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无奈:“那你是没料到如今要吃多少苦头。”
今日元宵,她清晨去了护国寺礼佛,用的斋饭清汤寡水,挨到这个点已是饥肠辘辘。府院车夫在一旁侍候,刚牵了马,被宣榕打发先回家了。
反正这里到家没几步路。而元宵宫中又有晚宴,父母携手赴宴,她好不容易才告了假潇洒,家里没人,一时半会倒也不想立刻回去。
于是,她漫步在人影如织的街道,随意买了街边的荷叶包饭,扭过头来问耶律尧:“要一份?”
耶律尧点了点头。两人都生自王庭,但一个生来不受待见,一个四方云游数年,对边走边吃这种礼仪全无的行为,接受良好。
一路行到舞龙的社戏摊,整块香酥可口的荷包饭也就用完了。宣榕将荷叶叠好,刚想扔进茶水位边的废物篓里,就听到一声豪迈爽朗的喊叫:
“阿尧!还真是你啊?你怎么在此!”
抬眸望去,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在不远处振臂而呼,他年纪不大,但总是留着虬髯胡须,衬得活像三四十岁。一袭浅青色胡服,兽革棕靴,腰上挂着一柄不足七寸的皮鞘匕首。
正是哈里克。旁边还跟着位身穿七彩羊绒针织裙的女子。
哈里克也注意到了宣榕,走过来时,结结巴巴半天:“昭……昭……” 他愣是没敢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宣榕封号,又见她手中荷叶,认出是什么,对着耶律尧压低声,大惊失色道:“你你你就让人家吃这些?!”
耶律尧笑着否认:“入乡随俗,她给什么我吃什么。”
哦原来是人家请他的。哈里克噤了声,倒是跟在他身旁踱步而来的女子,微微弯腰,一脸稀罕地惊诧道:“昭平郡主?第一次见到活的!咦,眼珠子是我藏品里没有的颜色,好看,死后送我?”
宣榕:“……”
这什么稀奇的问候方式。
这女子艳丽生姿,小麦肤色,繁复的头饰让她灵动飒爽。但唇边和眼尾有细纹,看上去三十有余。宣榕一时拿捏不准她和哈里克关系,试探地看了耶律尧一眼:“这位是?”
“格莎古丽。”耶律尧只报了名字,没有进一步介绍的意思,上前半步挡在宣榕面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
这让格莎古丽不得不停住脚,收起了蠢蠢欲动的爪子。没能掐到脸颊,她遗憾道:“唉真小气。”又拍
拍胸脯,不敢过手瘾,选择嘴上占便宜:“郡主,我是哈里克的妻子,也是本墨格达部落近二十年的女主人。当然,王上刚回北疆那年,我前夫一时喝高了,非得认他做义子,所以严格来说,我也算他……”
“义母”二字未出,哈里克满头大汗切进来打圆场:“乱辈分了乱辈分了。”
宣榕目瞪口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格莎古丽很明显嫁过几任丈夫。只是不知她口中的前夫,是不是哈里克的父亲了。
而耶律尧面上不辨喜怒,若非人多眼杂,他此刻已然是拔刀相向——格莎古丽在草原蓄养一堆刺客,是个唯恐天下不乱、有钱就接活的狠角色。本人武艺也高,在他见过的棘手人物里,能排上前五。
本墨格达是流水的首领,铁打的格莎古丽。
他不想让宣榕和她对上,耐心告罄:“我要送她回去,你们自便。”
没想到格莎古丽捧着脸道:“哎呀好凶!枉费我还让两个干女儿伺候你,你个翻脸不认人的混账负心汉……”
这次,耶律尧终于眯了眯眼。也未见他如何动作,指尖一旋,刀鞘暗格里的刀片就被他并指夹住,紧贴上格莎古丽的侧颈动脉,声线压低,透过内力震入格莎古丽耳中:“你找死。”
哈里克连忙把格莎古丽拉开,见她还在笑嘻嘻的,一个头两个大。又见宣榕茫然地注视他们,耶律尧面沉如水,觉得这圆场没法打了。
心一横,拽着格莎古丽逃之夭夭:“我们先走了!元宵喜乐!”
好不容易走出好远,哈里克无奈道:“你在干什么?阿尧要是真生气了,咱们要连夜回北疆。”
格莎古丽拍拍裙上奔波时沾染的灰尘,笑得花枝乱颤:“帮他啊,没听说过不破不立嘛。不说开,他搁人身后站着当仆从啊?郡主缺随侍吗?别的不说,方才人群里至少三个暗卫跟着。”
哈里克却道:“你别瞎闹。他不敢的。”
格莎古丽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敢指什么,难以置信:“这五年,什么大逆不道的出格事他没干过?你说他不敢?要我说,上策,把人直接偷了去北疆,生米煮成熟饭;中策,请旨和亲,说不定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大齐能同意;下策……他就这么怂着耗着吧,嗯哼,最好亲眼瞧见郡主被别人娶走咯。”
耶律尧城府深,哈里克对他身体状况同样一知半解。但隐约有感受到他在放权——这不是好兆头。
哈里克也不太敢说出猜测,含糊道:“反正还不到时候。”
而另一边,两厢沉默。
片刻后,耶律尧收起薄刃,声音有些干涩:“她口无遮拦,一向说话冒犯,你别放在心上。还有,我和她那俩干女儿没什么……”
宣榕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道: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又见耶律尧挪开目光,盯着她脚底那块地,再次道:“……真的没有什么,她当时送了两个人来,要杀我的。”
第59章 执念
其实这一句话, 五年以来刀光剑影、枕戈待旦已经可见一斑。北疆部落向来凶悍难驯,不比中原跪服于皇权,他们各部相轻, 前十几年一盘散沙。
在其间游走,本身就是危险的事情。
宣榕还以为他在阐述北疆的凶险, 煞有介事点点头:“那如今她待你倒算平和, 就连出使千里的差事也应了。”
心里又有些纳闷, 不懂为何有种暗中松了口气的感觉。
没想到, 耶律尧冷笑一声:“她自个儿跟来的,不在使臣团上。”
忽然,他驻足微滞, 神情莫测,很警惕地抬眸朝街角尽头望去。但方才觉得有异的地方, 不过寻常一家五口, 偕老伴幼而过。并无杀机。
耶律尧缓缓皱起了眉。
宣榕不由跟着他目光远望, 问道:“怎么了?”
耶律尧神情严肃,正色道:“望都人多眼杂, 你最近出门一定要带暗卫。当然,最好别出门。”
从河东回程, 他就隐约察觉有人窥视。但当时正逢岁末年关, 千万人涌入京师, 和他们同路的数不胜数。鱼龙混杂里无法揪出异样,这点疑虑也就暂时压下来了。
可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向来生活在危机四伏里, 对若隐若无的杀意很是敏感。
宣榕失笑:“好。在京我一般很少外出。”又问:“哈里克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你恐怕得在望都多住一段时日了。”
一提到那俩, 耶律尧神色愈发沉冷, 嘲弄地道:“今晚。”
……
哈里克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看着他将包袱片摊开,胡乱塞些衣物, 和方才买的干粮,一路要逃荒的样子,格莎古丽在一旁看得好笑:“至于吗?我不过就多了句嘴。”
“……赶紧走吧,趁今晚他还没回来。”哈里克满头官司,欲哭无泪,“以后这些小道消息、流言传闻,我要么给你讲全部,要么提都不跟你提,否则你这一知半解,绝对会撞人逆鳞上。”
格莎古丽轻提小臂,搭在哈里克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呵气道:“怎么,不就是少年时受到过照拂么,有所牵挂有所爱慕,很正常啊。你和我说他在万佛洞,以为看见幻觉失魂落魄,还挡住耶律金尸体,不让小姑娘看到,我都觉得是夸大……”
哈里克把她胳膊拂下,牵住她手,转过头来,犹豫片刻,还是道:“这种程度其实也无妨。但我撞见过阿尧毒发。”
那是他回北疆后的第二年。率了七万兵力,对敌二十五万。
耶律金作祟,给的是屡次三番输给西凉的一支杂牌军,早就对西凉人有心理阴影。老王也放纵兄弟们互相挖坑,只装作不知。
相对于其他横扫式碾压来说,那场战役赢得艰难。
需要事前动员,战中监视、布局、调度。所以,只是险胜。
耶律尧回来后,一言不发地褪下血迹斑斑的盔甲,推拒所有庆功宴和交际,让亲兵把人挡在营帐外。
他经常会这样,发病时谁也不能近身。近身过的,统统都死得悄无声息。
“我那时实在是担心他。谁知道他身上受没受伤,黑色衣服连血迹都瞧不太出来……”哈里克越说声音越低,“就闯进了帐篷里。他确实发热了,烧得滚烫,那么高一个人蜷榻侧卧,把藏月贴在额头上。”
格莎古丽是情场老手,意识到不对劲,心惊胆颤问道:“然后呢?”
“他就算闭着眼,也一直在无意识地念两个字。”
“……哪两个字。”
哈里克低声道:“昭平。”
格莎古丽颤颤巍巍:“哪俩字?”
哈里克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你说呢?大齐还有谁封号昭平的。他总不至于念着邻国年号,想着有朝一日篡位夺权吧?”
格莎古丽深吸了口气,迅速加入收拾行李的队伍,抓狂喊道:“你个臭小子!不早跟我说!这和年少的求不得,不是一个概念啊!快快快,衣服不用带多,马上春暖气候转热,都是习武的,扛得住——把我刚买的胭脂水粉都捎齐全了!”
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事,成为支撑某人走下去的动力。
那他们或者它,都可以叫做执念,成为血肉的一部分。
不可说、不可触、不可提、不可割舍、不可冒犯。
冒犯者死。
格莎古丽这才明白,耶律尧没有当场翻脸,一来是那位还在旁边,二来是街上人来人往,不好闹出动静。而且现在看来,恐怕前面是主要原因。
等他回来,会发生什么,真不好说。
三十六计,走
为上。
于是当夜,两人就骑马奔逃出京。一到城门才发现落锁,只好又趁着巡卫交班翻越城门。忙不迭地西行回去了。
*
宣榕在京确实鲜少外出。毕竟望都富贵云烟,送上门邀郡主赴宴、游乐、赏玩、清谈的请帖,每天都能有一沓。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赴了这家,就轻慢了这家。她又不会分身术,索性通通婉拒,闭门不出。
这小半个月,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宣榕过得都是深居简出的日子——就连济慈堂的掌事带账簿商事,都是到公主府会谈。
除此之外,她每日会准备些宫中御膳房的点心,装上食盒,命人送去“桃花里”。算是犒劳医者,慰问病人。
春冬之交是最容易生病的季节。
京中药肆和医馆时常爆满,挤满了看病买药的人。
宣榕听侍从提起过,又想起温师叔那连根蜡烛都懒得备的疏忽性子,想了想,让人送了炉子和足量的炭火过去。
惹来温符莫名其妙:“我要这些作何?温度太炙,寒花会燥死。”
宣榕指了指紧闭的静室,解释道:“施针褪衣,难免寒冷,明日师叔记得让人先燃炉火。”
“……”温符面无表情道,“那蛊叫什么,绒花儿,你重复一遍。”
宣榕照做,就听到温符抬掌按在她头顶,道:“他不怕冷的,你操心你自己,若是冬日风寒未退,每年这个时候你病会加重。少出门,也少和病人打交道。”
一个两个的,都让她不要外出。
宣榕失笑,应了。但面对一些实在需要亲临的交际,仍旧亲自上阵。比如护国寺讲经,也比如对于关系不错的臣子慰问——
刑部右侍郎冉乐,经此风寒,一病不起。
这人算是温和派,在律法变动上,隐约支持季檀。因此,宣榕得去探望。
可不知为何,本在梦中昏睡不醒的冉乐,醒来见到宣榕,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疯癫神情,胡乱喊着“救命”“有鬼”之类的话。朝廷无奈,又延长了他的休沐告假,甚至专门派了御医来侍疾。
但冉乐的病情愈发严重,每天胡说八道,一副受了惊吓的失心疯模样。宣榕带着不同人探看三次,又指了容松携礼登门,总结下来,只有见到她时,冉乐才会神情有异。
她隐约觉得,这种失心疯是对着自己的。
宣榕觉得不太对劲,左思右想,在这天来到桃花里。
等耶律尧从静室走出时,宣榕打量了下他脸色,觉得面色不错,方才问道:“今夜你可有空?拜托一件事儿,我想避人耳目,趁夜再去刑部侍郎冉乐府上一趟。”
耶律尧闻言了然:“你府上侍卫也要避开?”
宣榕颔首:“最好。”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以啊,有聘礼吗?”
宣榕微微一愣:“什么聘礼。”
耶律尧看她半晌,方才徐徐道:“你这不是聘用我做侍卫的活计么,之前一路护送,是求见鬼谷。现在一切清零,郡主可有聘礼?”
第60章 背人
宣榕足足愣了五六息, 方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可是此行一趟的报酬?”
北疆和大齐言语不通。满打满算,耶律尧在礼极殿识文习礼,也不过四年光景, 其间还要应付兄长和异国贵族挑衅,混淆了细枝末节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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