔着水波清风,也能听见袅娜的歌。
歌声里,少年立在宣榕身侧,很淡漠的低哑声线:“他对你来说很印象深刻吗?”
宣榕良久静默,她沐浴在温煦的五月晚风,却仿佛看到了西北归途中飘零的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道:“他嘛,是我尝试着想要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没有救下的第一个人。”
耶律尧,怎么说呢。他是第一个,让宣榕知道世间有不公之人。
原来这世上远远不是金玉辉煌,太平盛世下也有浮骨,自顾不暇之徒也会互相倾轧。
人世由芸芸众生而成,但史书却由王侯将相而作——太多的人悄无声息而来,默默无闻而去。甚至无法发出痛苦的控诉。
由来如此。但不该如此。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或许真的会在金砖玉砌里,天真烂漫长到十五六岁,挑个乖驯顺眼的未婚夫。同样,若非她在阎王府邸走了一轮,父母不会忍心放她南下。
那样,她的守护者会由父母变为夫君,她也许会在更往后的年岁,认识到世有不公,但仍会在羽翼下,循规蹈矩走完属于她那顺遂平安的一生。
多么无助且无趣的一生。
而非现在,注定一条踽踽独行、离经叛道的路——离伦常之经,叛世俗之道。或许没有多少追随者,或许长辈们都无法真正给予帮助。
她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少年默了半晌,周遭人声鼎沸,耳畔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线:“他死了吗?如果他能活下去,你会开心,还是不开心。”
第50章 仇深
宣榕不假思索道:“他若欣喜能活于世上, 那我也定当为他欢欣。”
见少年似有疑惑,她弯了眉眼露出个浅淡笑容:“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红尘为逆旅,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每个人都有自身活法, 经行之道。凡尘万众, 当乐其乐也。”
从望都来姑苏, 沿途小路,她有听闻过自尽的老者——年岁不高,多染疾病, 怕连累孩子,便绝食或是服土。
人应当有做任何事的权利。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
浓长睫羽震颤垂敛, 少年忽而道:“我其实还……”
宣榕回眸:“嗯?”
少年顿住了, 未竟之言尽数吞下, 视线扫过最近的套圈摊贩,最终只淡淡道:“我还想说, 我套圈也是把好手,你想要什么, 我帮你, 就当报你救治之恩了。”
宣榕也将目光转向游人群聚的热闹小摊, 摊主高声吆喝揽客,摊位摆得疏阔, 前半部分是死物, 多是做工粗糙的饰品摆件, 后半部分是活物,鸡崽、大鹅、雄鸡吵成一团, 连蛇都有。摊位前,一群屡败屡战的小萝卜头沮丧着脸,一看就颗粒无收。她哭笑不得:“现在不觉得幼稚了?”
少年面无表情看她:“要不要?不要算了。”
宣榕看了眼木牌,三十文一圈,一贯钱五十圈,她飞快心算一下,不假思索道:“要!店家,来一贯钱的。”
待商家将竹篾套圈递来,少年接过,问她:“要什么东西。”
宣榕踮起脚尖一指,眸光晶亮:“我想要那边的鹅。”
“……”少年本以为她会对摆件感兴趣,再不济,也是笼子里雪白柔顺的白兔,没料到她点名道姓要鹅,动作一顿,确
认道,“最远的那十几只大白鹅?”
见宣榕眼巴巴点头,少年又问摊主:“这鹅怎么算套中?圈落在它身上背上?不掉落就行?”
圈套直径成年人三个巴掌宽,不算小,套近距离的小物绰绰有余,但不可能套得进鹅。
摊主显然见多了初时好高骛远、最终空手而归的愣头青,笑眯眯说着规则:“啊呀那胖头鹅啊,很简单,框进它脑袋,圈最后套在它脖子上就行。”
这可就有难度了——白鹅是活物啊!它脖子会动的,怎可能乖乖任人套圈?
旁边有人劝道:“别试那个,这玩意会躲,白鹅胜似看门狗,一个赛一个机灵。”
“是啊,我掷了□□次,次次离得啷个远哩。”
少年垂眸沉思。或许是猎得猛虎这个印象,让宣榕对他有种盲目信任,听到周围议论,才反应过来,仿佛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她迟疑道:“你……不行吗?不行就算了,那边笼子里的鸡只需要圈套挂住笼角。我看那个也很好。”
少年无语看她:“……我没什么不行的。我在想怎么操作。”
说着,他捻了三个圈,手腕一动,竟是同时甩出,破空声里,两圈夹绕一只白鹅,逼得它左右为难,僵在原地的空档,姗姗来迟的第三枚圈,以慢速从高抛落,分毫不差地嵌入鹅头。
那只大白鹅发出了愤怒的咕噜叫声,和诧异的人群对视。
半刻钟后,十几只大白鹅围绕在宣榕身侧,呱呱叫声此起彼伏。
少年揉了揉眉心,似是费解:“刚刚没问,你套这么多鹅干什么,回去看家护院?”
鹅齿尖锐,宣榕没敢触碰,只半蹲下来,睁着剔透琉璃眸,与这群胜利品们对视,道:“送给孤儿寡母、老幼无依家,由着他们或宰或卖。选鹅是它在其中最贵而已。”
她有小金库,但最近攒钱有别的用途,好穷的。
少年瞥了眼在他靴边踱步的鹅,轻描淡写一跺脚,吓得那只鹅迈步逃开,又被他扼住脖子丢了回来,他问了个问题:“你怎么把它们带回去?”
宣榕哪怕抱一只白鹅回去都够呛,她看了眼明显不老实的大白鹅们,犹豫道:“……实在不行,我就在这里卖掉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是知道她真能这么做,少年无奈莞尔,刚想说什么,但余光望到不远处,转而似笑非笑道:“估计你不用坐地经商了,你那两侍从寻来了,就在后面,你让他们把这群畜生提留回去吧。”
宣榕向来素衣长裙,檀木簪发,在夜色里显眼,很好找,她侧头一望,果然,容松容渡注意到了她,兴高采烈挥手。她也招了招手,回头看去,对少年道:“那你……”
少年转过身,淡淡道:“我也要走了。”
他仍戴着粗制滥造的魑魅半面,说完话后,薄唇紧抿,下半张脸冷厉桀骜,让人想起孤傲的头狼。
宣榕见他迈步离去,便提了嗓子,温声道:“今日多谢你啦,我很开心。你晚上早点歇息。近来若是受伤换药,都可以来找我。”
少年没作声,背着她在夜色里摆摆手,算是回应,颀长的身影没入人群。
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不过,虽然发出了邀请,但自此之后,宣榕并未再见过这位猎户少年,也没打听到这个人。
想到他说只是路过此处,销声匿迹实属正常,她便干脆当作萍水相逢的过客,再加上每天见到的人数以百计,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被宣榕抛诸脑后。
她忙起要忙的事情。
身上值钱物不多,果断用还值几个钱的玉兔,和蒋屠夫换回了他妻子的尸首。否则天气日热,尸首得发腐霉臭。
又将蒋屠夫告至公堂,罪名是殴妻至死——这其实很难,不好取证,宗法制度背景下,家族内部矛盾往往归为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她断断续续磨了半个月,期间,容松都忍不住劝她:“郡主……实在不行,你告他盗窃财物吧,一告一个准,你那玉兔上有宣大人刻印,能证明是公主府的东西,咱这也算走官府了……”
宣榕微笑着,温柔地,倔强地道:“我不。”
阳谋之所以比阴谋难,就是因为,它堂堂正正,身处明面,更寸步难进。
直到五月廿二,她吃完清汤寡水的生辰长寿面,听到官府传报的审判讯息,才松了口气。
至此,初案成型。至少今后有遭此境的人,有迹可循,有理可诉。
而绣坊也磕磕绊绊地开办,凡事开业初始,都是个无底洞。宣榕算账是好手,但这对补上窟窿于事无补,就在她犯愁时,恰逢如舒公冥寿,谢旻带着顾楠和一众臣子,去终南山祭扫。
祭扫完,谢旻沿途巡视,经过江南,给她带了生辰贺礼。
宣榕对满脸倦色的太子问道:“你手头私银多少?”
谢旻一身华服,坐在寺宇满堂金色里,不知为何,唇色都泛着支离的白,语气轻的仿佛要升天:“不少……不惊动父皇母后,上万两还是有的,怎么,阿姐需要?”
宣榕颔了颔首,又见他实在奇怪,问道:“你怎么了?西行一趟,这么疲惫吗?”
谢旻先回答她的需求:“过几日我差人送来,你要用便用,姑父他们最近在推赋税变法,表姐你不走公主府是对的,太多人盯着了。我没什么事……没什么大问题。”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脸色实在难看得不像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强撑的苦楚,外人在时,还能勉强粉饰遮掩,而此时佛堂外暴雨如注,佛堂内并无外臣,如豆油灯照得他侧脸明暗不定,仿佛生了裂纹的雕塑。
宣榕微微蹙眉,将账簿合上,轻声问道:“是和楠楠吵架了吗?你不是带她来江南散心的?”
“没吵架。”谢旻摇头,“这几日江南腹地,武林举办群英会,各江湖宗派云集,十年一次,据说有不少高手不少宝物,有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对这些感兴趣,我就让她去玩玩,她蛮开心的。是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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