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舅舅和其兄弟争位夺权,闹得沸沸扬扬,六部官员或多或少都站队示忠,冉乐没有,依旧到点上值,勤恳破案。
在受到两边拉拢无果后,又受到了双方排挤。
但饶是这样,他也八风不动。
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清流老臣,按理不至于明目张胆写着反词,暗示支持她登位。
但奈何他得了失心疯。
所以,就算是宣榕,也拿捏不准,到底是有要员真情实意觉得,她能担此重任;还是暗地有人用“谋反”陷害,想让冉乐被抄满门。
耶律尧轻慢笑哼了声:“我看龙椅上那位夹在中间,才是最头疼的。中原讲究平衡之道,有时候瞧得虚情假意,没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他悄无声息带人过了围墙,又微微侧耳,确认驻守的侍卫不过三人,随从不过两人,便没刻意掩住嗓音。
这点动静惊动门前看值的卫兵,立刻有人喝道:“谁?!”
但下一刻,宣榕只瞧见本来挺直的几道剪影,软绵绵到了地,她微惊:“他们……”
耶律尧抛了抛掌心还剩的两枚小石子,道:“无事,请他们睡一觉。”
二楼卧房外间,也守了两个婢子。隔空点了她们百会穴,两人入了室内。
冉乐静静躺在床榻,还在沉睡。可怜他年近六十,形容憔悴,两撇胡子凌乱地贴在唇上,眼眶下是浓重的黑影。相比宫宴上的精神矍铄,整个人骨瘦如柴,皮肉虚虚地挂在脸上身上。
宣榕不由蹙起了眉:“怎么瞧着比前几日更萎靡颓废了。太医院没开点滋补的药物吗?还有这安眠香也太浓了……”
她多少懂点药理,能嗅出旁边冉冉升起的香炉里,安眠香料味道过甚。简直是放了致死剂量,想让人长睡不起。
宣榕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她往后拨了拨。
耶律尧言简意赅:“不止。香料里有别的东西,你往后站一点。”
说着,他将香炉熄灭,掀开炉盖,捻起一抹香灰在指尖抹开,凑到鼻前仔细辨认道:“还有曼陀罗和颠茄,都是致幻草药。产自西部和蜀中。在蜀地山林甚至还会被当作香料——不过用量很浅。”
宣榕知道他对毒理颇有钻研,但仍旧觉得不对,问道:“那他周围侍奉的随从,还有他的家人,怎么没有症状?”
“这不正找原因么,稍等。”耶律尧放下香炉,不紧不慢地凑到冉乐榻前,用手指试探着摩挲他头颅穴位,似乎发现了什么,微微一顿。
又拽着里衣把他从床褥里提起来,指尖快速掠过冉乐的四肢关节和经脉。
他字典里的“怜香惜玉”四个字都是对人下菜,更别提“尊老”二字了,宣榕看他动作快速但毫不轻柔,眼皮直跳:“你轻点,他年岁大了,经不起这样折腾。”
“他基本没救了,死了也是解脱。”耶律尧冷不丁道,但手上动作确实放轻些许,把昏睡不醒的冉乐放回床榻时,甚至还顺手把他盖了被子,方才转身道,
“鸠尾穴被人震过,这是发癫痴傻根源,很小切口,太医一般诊治不出。后面的香料只是维持这种状态罢了。”
宣榕微微一怔:“也就是说……冉大人不是因为感染风寒发疯,也不是因为公私事宜郁闷而癫狂,而是有人暗害他。”
耶律尧点头:“对。但最终目的是为了除掉冉乐,还是拉你下水,这点还不好说。”
宣榕若有所思,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问道:“前几日探望时,冉大人看到我情绪激动,指着我说有鬼、救命,这说明什么?”
耶律尧不假思索道:“发疯前的所看、所见、所思、所想,是最深刻的。极有可能他被人毁了穴位前,正在思索与你有关的事情,当然,更有可能是……”
他顿了顿,宣榕接过话道:“凶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在他动手前,提过我?”
耶律尧黑眸沉沉,在灯火微弱黯淡的室内,也显露出几分危险冷凝,他寒声道:“很有可能。而且结合那些反诗,他八成冲你来的。”
宣榕沉思道:“那这人肯定极为熟悉朝堂啊。否则不会选冉大人出手。论任职,冉乐在刑部扎根几十年;论资历,他也算历经两朝,说话做事都有一定分量;论这么个人跳出来支持我的可信度,也同样很高,我和冉大人虽然直接接触不多,但庭芝同他关系很不错,其父之前也在刑部为官的,和冉乐旧识。”
耶律尧见她手握成拳,抵唇沉思,便随口问道:“要不要把他唤醒,问问情况?”
宣榕失笑:“之前来探望他时,又不是没问过,没问出什么来。让老人家歇息吧。”又想到耶律尧那句“基本没救”,不由心底发涩,喃喃道:“若是冲我来的,冉大人可是无妄之灾了。”
“也不一定。说不准就是想让冉乐抄家呢,别往自己身上扯因果。”耶律尧漫不经心笑了声,按住冉乐颈肩穴位,道,“还有,我说的问话,不是简单问话,而是用蛊控来问他,说不定有奇效。”
宣榕:“……”
她向来温婉的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严厉:“不行。温师叔说你现在病入膏肓,经脉淤堵,用一次得少活一年。”
怎么可能?若真如此,那他去年哪怕使上一回,就得一命呜呼。耶律尧道:“他胡说八道。只是不能连着用,怕自己会……”
宣榕打断他:“耶律,你过来。”
很严肃的神色。
她肃然端重时候,有种生人勿近的清冷疏离。再加上天横贵胄出身,从小一呼百应,这么不苟言笑冷淡看人时,威压十足。
耶律尧顿住,还是收手,走了过去。听她正色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来我齐看病的?”
“……”耶律尧敛眸遮住眸中情绪,“是。”
宣榕便道:“那请你遵守医嘱。”
耶律尧道:“好。”
宣榕终于温软了语气:“温师叔看着阴晴不定的,做事也稀奇古怪,但医术确实没得说,我小时候风寒也多亏他帮我吊命。他说最迟翻过年来,可以帮你拔出蛊虫,不过届时可能要回鬼谷操作。”
耶律尧缓缓点头:“……嗯。”
宣榕这才放了心,转过头,见冉乐躺在床上,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轻叹了口气。
这趟来的不算徒劳。至少能知道冉大人是被害的。
不会被扣上谋反重罪,也不会成为压下此事的牺牲品。
就在宣榕打算结束今晚行程时,床榻上忽然传来呻|吟。老者的喉咙也嘶哑难听,犹如干枯的树枝在地上划过痕迹,夜深人静时,简直能让人惊得竖起一身汗毛。
安神香的熄灭似乎让他重新亢奋,几声大叫后,冉乐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弧度板正僵硬。
“冉大……”宣榕刚想唤他的声音顿住了,“您别——”
“鬼……有鬼……”只见冉乐惊恐地指着她,尖叫起来,一只手不停地抠挖喉咙,另一只手抓起就近的物体就往外砸。
可这些时日,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个干净,在这个房间里,花瓶、屏风、书卷都不见踪影。
宣榕暗道不好,那近手的就一个香炉。
果然,下一刻,那鎏金兽炉就被疯癫病患,大力扔出。香灰铺天盖地,撒的满室都是,仿佛雪落,尘埃一般降下。
耶律尧脸色一变,抬手捂住宣榕口鼻,同时也屏气凝神。
可有的致狂药草,本就不仅仅通过呼吸,肌肤也能侵入。特别是对于——正如他方才所说——已有病苦之人。
这个剂量的曼陀罗,几乎立刻让耶律尧眼里出现幻觉,重瞳隐闪。
少女和那道幻觉重叠,同时开口:“耶律,你怎么了?”
耶律尧咬紧牙关,退后半步。知道撑不了太久,当机立断,闪身来到冉乐榻前,按住他的昏睡穴。冉乐立刻软倒,被耶律尧胡乱塞回被褥里。
头痛欲裂,数不清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重叠。红色、蓝色、绿色、藏青、玄黑、深紫——通天壁画上佛陀怒目圆睁,背景色彩浓稠,搅动如云雾,凝成一种扭曲鬼魅。
少女和幻觉又同时开口了。
这次说了不一样的话:“我方才看到你眼睛好像不太对劲……是毒发了吗?”
幻觉却脚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像是披着月光而来,身后壁画上神女飞天舞动,而她轻纱缭绕,眉心朱砂艳得仿佛滴出血来,踮起脚尖,笑盈盈道:
“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对我做些什么?”
耶律尧瞳孔骤缩,喉结微滚,冷冷道:“让开。”
即使是幻觉,他也说不出“滚”字。想像以往一样,拔刀抵砍,却又听到另一道更温和疏离些许的声音:“要是实在不适,在冉乐府上歇一晚也无妨。就算我们被发现擅闯了,亦非大事,我能兜住。以你身体为上。”
说着,更沉稳些许的脚步走了过来。
耶律尧攥着刀柄的五指猛然一松。
今日不行……今日她在,他会很快分不清幻觉和真实。而拔刀的后果,极有可能会误伤。
果然,饮鸩止渴并非良策。或许他当时就不该动随她东归的念头,每靠近一分,不该生的妄念就魔障一分。
顺着床榻坐下,而耳畔有人也随他一起坐下,那道幻觉牵住他的另一只手,贴到颊边低喃:“怎么不看我?没有鲜血和残尸,不是难得美梦吗?你看看我呀耶律。你有蛊王,不是可以做完任何事情,再消抹掉我的记忆,就像当年在江南那样吗?”
与此同时,另一道脚步将近。
骤松的五指又紧,耶律尧在腰间一拔,掷出藏月,锋利刀刃齐整没入地面。他厉声道:“不要过这个界限。如果我临近此处三尺,你拔刀刺我。”
第62章 欲念
宣榕在原地站立。半晌, 默不作声蹲下,拔出面前的刀,隔着十步左右距离, 试探问道:“耶律,能听清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 隐晦的光里, 轻颤微垂的浓睫遮住一半的眼。
耶律尧平日总是漫不经心笑着, 懒洋洋的, 仿佛一切事情都事不关己。可他其实有一对弧度上挑、犹如兽类的眼睛,不笑的时候野性难驯,像是在没有感情地凝视即将捕杀的猎物。
宣榕神态自若地与那双眼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是那只猎物。
但仅此一瞬, 因为下一刻, 那双半阖的眼睛猛然闭上, 低哑的三个字:“……离远点,别碰我。”
宣榕这才慢慢起了身, 注视着耶律尧,谨慎后退, 直到在落地罩后隐了身形。
手中刀刃沉重。耶律显然受香灰影响, 神志不清, 否则不至于给匕首她自保。但她不能用这把刀。
不是怕伤到人,而是双方体力悬殊。近距离相对, 别说刺中他了, 十有八九会被夺刀反杀。
于是她摸了摸腕上银镯, 走到外间,将直刀平放在碧纱橱的镂空隔板之间。
向里看去, 两个守夜的婢女软倒在碧纱橱里的长榻上,走近,并指探在她们肩颈动脉,起伏平稳、呼吸匀长,不出意外会睡到天亮。
她放下心来,循着几天前的记忆,在外间堂内翻找片刻。
找到一扇药盒,最上面压着太医院开具的药方,格中有数份未煎制的药材,甄别对比,分别是竹茹、枳实、陈皮、法半夏、茯神、黄连、牡丹皮,这些安眠镇神的中药。
宣榕沉吟片刻,拿了一日半的剂量。
值得庆幸的是冉乐被从外面关了禁闭,所以,煎药的炉子和药壶就在院中。燃起炉火,添水煮药,蒲扇轻摇,宣榕做得很娴熟。
她旅居外地,隔三差五会施药,但着实没想到这手艺在京城也会有用武之地。
炉火呼呼、药汤咕咕,很轻的响动。
但还是顺着窗柩爬入室内,传进了耶律尧耳中。他有点分不清这是泡沫声,还是峡谷里的风声,只能用剑鞘外壁的刀片,刺破掌心,向蛊虫嘲弄道:“假过头了吧,她可不知江南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知道呀。”少女垂眸微笑,凑到他耳边,狡黠地舔舐那已然通红的耳垂,“你想不想看我哭着求饶,想让我放弃所有的端庄、矜持、高傲和疏离,臣服在你身下,坏得彻彻底底,只属于你?或者让我想哭不能哭,想逃不能逃?只要你说一声‘想’,现在就可以。”
她勾勒出无边的妄念卷轴,可惜想下探的手仍旧被抓住。
刀片擦着少女白衣划破肌肤。很浅一道口,但她一动不动,没有流血,显然不是真人。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着她,终于道:“滚。”
近在咫尺的少女失望地叹了口气,曼声道:“为什么要戳破呢?就算是梦境一场,颠倒享受不也是极乐吗?贪嗔痴念,沾上了,可就戒不掉了,你还在抗拒什么。之前一直近身不得,好不容易靠近一次,还这么冷淡——看来你不喜欢美梦成真了,给你准备许多新奇玩乐,奈何你无福享受,当真不甘。”
她顿了顿,咧嘴大笑:“那也无妨,圆满你不要,那陪我一同堕入阿毗地狱可好?不过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她身后斑斓的石间壁画杂糅扭曲,面前人和色彩混在一起,成为污浊的黑色。
紧接着,黑色水面上冒出一道泡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挣扎起伏,少女扑腾在水面上,用细弱的嗓音喊道:“救我……我腿抽筋了,动不了……”
他没有动,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道:“幻觉也会溺水吗?”
高悬的圆月比石窟之下更为皎洁,远处宫宴人头攒动,足下草木葱茏,但无论是剪影一样的人,还是棱角分明的草,都透出一股惨白的假。
少女不扑腾了,她诡异地漂浮水面,几近恼羞成怒,怒狠狠瞪着耶律尧,犹如花瓣一样娇嫩的唇中,发出的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她愤怒指责道:“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死吗?”
耶律尧没吭声,这种与她截然不同的性情太好辨认了。
但不知是否因为处处破绽,幻觉之中,少女收敛起来,嗓音转向温和:“你还不承认吗?你当时就是想看着我死,别说什么小太监晕过去了,胡扯!你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如果出了事儿,谢旻绝对会褫夺太子之位,耶律金和耶律佶也会死。你当时在犹豫,不想救我,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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