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真的有点气到了:“你——!”
她又在耶律尧手心打了一下,仍不解气,想不到还能怎么下手,便执着竹筷,不轻不重敲了三下他脑袋。最后,用筷尾一戳他额头,无可奈何道:“你怎么能这样呀,这三年一直都是他们在看顾你的!温师叔每两个月都会写信来京,说你近况报个平安。”
耶律尧嗓音微紧:“……对不起,不会了。我之后和他坦白,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不好?”
他态度诚恳,认错爽快。
像是陡然从无序无礼的状态,回归秩序,回到人间。
宣榕沉默片刻,终是缓缓消了气。她将竹筷重新放回盒匣屉笼,温和了语气:“行。快喝粥吧,这粥快凉了。”
耶律尧却没有立刻端起那碗粥。
朝阳初升,绚烂夺目,他湛蓝眼瞳被照得愈发瑰丽,微微倾身,没有任何被责骂之后的不愉,反而轻笑着,说出方才没来得及说出的溢美之词:“你好聪明。他们都没有发现。”
他像是在注视着世间最耀眼的明珠,从她身上重新感受到与世间的联系,重新步入红尘万丈,重新品味到人世百味。重新捡起那么一点他所不屑的秩序。
所以,他顺着那震慑魂魄的感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第80章 试探
这句话仿若当天炸雷, 把宣榕劈了个外焦里嫩。
她僵在原地,尽力保持面上的泰然自若:“……你说的是哪种喜欢?”
耶律尧眉梢一扬:“喜欢还有很多种吗?”
那是自然。
凡人来到尘世,最先接触父母, 婴儿对亲长信赖亲近,这是亲缘之爱;后来, 认识同龄友人, 交友来往, 这是侪朋之伴;再之后, 良人相伴,西窗剪烛,那是夫妻之情。
甚至于对猫狗走兽、万物自然, 也是可以有欣赏喜爱。
陌生人萍水相逢,都可共饮一杯。
每一种是不一样的。
从小到大, 长辈同侪, 没有人不喜欢宣榕。她收到四面八方的善意, 自然也学会了分辨种类。
宣榕唇齿轻张,刚想掰扯解释:“那当然……”
就听到耶律尧接着道:“你好像很在乎……秩序规则?每一类都想分门别类, 泾渭分明。可对我而言,喜欢就是喜欢, 它只有一种意思。见君我心甚喜, 君笑我亦欢颜。如果我手里仅剩一朵花, 我会送给你,如果沙漠里我只有一杯水, 我也会给你。”
远处飞鸟一声悠远长鸣。
婉转动听, 仿若琴音震荡, 让人也心弦拨动。
宣榕良久沉默,觉得自己有点被他绕进去了。
最开始的问题不在于“喜欢”, 而在于,他为何会觉得之前喜欢她?
在望都为质的那段光阴里,耶律尧排斥高位者的俯视介入,抵触她的接近襄助,直言不讳认为她就是“麻烦”,最后一面的不耐烦也溢于言表。
然后来到三年之后,塞外相遇,他有求于己,一路跟随回京,表现得尽力而为,但中规中矩。偶然逾越,都有理可依——
这……是喜欢吗?
最重要的是,以耶律脾性,如若爱慕,会直言不讳。
就像现在。
而非闭口不提。
于是,宣榕小心翼翼道:“耶律,你是不是……醒来之后,就遇到我这么一个同龄人,才会这么说呀?你以前不喜欢我的。”
耶律尧不动声色地微垂了眼。
仿佛从她话语里琢磨着有无抗拒,有,但比较微妙,好像抗拒的不是他,而是他还在失忆。
便果断调整策略,歪了歪头:“不是,好几位弟子都很年轻,可我不想见到他们。那行吧,我现在很喜欢你。”
“……”宣榕无措起来,“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凶了点,虽然都是为你好,但江湖之人江湖气,做事会比较直白……我……我比较和稀泥。”
言下之意,前有凶残对比。
他自然会对温柔行事之人心生好感。
耶律尧微微一顿,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你好像不大相信?那换一个问题。”他稠密睫羽遮住浓郁情绪,表现得堪称无害,直白问道:“所以你可喜欢我?或者你喜欢哪一种的?”
宣榕:“…………”
短短两天,耶律尧带给她的震撼,不啻于翻江倒海。
这是一种罕见的失控感,她险些被滔天浪卷掀翻,定了定神,捂脸轻叹:“……你不要说这么让人误会的话。这真的、真的……太奇怪了……你们北疆人都这么直接的吗?”
耶律尧不解:“哪一句有歧义?”
他这种亲昵的语气态度,都是歧义。
宣榕放下手,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她近乎麻木。
缓了缓,等耳尾的烧灼感退却,方才无奈道:“并非语句,而是你失忆了,对事感触会有偏差。等你想起来,就不会这么说了。”
耶律尧若有所思:“……好吧。”他低低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我大概能猜到我以前怎么与你相处的了,好想揍他一顿。”
宣榕:“……”有完没完了?!
她飞快收拾杯盏,几近落荒而逃。
这次耶律尧没有再开口说话。
任由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目光,躺在草丛。
等着药效捱过的时候。
耀眼光影编织成一个清幽的梦。仿佛身处南方,朦胧细雨遮天蔽日,山林之间都是碎雾缭绕,水汽蒸腾。
而芳草绿映,石阶质朴,古寺幽静。
他一步一步上山,越过零星的香客,在某处殿宇处站定。
像是极为熟稔,然后跪拜祷告。
愿你身康体健,不负流年。
愿你诸事顺遂,功成圆满。
在无人知晓处,我曾向神佛为你求了千千万万遍——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猛然睁开眼。
夕阳在远处隐隐露出残余的一角。
晚霞红光照耀天地,归鸟振翅
归巢。
已至黄昏,他慢吞吞起身。犹豫半晌,拐过小径,去找温符。
开门见山第一句:“抱歉,来给先生陪个罪。”
温符正在院里浇花,差点没拿稳手中水勺。
他脸上向来没表情,此时却可以称得上惊疑不定,半晌,问道:“……什么罪???”
耶律尧直言不讳:“我昨晚想杀你。实属不该。先生莫要放在心上,若是有什么需要差遣用到我的,尽管开口。”
“……”温符欲言又止。
果然,下一刻,只听青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此来还有一事,我心有疑虑,能向您请教一二吗?”
温符道:“……你说。”
耶律尧问道:“之前我和昭平是何关系,她为何愿意引荐我过来治病?她有封号,是皇嗣么?大齐与北疆关系如何?唔,还有,我和她什么时候认识的?”
“……”温符淡淡道:“问题真多。你去问她。”
耶律尧诚恳坦言:“可她这几天应当不想见到我。”
温符面无表情:“……你做什么了?”
耶律尧微微一笑:“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温符:“……”
他无意识地捏了捏勺柄。
耶律尧继续补充:“还问她喜不喜欢我。”
温符:“…………”
耶律尧下了最后猛药,试探开口,嗓音压抑着点不易察觉的杀意,笑意却愈发真诚:“还问了她是否成婚,可有婚约——当然,这个问题您也许知道?”
温符:“………………”
他手里的木勺,终于掉到了地上。
温符一句话说的艰难:“不是,你……你是按照这个顺序说的?!”
第81章 秘密
“不然呢?”耶律尧懒懒答道, 走过去,刚想帮温符捡起木勺。
就听到温符声音里带了点不敢置信:“你昨天……才刚见她。”
耶律尧微微一顿,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之前就认识她。”
木勺被抛入屋檐下的水缸, 涟漪荡开。
夕阳斜照,黄昏暗光在他鼻梁上落下一层阴翳, 耶律尧再次问道:“所以方才那个问题, 您可以告诉我答案么?”
温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呢?你要赶上京城杀了人家吗?”
耶律尧抱臂靠门, 笑吟吟道:“哪能呢, 自然不会。我反而该为我的冒失致歉,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拿不准他这是笑里藏刀, 还是真心祝愿, 温符愈发谨慎:“书信未提, 未曾邀请,成婚肯定是无中生有。但是否有婚约——我不喜欢问东问西, 我也不知。你还是等你记忆恢复吧,你会先想起某些孤身一人时的碎片, 然后, 从最近的事情忆起, 再一点点往前。”
“直到孩提幼年。”
温符确实不问世事,对往事一知半解。
耶律尧挪开视线, 却仍旧笑了笑:“倒也够了。”
“倒也无妨。”
鬼谷阵法外, 老宅灯火通明, 有几封军中捷报传来,宣榕看完, 按了按眉心,道,“无非路上多一个人。”
随行侍从不少,皆是面面相觑。
这三年小郡主手段慈柔,但不声不响地在七部之中安插了不少后起之秀,这些年轻官吏作风无不激进。时日一长,她一开口,即使仍旧矜雅温和,但会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感觉。
唯有容松仍旧反对:“郡主,真要把他带上路?人醒了,应该直接扔回北疆啊!正好近来北疆又有点乱……”
宣榕不急不缓地反问:“他失忆了,十三连营吃人不吐骨,此时前去,他不一定能镇得住,毫无意义。等他稍好一点,再做明棋不好吗?”
容松抓耳挠腮:“就是因为他失忆了啊!万一路上行事毫无章法呢?极易出纰漏的!而且昔帅活捉韩玉溪,是大喜之事,安定城肯定是要大摆酒席的,咱们估计能赶个尾巴。”
韩玉溪此人经历颇为“传奇”,一言以概,是个三姓家奴。
他侍奉过大齐,也叛逃去过北疆,最后更是在西凉混得风生水起,硬生生集齐了一堆官职,娶过五次妻,膝下儿女成群。
论头脑策谋,是个人物。
但又因太过聪明,总想着如何利己,在各国纷争里左右逢源,带着前主的机密转投下一任主人,获取高官厚禄。
大齐和北疆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直到这次韩玉溪督军前线,腹部中箭,昔咏直接单枪匹马追了上去,把人生擒回来。
不可谓不扬眉吐气。
以昔咏豪爽的性格,定会摆上几日流水宴席。
人多眼杂,确实容易出事。
宣榕诡异地沉默片刻,终是妥协道:“临行前我和他说道说道。”
所谓说道,其实和四年之前,共同归京时的约法三章,并无不同。
无非是“不可随意行事”,“不能妄伤人命”,否则要受责罚。
不过这次,多加了一条,宣榕说得分外委婉,但意思是,在恢复记忆之前,不要妄提喜欢。
耶律尧以手抵颚,倾听神色都似当年,听完之后,颔首应道:“好。”顿了顿,又眉梢一扬:“若我不慎伤了人,你要怎么办?”
耶律说的“伤人”,绝对不会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
伤者八成得丢半条命。
宣榕面无表情:“……我会把你送官府。”
去年针对文武百官的《察吏律》出台,整|风肃纪小半年,初有成效。时下的律法是最管用的,哪怕是平头百姓伸冤,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管。
耶律尧:“若我随意行事呢?”
宣榕顺手摸出书案边一本《道德经》帖文,微微一笑:“那你正好可以练练字,每惹祸一次,抄一遍。”
“……”耶律尧把这本云遮雾罩的经书,从头翻到尾,末了一合,“可以不罚抄吗?这篇我会背,我的字应该也……”
宣榕又摸出另一旁的《楞严经》,这本有点年头,上面还有她年幼时做的红笔批注,不容置疑道:“那换一本吧,这本你肯定没看过,礼极殿以前不教佛经。”
耶律尧轻叹一声,妥协道:“好吧。若我……”
宣榕不等他说完,低着头又掏出另一本厚重如典的《刑论》。指尖微扣书面,意味不言自明。
耶律尧:“……”
他默默闭了嘴。
从鬼谷出发,沿途南下,前往安定。走得都是官道,平日歇在驿站,唯有采风踏青、拜访当地大儒时,才会暂且偏道。
第一天,相安无事。
第二天,太平无事。
第五天,一路顺利。
第六天,宣榕刚松口气,觉得这人安分守己了。
转天夜里,她就撞见了一身是血的耶律尧。
宣榕:“……”
正值入夜,青年玄黑衣袍的暗纹深红浸染,鲜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滴落,似是刚想回房换洗,就与宣榕在长廊相遇。
月色下,她眼底满是错愕。
耶律尧也脚步一顿。他眉心戾气微收,刚要开口。
宣榕先倒抽了口冷气:“你……受伤了?”
这或许是她的习惯,永远不会率先责难,而是先行关怀。
耶律尧似是做了她会发难的准备,闻言怔住,略微不自然地瞥开视线:“不是我的血,别人的。”他解释道:“我去夜市买酒,看到某家酒肆生意很好,以为稀世绝酿,便等了半时辰,但结果相当一般,刚想走,就听到楼上传来打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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