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女子一把抓住她手,鼻青脸肿的面容张皇失措,一只眼几乎成了一条缝隙,小声哀求:“别……他浑身都是力,打不过的……而且得罪了他,我回去更受罪。”
宣榕觉得不妥:“可是……”
而蒋屠夫似是听到了妻子的窃窃私语,又是一阵狂笑,笑够了,吆三喝四对着人多起来的街道喊道:“大家来看啊!我供这婆娘吃婆娘穿,养了她十几年,她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和外人一起嚼舌头说我坏话!一天到晚往这边跑,怎么,看俩郎君长得俊,想偷人不成?”
这下别说宣榕了,容松和容渡都气得火冒三丈。容松也捋了衣袖,一拍桌子喝道:“我操!你这人也忒颠倒黑白了吧,你媳妇堂堂正正来我们这拿药,你一个逛黑窑子还欠人账款,白睡人家好几回的泼皮混账,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容松此人,上得了庙宇高堂,下得了市井街坊,遇礼则礼,遇强则强。
被他一呛,蒋屠夫脸色阴沉不定,宣榕暗叫不好,他的气只会洒在妻子身上,便柔声对女子商量道:“这位姊姊,你和我们上山去住几天好不好?我在寒山寺暂住。”
女子还是惊慌摇头:“他气消不了的,等回去更惨……”
宣榕微怔:“那你住一辈子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那闲言碎语多少。”女子完全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苦笑一声,拨开容松,“我们夫妻间的事,小娘子和小郎君莫管了。”
道义用纲常框定世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当局者,很少敢挣脱牢网。
她一步一步走,犹如挣扎的飞蛾,终归还是落回纲网。
见她又被丈夫推搡着远去,容松气道:“他爷爷个鬼!要是在京城,我一刀结果这畜生!!!啊啊啊啊啊好气!这位夫人怎么不让我们插手啊!!!”
容渡一直闷不做声,终于罕见插了句嘴:“然后呢,阿松。她有仰仗的生存手艺吗?我们俩在这姑苏,都无法立刻找到赚钱的门路,何况有个疯子一样丈夫的女人?谁敢雇她?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性情泼辣的,过不了自己那离经叛道的一关。”
容松咬牙切齿:“改明儿我去给他套个麻袋揍他一顿。”
容渡无语看他:“……”半晌:“……加我一个。”
容松鬼鬼祟祟看宣榕一眼,将他哥一拉,也不知去商讨什么夜黑风高揍人大业了。
宣榕却陷入沉思,一晚上没做声,直到夜间回寺,誊完那几个孩童的八字,抄完经书,点燃油灯,才对旁边打盹的小沙弥道:“劳烦师父,若有风吹熄灭,还麻烦您再燃灯火。”
这件小佛堂,燃了一排长明灯。是宣榕这段时日目睹的死者。
底座小牌上,写着死者姓名生辰。
后面多是些天生不足的早夭孩童,间或几个突发疾病的老者。唯有第一位,那人年岁正值韶华,比小郡主只大上三岁,灯中火焰随风扑簌,摇摇欲坠。
宣榕便又给那盏灯添了点灯油。
忽然,她察觉不对,灯盏似是稍错了位置,和前几日放置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之前在佛祖捻花的手下,而非他慈悲的眸前。
像是有人拿起端详,又放了回去。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夜凉如水,古刹院落树影婆娑,宁静祥和。并无人影。
宣榕只能迟疑问小沙弥:“……今儿这间偏殿有人来吗?”
第48章 救赎
小沙弥睡得迷迷瞪瞪, 揉揉眼睛,连比划带“啊”描述半天。
这是位天生闭口禅的小师父,宣榕和他大眼瞪小眼, 勉强弄清他的意思:有五个人来过,三男两女, 样貌打扮……
样貌打扮后跟的手语复杂。宣榕没懂。
不过足够了, 她微笑道:“可是不日端午, 寺里有浴佛祈福法会?否则这处地偏, 不会有善信踏足。”
小沙弥做了个“多”的手势。意寓今日寺中人很多。
又想起了什么,拼命示意。
宣榕被弄糊涂了,揣度他意图:“有个黑衣郎君……在佛前长久驻足?神色复杂奇怪……?是他拿起那盏长明灯, 细看端详了吗?”
小沙弥连连点首,宣榕笑道:“有多奇怪呀?”
小沙弥挠了挠头, 像是在说, 很奇怪。
时光倒溯, 仿若回到夕阳斜照的傍晚。
祈福法会告一段落,香客结伴归去, 有少年人终于寻至这处偏殿,他提着一把外鞘华丽的弯刀, 目光冷淡厌倦, 却在注意到成排灯火时, 微眯双眸。
金像庄严端肃,不失慈祥悲悯。其下, 每一盏灯火, 都代表一个夭亡的魂灵。
它们映照在少年深沉幽暗的眼底, 像是忘川河上引渡亡灵的船灯。
少年上前。他神色淡漠,
看不出疲倦, 但他确实很累。
诈死这步棋实在太险了,服毒酒,跳悬崖,来南方江湖碰运气,找个续命方子——否则继续用内力强压,他最多也就剩下一月可活。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她。
倒也甚好。少年漫不经心想,或许能死在她身边。
可这份厌倦散满,忽而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最左侧那盏莲花灯前的铭牌。
捧在手上,灯盏底座滚烫,像一把将罪孽燃烧殆尽的业火,把他重新扯回了人世间。
斜阳残红自远山照来,肃穆的佛堂浸入红光。
有香客祈福归去,笑意圆满开怀。
也有人在血色里,接到了一簇火光。
*
雨季过去,江南迎来了艳阳天。
端午佳节如约而至,喜气洋洋,迁徙的流民也被官府妥善安置,在宣榕计划里,义诊摊不久便可关停了。
同时,她也想了解一下姑苏如今产业,便打发容松容渡先去跑腿摸排。
义诊摊便只剩她一个人。这日,宣榕一如既往发成药,忽然有人粗着嗓子自远而来,嚷嚷道:“就是这!就是你这里!治死了我家婆娘!!!他奶奶的,庸医!昏医!毛都没长齐还学人悬壶济世呢?误人病情!”
他说得痛心疾首,宣榕本来还真以为她诊断出了偏差,紧张地抬头看去。
却见那人前几日才打过照面,光着膀子,满脸横肉,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蒋屠夫。
宣榕呼吸漏了一拍,意识到什么:“治……死?”
蒋屠夫走到药摊面前,吓得旁边求医的队伍四散,给他腾出个圆形空地。他瓮声瓮气道:“是啊,前几日人还好好的,昨儿晚上,吃了你给的药,又是抠脖子又是满地打滚,以头撞地,撞得半死,今儿早上人就没气了,都怪你开的疯药!”
宣榕看向蒋屠夫那双手,又大又厚,犹如蒲扇。可以很轻易拽住女子头发,将她推搡过来。自然,也能很轻易按住她的头,撞击地面,致人死地。
她明白了什么。
刹那间的感同身受,让宣榕浑身犯冷,下一瞬,怒意滔天:“第一,我没给过她内服的药,开的都是些外涂外抹的药;第二,你殴打妻子,置其死伤,按理处刑,这么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当真不怕人告官吗?”
蒋屠夫双手一摊,混不吝道:“告啊!我都说了,是你开的药,让那婆娘发了疯病,告到皇帝老儿那儿,也是你的罪责!”
宣榕很冷静地问道:“我开的药在哪?你带来了吗,还是在你家?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开的?”
本以为这人再怎么信口雌黄,众目睽睽下,也顾忌脸面。但宣榕显然不知,有的人本身就是泼皮无赖。
蒋屠夫哈哈笑道:“证据吃在肚子里了,你要也行啊,她还在地上躺着,你去把她肚子破开,脾胃剖开,不就能找到你的罪证了吗?”
宣榕抿了抿唇。她从未直面恶意,有些猝不及防,亦有些束手无策。
秀才遇到兵,有礼都能说不清,何况没和人红过脸的小郡主?
蒋屠夫见她默然,终于图穷匕见:“啧,不想招惹麻烦也行,治死人赔钱,五十两的安葬费总要出吧?”
可时至此时,问题不在于赔不赔钱。而在于他杀人,得付出代价。
宣榕咬唇,抬眸道:“……报官吧。”
此话一出,蒋屠夫勃然色变:“报官报官报官,你们这些娘们都喜欢这么说。行啊,那报。”
说着,他一脚踹翻案台,药草滚翻了一地。
还犹不解气,一拳劈开油棚,一扫推倒药柜。不出片刻,简陋但干净的义诊摊满地狼藉。
而蒋屠夫,施施然从狼藉里挑剔片刻,捡起一包完好无损的成药,拍拍灰,笑嘻嘻地捏在手上,似是打算拿回去当罪证使了:“小娘子莫急,给你一天时间,想好了随时来找我,否则我要报官了。”
旁边百姓目光闪烁,显然没少吃过这个地痞流氓的亏,口不敢言,只敢把宣榕薅到一边道:“啊女郎小心!没砸伤吧?”
“可惜了……这么多药毁了。我孙儿今晚用药怎么办哟……”
“唉,先回去吧……姓蒋的盯上这边了,走走走……”
来义诊的本就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宣榕没指望过他们能反抗地痞。
谈不上沮丧失望,只是有点失落,她茫然地看着蒋屠夫耀武扬威地走远。
她当然有能力让蒋屠夫之流受到惩戒,甚至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但这不是因为她占理,不是因为蒋屠夫做错了事,而是她能调用公主府的兵卫,能命令州府的官员。
可用强权惩治强权——真的是公理吗?这未免也太不可复刻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不惧权势吗?
哪怕一个乞丐,也不敢有人伤其性命,夺其财物?
宣榕出神的功夫,蒋屠夫已然拨开人群走远,忽然他像受惊的野狗一般,一跳起来。
只见本在他手里的药包,不知怎么,被一个少年掠了过去。
少年将药包在掌心抛起又接住,戏狗一样,看着蒋屠夫左挪右看,淡淡道:“打猎受了点伤,这药我要了。可行?”
宣榕抬眸望去。是那日雨中讨药的伤者。十几天不见,少年像是又拔高些许,神色恹恹。
她心头一紧,生怕蒋屠夫冲他发难,可屠夫却僵了片刻,嘟囔道:“行行行给你。”
宣榕惊诧极了,见少年迈步走了过来,问道:“他……怎么这个反应?”
少年唇齿间溢出冷笑:“欺软怕硬呗。我前日卖给他一头剥了皮的猛虎,而且我身上有刀。”
宣榕哑然:“那他确实会怕你。”
少年瞥了眼她神色,挑眉问道:“你想给他妻子收殓安葬、鸣冤诉苦?”
宣榕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少年嗤笑一声:“都写在脸上了。那你有的伤脑筋,这人不好缠。”
他环顾四周,像是果真坐实了猎户身份,从废墟里刨出那张竹椅,又轻车驾熟地从倒地的木柜里翻出金疮药,把宣榕按着坐下,顿了顿,好像在给突然来此找借口,打着商量问道:“能否再帮我右手换次药?”
第49章 同游
百姓离去, 行人渐稀,宣榕自然点头:“当然可以。你这几天没碰水吧?”
“没有。”少年摊开手。宣榕便拿药酒冲洗银剪,剪开他缠掌白布。
少年人的手漂亮修长, 适合弄剑抚琴、执子捻棋,掌心居然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 本该鲜艳, 却被结痂疤痕遮掩。估计伤口愈合后, 能彻底覆盖这颗痣。
宣榕给他清理换药, 道:“伤好得不快,是身上带伤去打猎么?也不晓得歇两天。暂时别用右手了,再用得废。”
饶是刚经历恶意指摘, 她也依旧温声细语,仿佛万事万物都入她眼, 又都未入她眼。
少年垂眸, 看她眉心朱砂, 和睫羽上零落的碎光,天鹅一般修长的脖颈侧面, 有一道划痕——方才药摊被掀翻,熬药瓦罐崩裂的碎瓷划破肌肤。
不深不长, 但在白瓷一样的雪色肤质上, 极为醒目。
少年盯着看了许久, 左手指骨不自觉蜷起。直到手掌被再次缠上纱布,打了个小巧的结。宣榕抬头笑道:“好了。若是养伤期间, 生计难求, 可到寒山寺暂住几日。上次你说来不了, 是忙还是担心诊费?我这边不消钱的。”
少年静默半晌,淡漠道:“……不用。不是。我不是姑苏人, 没想在姑苏住多久。只是……恰巧路过此地。”
宣榕“咦”道:“你姑苏话地道得紧哩。”
爹爹是姑苏人,祖籍此地,她都没他口音地道。
“现学现卖,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姑苏了。”少年活动了下右手,忽而道,“……他污蔑你,你不用自证的。”
宣榕问道:“……嗯?你是说蒋屠夫吗?”
少年颔首:“自证会陷入泥淖,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身无罪’。与其如此,不如痛责对方,把他过错摊到明面,会比竭力撇清
自身要管用。”
宣榕沉吟道:“那我……方才应该咬着他杀人不放吗?”
“对。”少年抿了抿薄唇,“说他卖肉缺斤少两,说话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说他横行乡里,今日也是来敲竹竿。把你自己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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