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顿了顿,摇头,她头上金钗摇曳,一阵光华乱晃:“不。本宫还不会傻到去动她——你没发现你父皇本想压住此事,偷偷把冉乐送走吗?她早年还有策论流传民间,这几年却从未参政,任何朝政议题从不表态,一年到头甚至没几天在京城,谁会相信这种人有野心。”
谢旻嘲弄道:“表姐本来就没什么弄权心思,您以为谁都像您。”
皇后沉声道:“本宫是在为你铺路。”
谢旻长眉一拧:“拿我老师的血铺的通天之路吗?!”
皇后深吸了口气:“这都多少年了,还不能翻篇吗?”
“不能。”谢旻面上带笑,语调却冷然,“您唤儿臣来,若是想说,在父皇心中表姐分量更重,让儿臣多加提防小心,那不必再说了。”
他拂袖而去,出了坤宁宫,快走到殿前,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旻儿”,也只是挑起个谦然的笑,温和嘱咐宫人:“照顾好母后。”
雨声愈发大了。随侍小跑着过来,给阔步前进的太子撑起伞,问道:“殿下这是去哪?”
“公主府。”
公主府内,宣榕正对着雨帘发呆,忽而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很狐疑的声音:“姐,你烧衣服了?”
历来贵族有“不服浣濯之衣”的臭毛病,若有谁能穿洗过的衣服,绝对会被记入史书称赞。这是约定俗成的风气,也因浆洗后的丝质刺绣彩衣也容易褪色,只能被送回拆解,或是干脆付之一炬。
但谢旻还真没想到宣榕会这么做。
宣榕回过神来,摸摸鼻尖,神色略微不自然:“烧了件洗不了的外衣。阿旻,你怎么来了?”
第64章 相思
“宫里闷, 出来走走。天机部查细作抄了一堆人,空出不少位置,多方势力想塞人进来, 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谢旻没跟宣榕客气,径直走到亭下落座, 端起新煮的茶一饮而尽,
又道:“还有不日春闱, 凡事都等定夺, 父皇本是嘱咐我跟礼部老臣学点章程,但他们暗地相斗,拿着鸡毛当令箭, 想着福泽门生、提携亲眷,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当刀使了, 瞧着也烦——今春新茶?”
宣榕笑他:“哪有新茶二月就采的, 最早也得等清明。舅舅是想让你多看多思, 长点心眼。”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去年章平替考案水落石出, 帝王破天荒指示太子跟完礼闱全场,是警告众人不可再为非作歹。
这次春闱, 必将是近几年来, 最为公平的一次。
果然, 谢旻也笑:“再多心眼,一身八百个, 人不成筛子了。别给我使坏就谢天谢地了。”他将茶盏放下, 制止随侍添茶, 顺口道:“等春茶进贡,我差人把东宫的份额给你送来。表姐是在写什么?”
豆大雨珠噼里啪啦, 被亭外密匝的竹林遮去七分,又被纱帘挡住三分,只剩湿润的风,吹进烘了暖炉的八角亭内。
微微吹起一角墨迹尚未干涸的宣纸。字迹俊秀挺拔,自成风骨。
谢旻瞧着好奇,捻起一页观摩,念道:“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好字!怪不得表姐你曾说卖字资游,寻常小楷也就适合誊抄佛经,还须这种筋骨有力的字迹,才卖得上好价。”
宣
榕失笑道:“阿旻你又来了。不过随便写写塞外诗词,解解闷。”
谢旻调侃道:“当真?这布局端正规矩,比你寄回的家书都工整,不像信笔闲写,倒像是给小孩启蒙,特意写得笔画分明。”
宣榕:“……”
谢旻还不知误打误撞戳中真相,越端详越满意,道:“姐,这套能送我吗?我回去装裱起来。”
宣榕不动声色抽回那页纸,用镇纸压好,委婉拒绝:“塞外诗有什么好装裱的,明儿给你写《封禅书》,等你有朝一日,泰山封禅,定能派上用场。”
谢旻大惊失色:“我是真心想装裱起来的!”
宣榕坦然回视:“我也是真心想能派上用场的。没开玩笑。”有时候高处甚孤寒。无人可以推心置腹,否则极易被投其所好,然后酿成大错,她若有所思地问谢旻:“说吧,和舅母又吵什么架了,大雨天还往我这里赶。”
她家是两位长辈开明,这位表弟可就够呛。果然,半晌沉默,谢旻才道:“不是大事,没吵。她让我提防你,我觉得不痛快。”
宣榕本来提了笔续字,闻言一顿:“提防我什么?”
谢旻避而不谈:“她再疑神疑鬼下去,得把自己逼疯。一会嫌弃楠楠在宫里碍眼,一会又怕人出宫,会勘破当年秘辛。反正东宫都是我的心腹,懒得管她了。而且最近她还老是觉得有刺客近身,那是天金阙,怎可能有人来去自如?”
宣榕却放下笔,正色道:“阿旻,我很高兴你主动和我说此事。但你放心,我只想看你登顶封禅……”
“我知道。”谢旻闷声打断,“我只是觉得……很压抑。儿幼总角一堂,识书习礼,有人死了,有人胜了,有人失怙。哦咱俩还得为小时候看不上的事情‘提防’,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谢旻道:“害怕我会有朝一日面目全非。”
宣榕否认道:“不会的。不过,你怎么不提我?”
谢旻看了她一眼道:“你更像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凡事都是。你日后夫君绝对捡了个大便宜。”
宣榕:“……”
谢旻语气十分肯定:“真的!你一看就和姑父是一类人,要么活得不食烟火,要么……”
“打住。”宣榕捂额,长叹道,“你自己红鸾星都是一本糊涂账,别编排我了。”
谢旻却道:“你好意思说我!不是两年前你护国寺讲经,几十家公子为了争个视野醒目的位置,大打出手的时候了?还有去年,你不在京不知道,我听说有好几家想来说亲,但都按捺不动,猜猜为什么?”
他顿了顿:“还不是想让旁人先探风声。后人可以踩着前面被拒绝的尸骨过河,总能多知道点,诸如‘郡主喜欢什么样的’、‘长公主对于贤婿的偏好’、‘宣大人可想在门生里择婿’之类。否则姑父和姑姑口风太严了。”
宣榕第一次听到这般高见,目瞪口呆:“哪有这么夸张!”
谢旻斩钉截铁:“就是有这么夸张!都指望别人先出局呢。”
宣榕:“……”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谢旻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所以,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麾下青年才俊不少,可以引荐。”
“……”宣榕微微一笑,敬谢不敏:“好意心领了,但不必。预祝你此次监考顺利。”
就算稍有嫌隙也尽皆说开,又一番插科打诨,气氛松快不少。
谢旻蹭了几块甜糕,才被公主府侍从送客出府,去礼部忙碌了。
而雨声依旧,宣榕仰头看向亭檐下的灰蒙天空。
皇权之下,爹爹和娘亲伉俪情深二十余载,这是她见过世间最好的夫妻之情。她对能遇到这种初心不改的良人,不报任何期待,特别是在望都这么一个权势漩涡。
试图接近她的,有意提亲的,多番试探的,多半不是看中她这个人,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她背后的滔天势力,她向来端正的声望,世俗意义上她适合“持家顾院”的温和性情。
就像金玉雕刻的摆件,被请回来摆放在世俗眼中,最合适的地方。
所以仔细一想,就没了意思。
娘亲之前倒是会问她一嘴,可有想法。而她一般都是埋首账簿,或是准备出行,玩笑置之般问道:“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
娘亲也就笑着不提了。再然后把家里库房钥匙都给她配了一副——
宣榕回过神,继续将剩下的诗词摘录完毕。用蜡口封了卷页,命人送去西城客宅,得了一页答信。
大概说的是,半月以来,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多谢款待,不日将启程归北。
而与此同时,科考也轰轰烈烈到来。这是举国大事。别说是寒窗十年的学子了,就是书坊、文社、茶楼客栈,也都热闹起来,共襄望都三年一次的盛举。整日街上水泄不通。
与年节时张灯结彩的繁华不同,这种热切带着墨香,许多酒馆甚至都能以诗买酒,题壁赋诗。
宣榕喜欢凑这种热闹,便拎了帷帽,叫了暗卫,一个人在城中转悠。偶到兴起处,也作诗留名,赢了些不值钱的玩意,随手赠了一旁凑趣的小孩们。
这处临水楼台旁边是龙门桥,向来有“朝行龙门桥,暮戴梁冠帽”的说法。为了图个金榜题名的好兆头,宽达三丈的石桥上挤满了人,不足弱冠的少年天才,到白发苍苍的年迈学子,或意气风发,或虔诚祷告。
连带附近酒楼身价也水涨船高,座无虚席。
宣榕坐在三楼窗边,能看到酒楼支出的那一方看台上,站满了宾客,都抻着脖子张望。
其中好几个小孩,身量不高,但灵活小巧,从大人腿边缝隙钻到最外层,再双手一撑栏杆,把自己高高撑起,满京城的繁闹便尽收眼底,他们发出“哇”的几声赞叹。
只是忽然异变突生。
不知是栏杆年久失修,还是挤得人太多,木杆不堪重负,一处横木拦腰断开,最上面趴的三个孩童应声跌落。
这是三楼高台!
宣榕脸色微变,打了个手势,隐匿的暗卫应声而动,其中两个快要跌入水里的被横臂捞起,唯有一个小胖墩,掉下来时扒拉了下台面,冲力不够,直直往下坠。
然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住,卸了力道,转了个边,轻松提起。
岸边本是人头攒动,摆了十几副残局对弈,不少人聚在高挂的棋局前畅谈解法。直到这时,小胖墩嗷呜了一嗓子嚎起来,才有人反应过来遭遇当空“暗袭”,一哄散开:“天爷!什么东西!”“有人摔下来了!”
唯独那提着小胖子的青年站定不动,漫不经心地抬头,向高台望去。
他神情慵懒,像是卧伏歇息却被打扰的野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愉,淡淡问道:“别动。再动把你扔下河去——哪家小孩?”
宣榕微微一愣。
而耶律尧似乎也注意到了轻功绝佳的几名暗卫,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干脆提着小孩走上酒楼,被一位妇人感激涕零地接了过去。
他摆了摆手,径直向宣榕走来,眉梢一扬:“御林军轻功不行,果然是你的人,来凑文会的热闹?”
“算是吧。”宣榕笑道,避开他目光,刚想召来伙计。
没想到店小二一见耶律尧,熟络地凑了过来:“公子来了?今儿还是罗浮春?”
宣榕瞧着有趣:“这位公子经常来?”
店小二挺了挺胸,骄傲道:“那是!他说整个望都,就我家酒味道最醇最辣,还能喝个三分醉。”
耶律尧轻哂了声:“少听他自抬身价,我就来过一两次。”
于是又添了酒,换了雅间。从散座到雅间,要走过长长回廊照壁。许多客人带着三分醉意,在执笔题字。放眼望去,黑白交错,素雅幽静。
宣榕看过一墙文墨,忽然顿住。
只见青瓷花瓶斜插了两丛锦绣作的花,绒锦花束后,数行墨迹桀骜不驯,那字体带着狂意,很好看,似是酒后所作,但与满墙的求取功名、登顶青云不同,这首诗内容却是旖旎婉转——
……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
耶律尧察觉到她面色微异,也顿住脚步,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宣榕总觉得这洒脱不羁的字迹,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似乎是一张小页纸……但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便指着道:“觉得这字迹形骨俱佳。”
耶律尧饶有兴致道:“哦?我的字和他的比起来呢?”
耶律尧的字……自然是不好看的。当年礼极殿里,他样样冒尖,即使陈宗也是——所谓陈宗,就是前几代帝王定的规矩,刑部整理出有意思的案子,命人口述给皇嗣听,能磨炼见识、审问、决断能力。
唯有一手字惨不忍睹。只有他能认,别人看不懂。
因此没少被旁人嘲笑。不过幸好这些人找到慰藉,总算压人一筹,后来倒是不怎么找耶律尧麻烦了。
宣榕不好实话实说,只能委婉道:“……各有千秋。但你可学那种风格,倒是与你相衬。”
耶律尧哈哈笑起来。
待到雅间落了座,耶律尧笑意还没收,宣榕不知为何他能笑这么久,这又有什么好笑的,心中纳闷,无奈道:“你今天也是来逛文会的?”
耶律尧却只是把玩掌心的物什,笑道:“冤枉,我可不喜欢附庸风雅。刚从温先生那边回来,顺路去青山书坊刻点东西,就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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