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住所,外间是有驻扎守卫。
此刻灯光影照,能看到侍卫伸臂一拦,果然是来了人。
夏季暑热,晚间又洗漱散发,她穿得有几分随意,再加上韩玉溪没死,不算太大问题,自然懒得今晚就找人一问究竟。
但耶律既然来了,肯定是来坦白情况,不能不见。
宣榕便披了外衣,把半干的长发收拢簪起,道:“进。”
温热的风从推开的门里扫入。
青年走了进来,眸光像是扫过室内,又像是直接钉在了半蹲的昔咏身上,眉梢一扬:“你在……做什么?”
昔咏本也是个极有领地意识的人,耶律尧在她地盘上目无规矩,她自然没甚好气:“眼瞎?给郡主揉手腕呢!你——”
“我看得明明白白。”耶律尧却缓声打断她,突兀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女子?”
方才韩玉溪说了很多人,却根本没提“昔咏”二字。
这很不对劲。
不过,更重要的是。
他现在急需一个否定回答。
否则他感觉他要疯。
昔咏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大笑起来:“哎哟喂,郡主我就说人会有僵化印象对吧?明明我没喉结,但大部分不认识的第一眼见我,都以为一城将领定是男人。不过没想到你小子也会中招,啧啧啧,要我……”
这次,换宣榕无奈打断她,收回手,拍拍昔咏的肩:“行啦,昔大人也少说两句。画中形定了,明日你也不用再来,我心里有数。你是回去歇息,还是听一听耶律说清情况?”
听再多郡主也不会治他的罪。
昔咏怕被耶律尧气到,敬谢不敏:“不了,臣还有军务,先行告退。”
说着,快步而出,在于耶律尧错身而过时,许是两人都身量颀长,一时没有避开,昔咏只感觉自己肩膀被撞的一麻,整个右手登时就有点不听使唤。
她有点愕然地回头看去,却见耶律尧垂眸睨来,敷衍开口:“抱歉。”
昔咏:“…………”
这孙子百分百故意的!
但她又有点捋不清这种时强时弱的敌意,明明方才杀意浓的要滴出来,现在却好像可以接受。
琢磨不清,索性懒得琢磨,昔咏眼不见心不烦地走出,敞开门,叮嘱侍卫看顾情况。
而晚间热风愈发盛大。
宣榕把灯罩罩上,又用镇纸压了画卷,方才无奈问眼前人道:“你去招惹韩玉溪干什么?”
耶律尧在书案前站定,稍一扫视,就能看到丹青栩栩如生,而少女指上有干了的墨迹,显然这幅画是她所作。
他轻轻开口,道:“我见那人似乎是认识我,便去找他聊聊天。”
宣榕道:“他在北疆待过,自然认识你。不过当年好像在你兄长麾下,和你接触应该不会太多。他的话你不要全信。”
“嗯,没信。”耶律尧仿佛缓和了情绪,语气很平和,“我没伤他要害,你们之后还能审讯。”
聚精会神画了一晚上,宣榕有些疲惫,顺手端起旁边浓茶,啜了一口,问道:“他说什么了?你反应这么大。”
耶律尧低笑着转述韩玉溪的话,详细转述北疆的情况,隐了那相当放肆无礼的后半截。
最后道:“……大概就是这样,骂了我半天,所以我很恼怒。”
宣榕刚想开口。又听到耶律尧道:“对了,他还说了一句话,但我没懂。”
“什么?”
耶律尧微微倾身,靠近些许,他那张带着异域风格的脸被灯火照耀,愈显深邃精致,轻轻笑道:“他说,昭平郡主看我俊俏漂亮,想把我圈在身边作禁脔。”
宣榕:“???!!!”
耶律尧一瞬不瞬看着她,万分好奇地问道:“禁|脔是何意?”
宣榕:“……”
她差点没被茶水呛到,缓了一缓,生无可恋地靠住圈椅,闭眸道:“……他到底在和你说些什么啊?!”
“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些,我原封不动转述了。”耶律尧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浑然不知情的模样,“是不好的话吗?绒花儿,你脸都气红了。”
第84章 暧昧
当然是不好的话——
狎昵轻佻, 满怀恶意。对于任何位高权重之人,都是侮辱。
京中士人哪怕对骂,都不一定会用这种词汇。
宣榕无比庆幸, 安定近来晚间练兵。
将士们高亢呐喊若隐若现,从远处飘来。
微微压盖住了耶律尧低沉地嗓音。
即使房门大敞, 外面驻守的侍卫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但饶是如此, 宣榕还是缓和好一会儿, 对韩玉溪生了点迁怒, 她睁开眼道:“……不是什么好意思,别听他胡说八道。你……你也别到处问了,对你不好。”
隔着放置笔墨纸砚的书案, 耶律尧手按漆桌,
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眸光随着灯火闪烁, 注视着她。半晌, 笑吟吟道:“只是对我不好吗?那绒花儿,你羞恼个什么?”
宣榕动作一顿, 轻抬长睫。
她与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对视,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苗头, 但很遗憾, 青年那种好奇严丝合缝。
他仿佛不问清楚不罢休。
“……是说……作见不得光的情人粗鄙说辞。”宣榕败下阵来, 含糊快速地解释完毕,捂脸长叹, “耶律, 你快恢复记忆吧。”
她垂首时, 肩脖勾勒出优美流畅的弧线。让人想起高贵优雅的天鹅,秋日清晨的寒霜, 或是早春枝头的白雪。
未干透的发髻挽得并不严实,几缕乌色散在雪里。
被夜风吹拂轻动。
尘埃不染。
耶律尧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撇过头。
不打算坦白他确实恢复了最近的一段记忆。
比如三年前,在望都谨慎克制的数月。
因为由近及远地想起过往,很容易不知因,但窥果,他有点混乱——
也愈发好奇二人早年经历,不由道:“可你都不和我说太多以前的事儿,让我如何恢复?你曾经救过昔咏,那我在望都为质时,你救过我吗?”
“……并未。”宣榕本意是想不提痛苦经历,因此,再开口时声音温和,“你不需要我救你,耶律,你一个人也能走过刀山火海的。”
耶律尧似是微微一怔,静默片刻,宣榕听到他极低地道:“那你至少帮过我,对吧?否则,我不会对你心生亲近。”
宣榕歉愧地笑道:“我曾经想过要帮你。但……或许弄巧成拙,帮了倒忙,惹过你不快。”
她将为昔咏作的那幅画,用干净的宣纸盖住,在夜色里说道:“后来我也经历过一些事,逐渐想明白了。很多时候,人这一生这条路,大抵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哪怕是亲朋,也不能感同身受。”
耶律尧问她:“那你是一个人走下去的吗?”
许是夜风太过轻柔。
又或许是与耶律尧相识十余载,历经同年少年和成年。
再或许是他如今失忆,几近空白,没有在世俗里归束过的苦痛。
宣榕微微一顿,终是轻叹回首二十年:“他们赞我是祥瑞呢,耶律。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两字的分量。祥——瑞——”
她唇齿一张一合,吐出这两个呢喃一般的字。
又道:“自我出生伊始,种种说法广为流传。什么都能成为佐证。比如酷暑燥热,京中莲花五月便开,月末盛放……”
她顿了顿,蓦然想到耶律尧那火烧草原的传闻,笑了笑,才接着道:“又比如,自此之后,大齐国运蒸蒸日上,外战无一败绩,和东燕有一次摩擦,以飓风卷走港口百艘货船告终,东燕不得不抽身回去收拾烂摊子。曾祖父给我取号‘昭平’,是希望孙辈灼灼光亮,太平无忧,而非将国祚寄予,无人能承担起‘国运’二字,哪怕是君王。但仍会有人莫名其妙将这些归功于我,很荒谬对不对?我没有做任何事。”
她的前九年,都是在歌功颂德声里长大的。
那时候,她仅能凭借天资聪慧,从直觉上察觉不对。
直到后来——
宣榕抬眸,静静地注视着与她命运诡异般相通的青年,轻轻道:“所以,我该做一些事的,对吧?”
一时寂静。远处的练兵声响都仿佛淡去。
耶律尧一语道破:“你在给你背负的声望赎罪。可是,他人的言辞又算什么?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
“我在学着褒贬不过耳。但肯定没你做得好。耶律,你很厉害的。”宣榕双眸微弯,望向遥挂天际的月,时辰已然入了夜半,于是她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昔大人性子直爽,若是想做什么,和她知会一声,她会安排的。”
很委婉地告诉他在人家地盘上,多少收敛一点。
耶律尧自然懂了,但似是见她并未责怪,蹬鼻子上脸道:“我想要她的兵,她也会给么?”
宣榕失笑:“……那怕是不行。”
耶律尧直起身来,眉梢一扬。
见他拉开了距离,准备离去,宣榕便也起身,一边收拾笔墨纸砚,一边道:“好啦,你有自己的人马,惦记她这点兵……”
忽然,她腕间一软,微不可查地抽了口气,手中蘸墨细毫应声落桌,笔尖在她腕上划过一道划痕。
宣榕面不改色地接完上句话:“做什么?哪有你自己的人好用。”
耶律尧本已转身,闻言脚步一顿,偏头望来:“你手怎么回事?”
宣榕坦然回望:“无事。”
耶律尧仿佛信了,“哦”了一声,踏步向外。
还没等宣榕暗松口气,他就脚步一转,走了回来,绕过长桌,一言不发地抬手,抓握住她的手腕,在内关穴上一按。
宣榕:“嘶……”
耶律尧似笑非笑:“这是没事?上次居然没发现,你手腕持笔过多,很是劳损。平日书信来往、处理事务,怎么不找人代笔。”
宣榕:“……”
一提到上次,她脸色精彩起来。
近在咫尺,余光里,耶律尧唇薄而红。
很像志怪话本里,夜深人静时才显露踪迹的妖。
宣榕无可奈何地闭眼,觉得自己很有点像那些怕被妖孽勾魂的书生,窝囊得很,不由恼怒道:“……耶律!”
耶律尧指尖力道稍重:“怎么,怨我把昔咏气走了?”
腕间酸疼转为麻痒,宣榕只得告饶:“没……”
“那就好。别动。昔咏下手没轻没重的。用的推拿八成是针对军旅伤患,清退淤血的。对你没好处。”耶律尧不容拒绝地道。
他的手薄而修长,极为有力,根本挣脱不开。
指腹有着薄茧,即使只是在腕部附近寸寸按过,一种难以启齿的酸麻,也顺着手腕爬上小臂、大臂、肩颈,直至天灵感。
宣榕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没能抽回。
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由他继续。
忽然听到耶律尧漫不经心开口:“你需要詹英做什么用?”
詹英在礼部任职,与宣榕伯父宣琮同部,也算是个与宣榕早就相熟的年轻人。八年前他作为宣琮门生,就曾拜访过宣家。宣榕平日与他来往亦不算少,毕竟,涉外贸易由其主要负责——
宣榕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抑制粮米价位,疏通货运。”
腕间力道重了一点。“卜文彦呢?”
这位是翰林院修撰,文笔一绝,文风儒雅,而且其才思敏捷,很适合编写一些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教材,能够拿去给目不识丁的百姓启蒙。
宣榕依旧茫然地实话实说。
腕间力道微妙了一点。“谷正呢?”
这位隶属军部,与容松容渡关系颇好,经常一起凑堆喝酒玩牌。极偶尔的,她会去赶个他们宴饮的场子,三年下来一只手数得过来。平日倒是没什么交流。
宣榕越发奇怪:“……不熟。”
腕间力道……
宣榕无法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她眸中霎时晕开水色,很有点想质问他这按摩手法到底哪里学的,感觉怎么这般古怪。
可耶律尧不紧不慢地追问了句:“那季檀呢?”
宣榕终于反应过来:“…………”
很好。
她知道韩玉溪到底在编排什么了。
轻叹了口气:“韩玉溪那张嘴啊……”
可这更像是在避而不谈。耶律尧动作微微一顿,拇指按在她脆弱的腕脉上,嗓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还没说季檀。你要他干什么用?”
宣榕正色道:“我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为国办事,又不是为我办事,你别听韩玉溪胡说,他为老不尊,还编排过我爹呢。”
或许是前后对比的回护太过明显。
耶律尧漂亮的蓝眸锁定宣榕,睫羽垂落时,神色陡然幽深危险。
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他确实不太一样。不过……”
腕上的手终于被放开。
不再酸疼,经脉舒畅。
但宣榕后背肩颈已是一层薄汗。
而不知为何,耶律尧没再看她,反而信手拨弄旁边的灯盏,忽然手掌一翻,里面灯火熄灭,四周陷入雾蒙蒙一般的昏暗。
月光已至头顶,室内反而显得格外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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